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樓蘭垂眸，像是漫不經心，“我只知道，以母親那樣剛愎自用的性子，不管祂有什麼理由要我們這樣做，我們都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老老實實地當任祂擺佈的傀儡，要麼和祂鬥個你死我活，沒有第三條路。”
“我以為，以你對祂的感情，應該很難做出選擇。”庫洛再次睜開眼說話的時候已經恢復了一臉溫和的淺笑，半點看不出真實想法，“不過，血哀也不會捨得讓你做這樣的抉擇。”
“但祂會。”樓蘭清冷的臉上浮上了一絲冰冷的譏誚，稍縱即逝，“只要是祂認為對的，祂都會去做，不會聽任何人的勸解，也絲毫不在乎把其他人都踐踏在腳下。”
“你可恨祂？”
“不，我依然愛祂。”樓蘭平靜道，“我對祂的愛永遠不會改變，但我也永遠不會原諒祂。”她能理解祂這樣做的原因，卻絕不會忘記祂的固執己見對他們所造成的傷害，哪怕不恨，卻也終究是……意難平。
“難怪巫會說，你的性格是和祂最像的。”
“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好形容。”樓蘭擱下茶杯，發出一聲輕輕的喀，“陛下，如果我猜的不錯，您並不真正厭惡祂。”
庫洛點頭：“但我也決不喜歡祂。”
“就像您不喜歡我一樣。”
“為什麼你會這麼覺得？”庫洛揚眉。
“陛下，我雖然沒什麼用，但至少這點眼光還是有的。”樓蘭笑了笑，“您和我說話的時候，就算在笑，眼睛裡也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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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洛沉默，算是預設了。
“您大概從來沒想過為什麼吧？”
“願聞其詳。”庫洛點頭。
“因為我和祂一樣，我的感性和理性是完全分開的。”樓蘭的笑顯得冰冷而嘲諷，卻並不是針對庫洛，而是對自己的嘲諷，“您永遠無法想象那種感覺……當一個我滿心歡喜地愛著她們的時候，另一個我卻一聲聲地說著，感情是羈絆，是弱點，是包袱，是必須拋下必須抹殺的東西。”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所以她們都死了。”
她並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庫洛卻立刻想到了曾在水鏡中看到的，那個跪在血焰中的少女，沉默良久：“影瑰，你和祂不一樣，你是個能為在意的人傾盡所有的人。”
“是啊，可那又如何？”樓蘭在笑，卻絲毫沒有笑意，她完美無缺的平靜面具在這個笑容中裂開了一條縫，流淌出滿溢在心底的痛苦，“我為她們傾盡所有，可最終我所傾盡的一切什麼都沒能做到，我也什麼都沒能做到。”
聖域之上，長樂宮。
——你是否有曾經反覆回憶過，卻絕不可能再來的時間？
——你是否嘗試過不管如何努力，都沒有辦法抓到的滋味？
——你是否失去過，你認為全世界加起來都比不上它重要的東西？
——辰姐姐，即便如今你不明白，終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當她真正離開你，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
“你現在明白了。”修羅沉聲道。
“是啊，我明白了。”巫輕輕合上眼，“哥哥，湮兒是我們之中最理智最看得透的一個啊。”
“但這也正是她最大的不幸。”修羅道，“她的冷靜和理性，全都是從痛苦和悲傷的荊棘裡開出的花。”
“不，她早就明白了。”巫低聲道，“早在她經歷這一切的苦難之前，她就已經明白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可是即使看得透，卻也逃不脫啊。只要祂下定了決心要取湮兒的性命，就沒有人能阻止。”
深淵，開陽主城。
“的確，我也不能阻止。”樓蘭微笑，“但這件事，並不是完全沒有轉圜餘地。”
“我還以為我需要說很多安慰和開解的話。”庫洛看了一眼擺在桌邊的水鏡，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他仔細地觀察著樓蘭的表情，一寸寸一毫毫，審視著分析著，最終只是笑著微微向後一靠，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清香沁人的清茶，“你比我想象中堅強的多。”
“這很正常。”樓蘭淡淡一笑，像是又戴上了那個完美無缺的平靜面具，“我是祂的孩子，還是最像祂的一個孩子。陛下，這麼多年來您可見過我們之中有哪一個是只知道自憐自艾、一受挫折就一蹶不振的麼？您可見過祂落過一滴眼淚、說過一句悲傷麼？要是連這種程度都受不了，不如趁早自我了斷的好。”
庫洛看著她，溫和而包容、深邃如大海的湛藍眼眸中隱有悲意，不是悲傷，而是悲憫：“影瑰，你累嗎？”
“我累，但我不能累，所以我不累。”樓蘭便只靜靜微笑，“我不能倒下，不敢倒下，我身後空無一人。”
這樣決然，這樣剛烈。庫洛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起身道：“那麼，我告辭了。”
樓蘭端起茶杯，聲音恬靜：“不送。”
獨自坐在靜室中，樓蘭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修長手指摩挲著微溫而光滑的茶杯，許久，她端起茶杯，將杯中已經變冷的清茶徐徐飲盡，起身走出了靜室。清茶的芳香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散去，充斥在口腔中的是淡淡的植物清香和濃郁的苦澀。
走出靜室時已是日暮時分，樓蘭靜靜地看著天邊如血殘陽，手指撫著掌心嫣紅的血滴烙印，一如既往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緒。
刨開胸膛，挖出心臟，把所有暗藏心底的痛苦和掙扎鮮血淋漓地捧到他面前——這樣的“誠意”，應該能打動那個小心眼的創世陛下了吧。
還有……滅世陛下。
當初甜暖的蜜糖，後來奪命的砒霜。
她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她心裡住進去的第一個人也是她，她將後背交託的第一個人還是她……多少年並肩多少年同行，她那麼愛她，她眼裡看見的卻不是她。
就算現在放下了、看開了，心裡也還是痛的。
但哪怕關係已經不一樣，感情也是絕無半點摻假的。
樓蘭慢慢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