解押隊伍走出城門的時候，卻意外地遇到了阻礙。
抬眼看去，只見黑壓壓的全是人，有男有女，盡皆扶老攜幼，穿著各種服飾，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擋住了去路。
餘躍有些納悶：這，這是幹什麼呢？
正納悶間，忽地只見漫天的西瓜皮、蔬菜葉、臭雞蛋、香蕉皮密密麻麻地飛過來，打在禁衛軍士兵的身上，剎那之間，那些禁衛士兵花花綠綠的掛了一身。
雪裡不化和梁城也無一倖免，被砸了無數的臭雞蛋，弄得一身的腥臊。
唯一倖免的是餘躍，那些菜葉瓜皮彷彿刻意避開他似的，沒有沾他半點衣襟，有個小男孩還特意從人群中跑出來，像是營救一般，拉著他就往人群裡跑。
人群裡忽地響起參差不齊稀稀落落的聲音：“不準帶走餘都統，不準帶走餘都統！”
餘躍不由自主地隨著那小男孩跑了幾步，便拉住他定住身形，笑道：“小朋友，自己玩去吧，哥哥還有事要做。”
小男孩回過頭來，非常認真地說道：“我不是要跟你玩，我是來救你的。”
這時候人群裡的呼聲逐漸變得整整齊齊：“不準帶走餘都統，不準帶走餘都統。”
餘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鄉親父老都是自發組織起來阻止朝廷官差抓捕自己的。
禁衛軍的士兵莫名其妙地被“空襲”，都是怒火中燒，相繼刷刷刷地拔出刀來，明晃晃地對準了那些群眾。
梁城趕忙揮手，做出一個禁止行動的手勢，連聲說道：“不可造次。”才使得一場干戈平息下去。
這時候一個花白鬍鬚的牢頭步出人群，搖搖晃晃地走到餘躍身前，老淚縱橫聲音沙啞地說道：“餘都統，你不能跟他們走啊，誰都知道你這一去就是有去無回的，可你為什麼還要回去送死呢？”
餘躍心中湧起無限感動，他不知道這些人在執著什麼，感動之餘，又生出些許莫名的彷徨。
“老人家言重了，我只是去帝都接受審查而已，我問心無愧，朝廷也會還我清白，不至於送死的。”餘躍說道。
老者搖了搖頭，顫抖著雙手要上來抓住餘躍的手，餘躍立刻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老者激動地說道：“餘都統，你不要聽他們的鬼話，這分明就是請君入甕的謊言，你率軍收復加蘭失去三十年的土地，讓這些被別國奴役的父老鄉親重回故國，便已經證明了你是最大的忠臣，這是一件再明了不過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審查的。”
是啊，這是一件再明了不過的事情了！
百十城池，千里河山，沒有哪個國家出得起這樣的籌碼，來向敵國安插一個奸細的，百里冰更不會幹這樣的蠢事。
富察康算得上一個聰明人，只是被權力燻心以後，許多東西就看不真切了，也許他也不願意看得太真切，只是抱著一種“寧殺錯，不放過”的心態，去解除自己心中的“隱患”。
而這其中，又少不了龍嘯天一派的推波助瀾，所謂三人成虎，一波一波的人時不時的在富察康耳邊吹一吹風，久而久之，不是奸細都已經吹成奸細了。
餘躍苦笑：“我相信朝廷會還我公道的。”
老人抹了一把淚水，有些情緒失控地說道：“餘都統，你還是不要隻身犯險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和我身後所有的人願意陪你一同上京，一起去為將軍你澄清事實。”
餘躍不覺眼眶溼潤了，他使勁地眨了眨眼，讓眼眶“吞沒”掉那些就要溢位來的熾熱液體，說道：“我餘躍何德何能，能得鄉親們如此抬愛？”
老人沙啞而激動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們這些人，都是市井平民，沒有什麼文化，但我們很有立場，說實話，這些年在北川人的統治下，他們也並沒有如何殘酷地折磨我們，沒有如何暴戾地奴役我們，但在我們深心裡所深深埋藏的，是深重的故國情懷，我們時刻都沒有忘記，我們是加蘭的子民，我們不想做賣國賊，不想屈膝在北川人的*威之下過日子……”
“三十年了，我們時刻都在盼望著我們的軍隊能越過烏侖山，驅走入侵者，讓我們重回故國懷抱，但盼望了三十年，我們就失望了三十年，我們都沮喪地以為，故國已經拋棄我們了……”
老者又抹了一把老淚，沙啞著聲音說道：“這時候是餘都統你，帶著我們的大軍到來了，給我們這群日夜生活在黑暗中的人重新帶來了光明，我們心裡無時無刻不在激動著，但我們也看到你們這一路之上的艱辛和坎坷，我們都為你們捏了一把汗，生怕你們氣餒，生怕你們放棄，但你們用你們的實際行動讓我們看到你們的堅持，你們的決心，堅固城池、險山惡水、糧草欠缺、後援無力，這一重重困難沒有讓你們後退半步，更重要的是，將軍你本人，揹著一個奸細的罪名，揹著一個死罪的罪名，為了許多人的夢想，都還在苦苦堅持，正是由於你的堅持、你的執著，才實現了我們三十年的夙願，將軍你如此高風亮節、忠肝義膽，怎能不讓我們敬佩和感激萬分？”
高風亮節？忠肝義膽？
餘躍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麼沉重的帽子，有一天會扣在自己的頭上。
老者繼續說道：“為了實現我們所有人共同的夢想，我們也想與你們共同努力，但在戰時，我們除了給予你們精神上的支援，幾乎無能為力，現在戰事結束，將軍你卻又被誣衊為奸細，就讓我們所有人齊心協力為你討個公道吧。”
人群裡響起一片附和的聲音：“還我公道，還我公道！”
那聲音越來越響，如漣漪一般，在水面上點開一絲波紋，便迅速地向四周盪漾開去，浪濤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到了最後，“還我公道”的聲音已經如滾滾巨雷，響徹雲霄震耳欲聾，連綿不斷地在嘉和城的上空徘徊和激盪。
禁衛兵們齊齊變了臉色，雖然整件事情與他們並無多大關係，他們並沒有破壞人們的公道，但他們知道，這些情緒失控的民眾恐怕已經昏頭了，也已經沒有耐心去分辨主犯跟幫兇了。
否則，鄉親們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在那裡砸臭雞蛋了。
事實證明，人們的確憤怒得有些喪失理智了，就見所有人摩拳擦掌橫眉豎目地向著中間的禁衛兵壓了過去。
禁衛兵儘管手中握著軍刀，然而面對著那黑壓壓的人群，多少有些打怵，而且百姓們盡皆手無寸鐵，叫他們狠下心腸對這些人大開殺戒，也多少有些下不去手。
禁衛兵們暗暗叫苦，這他媽是什麼破差事啊！先是被勒令修築工事，後來莫名其妙地又被關押起來，現在“犯人自首”，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了，這些百姓又出來找麻煩，真是吃力不討好，相比之下，還不如上陣殺敵，就算最後亂箭穿身死無全屍，但卻落了個痛快，而如今，真是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
眼看著群情激昂，愈演愈烈，似乎暴亂就要發生，餘躍慌了手腳，連連向著人群揮手，將手鐐搖得叮噹作響：“鄉親們，鄉親們！”
真沒想到，他在群眾中，還是極富號召力的，這一揮手之下，群眾立時鴉雀無聲，就那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餘躍環顧一圈四周，找了一處臺階，緩緩走了上去，如鷹般銳利的目光掃視一圈人群，洪亮的聲音便在空氣中迴盪：“各位鄉親父老，你們來為我送行，我感激涕零，但我希望，這一切僅限於送行而已。”
頓了頓又說道：“這些年鄉親們一直在敵國的奴役之下飽受煎熬，在敵國的*威之下忍辱負重，你們受苦了，但這些年在烏侖山以南的同胞們，也從未忘記過你們，我們的君主，我們的朝廷也時刻心繫身陷虎狼之穴的鄉親父老，為了此事一直坐臥不寧、殫精竭慮，一直鍥而不捨地在努力，一直為收復失地而努力，正是由於這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後繼的努力，我們才乘著這風這浪順利的過來了，我們來了，但我們是在無數前人的努力之下來到的，所以，鄉親們對我個人的褒獎，實在是有些言過其實了，甚至於，因為對我個人的功勞的過分推崇，而抹殺了朝廷、君王和無數兄弟的努力，而忘記了他們其實與我們一直都是一起的，只要你們意識到這一點，你們就會發現，其實公道，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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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力承擔所有罪過，卻又不獨攬功勞，這是多大的胸襟和氣度？
一席話娓娓道來，讓許多人感受到其中的大義，不知不覺潸然淚下，就連禁衛軍的士兵，都不由得一陣熱淚盈眶，悄悄地伸出手來擦拭眼淚。
先前那個老者，又在眾人的簇擁下，搖搖晃晃地走到餘躍身前，淚流滿面地說道：“餘將軍，我們知道你忠心，我們也不想將你陷於不義，但我們不能眼睜睜看你送死而坐視不理啊，我們只是想在你危難的時刻，能為你做點事情，不管力量有多大，我們只是想盡一份心而已。”
餘躍搖了搖頭，苦笑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職責和本分，我的職責就是征戰殺敵，我做了我應該做的，而你們需要做的，就是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了，朝廷也有朝廷的職責和規則，我們做臣子的，只能一切聽命行事，才能保證所有事情有條不紊，如果誰都可以對朝廷的規則和律法質疑的話，這天下豈不大亂了嗎？”
聽得此言，百姓們盡皆以袖拭淚，老者再無言以對，只是低頭哭泣不止。
餘躍也不覺眼圈紅了，他立刻眨了眨眼睛，說道：“為了我們各自走好自己的路，為了天下的有條不紊，現在我需要大家為我做的事情是，請為我讓出一條路來！”
百姓們怔怔而立，就那麼呆呆地望著他。
餘躍又自朗聲說道：“請鄉親們為我讓出一條路！”
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誰緩緩地向著路邊移動身形，便令得所有人盡皆效仿，片刻之後，人群分開兩旁，中間空出一條大道來。
餘躍輕舒了一口氣，走下臺階，緩緩地從那大道中走過，一路迎著那些感激尊崇的目光，還有晶瑩剔透的淚珠和悲切感懷的哭聲，心情不覺激盪起來，腳步不覺沉重起來。
嗚嗚的哭聲，在空氣中幽幽地迴盪，無盡地增加著傷感和悲壯的氣氛。
“送餘都統！”不知道是誰在人群裡洪亮地喊了一聲。
兩旁的人眾聽到這個聲音，齊刷刷地將手舉在耳邊，竟然步調一致地行起了軍禮！
雖然歪歪斜斜的，但在那一刻，卻構成了一道無比壯觀的風景線，沒有心曠神怡，卻有著無盡的悲壯情懷。
真的是，風蕭蕭兮冰冰涼……
為什麼要弄得這麼悲壯呢？其實餘躍壓根就沒想過要這麼悲壯的，只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彷彿身不由己，又彷彿自導自演。
終於，艱難地走過了人群，再也看不到他們熱切的眼神和悲涼的目光，餘躍輕舒了一口氣。
這時候一個中年婦女，又跑出人群，沖沖上前，將手中的竹籃遞到餘躍面前，流淚說道：“餘都統，我知道你要走，也沒有什麼東西送的，就準備了一些雞蛋，給你路上吃的。”
還沒完吶？餘躍愣了一下，吸了一口氣：“是熟的還是生的？”
“熟的，熟的。”婦人淚眼含笑，連連說道。
看來今天不收點東西恐怕是走不掉了。
“那就謝謝了。”餘躍舉著雙手接了過來。
孰料這一收禮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其他人都不落人後地黑壓壓地擠了上來，手裡盡皆提著雞蛋、香蕉、雞、西瓜、蘋果……
餘躍一看那排山倒海的架勢，臉都嚇白了：這可如何是好？
幸虧梁城機靈，這時候站到餘躍身側，笑容可掬地說道：“餘將軍一個人收不了這麼多禮的，我就代為收下吧。”
言語中，梁城把手一揮，士兵們領會其要旨，湧上前去，截下了那些湧上來的百姓，接過了他們手裡的禮物——而這些東西，原來都是用來砸他們的。
好一陣混亂之後，每個士兵抱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懷裡膨脹得都抱不住了，不時就有東西咚地滾落地上，蹲身剛剛撿起來，又有東西咚地掉落地上，於是好一陣忙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