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閉上眼，絲毫沒有察覺自己雙手十指修剪得圓潤的指甲已經深深的嵌進了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流淌下來，一滴一滴的打在地上。
她只覺得冷。
冷得刺骨。
一陣陣比亙古不化的玄冰還要冰冷的寒意從心頭湧起，順著血流泵向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讓她整個人止不住的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
冷紅驚惶的呼喊和碧影壓抑著焦急的詢問忽近忽遠，飄忽不定。而比其他所有聲音都更近在耳邊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而冷靜的、平淡卻如同審判一般殘酷的、來自另一個自己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宛如一把生了鏽的鈍刀子，慢條斯理地切開皮膚、割開血肉、穿過骨骼直刺向毫無防備的心臟——
——你懷疑他。
——你再也沒法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因為一個人的好壞，往往並非取決於他能好到什麼程度，而更多該看他能壞到什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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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親眼看見，你所深愛著的、你所以為深愛著你的人，能夠對另一個人向他獻上的真心視若無物，甚至毫不猶豫毫無憐憫地丟棄、踐踏——
——你恐怕也沒法再相信，這樣的人獻給你的，是他毫無雜質的一片真意。
樓蘭緊緊地咬著下唇，向來潤澤而飽滿的紅唇全然失卻了血色，不知是從咬破的嘴唇裡溢位還是從胸口湧上來的血腥氣充斥著整個口腔。
但她沒有覺得痛——不管是被指甲劃破的掌心，還是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甚至彷彿都移了位的五臟六腑。
因為更大的——更沉重、深刻而透骨的痛楚，已經像沸騰的水那樣，從心底某個隱秘的泉眼中，悄無聲息地汩汩流了出來。
“小姐？小姐？”碧影的聲音壓抑著焦急的顫抖，碧綠的眼眸深處卻是洞若觀火的沉靜，她擰著眉，試探著伸出手搭上樓蘭垂在身側的手腕，看似替她探脈，食指的指甲卻突然變得尖長，尖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綠光，藉著手掌的遮掩，以一個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到的角度輕輕地刺了一下指尖下扣著的腕脈，那絲細長的綠光如同靈蛇一般從她的指尖鑽入樓蘭蒼白的皮膚，順著靜脈向心臟迴流。
樓蘭忽然睜開了眼。
冷紅剛要開口，卻見她如臨大敵一般抬起雙手，一手快速結印，眨眼間便佈下了四十九重守護結界，另一手掌心金光湧現，就要祭出武器。正在疑惑時，便看到了令他大驚失色的一幕——那四十九重足以抵擋神級以下任何形式的正面衝擊的守護結界竟被一隻無形的手層層撕開，輕易得如同撕開四十九張廢紙。他下意識的要祭出法杖，卻發現結界內的時間彷彿隨著那只無形的手越來越近而變得越來越慢，連思想都彷彿漸漸停滯了一般，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只無形的手輕易地撕開最後一層結界，然後迸射出萬丈光芒。
不可能！在現世的天道規則壓制下，怎麼可能有人能施展出領主級別的本源時間之力？！
冷紅只來得及在心中發出一聲驚呼，便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失去了意識。
沒有人注意到，同樣在光芒中消失的碧影微微蹙著眉，雖然做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情，眼中沒有半分驚訝，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不解。
偏偏趕在這個時候……可是，為什麼殿下沒有醒來？
君宅，書房。
“這樣……就行了？”血月費力地抬起手，將從心口中硬生生挖出的金色水晶鑰匙放進陣眼中，看著整個由他的鮮血畫成的巨大法陣一瞬間迸射出萬丈光芒，而後化為點點星光消散，整個人也失去了力氣，頹然倒地，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嗯，多謝了。”君無邪的臉色幾乎和失血超過四成的血月一樣蒼白，神色凝重地在空中勾勒出最後一個陣符，等所有閃著光的陣符齊齊放光飛入虛空之後才松了口氣，無力地向後倒去，同樣劇烈地喘息著，對血月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應該是我感謝你。”血月心口中淌出的鮮血已經將半趴在地上的他整個人染紅，蒼白的面色卻變得紅潤，聲音也清晰起來，甚至能勉強坐起身來，然而他清楚，自己已是油盡燈枯迴光返照，瞳孔中的金色漸漸褪去，眼神亦顯得愈發潰散，眼中卻看不出半分懼意，“你救了木柳的性命，就憑這個，要我的命都可以。”
“我已經要你的命了。”君無邪道。
“我心甘情願的。”血月的聲音漸漸微弱，他靜靜地看著君無邪，忽然問道：“無邪，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沒有。”君無邪乾脆利落地道。
“還真是無情啊。”血月竟然還有力氣笑了一笑，“我已經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下麼？”
“我若是對你說謊，給你希望，反而更殘忍。”君無邪的聲音很冷靜，“你都說了，你已經要死了。”
“是啊，這感覺可真不好。”血月眼中的景象越漸模糊，拼命地睜大眼想看清君無邪的樣子，卻只是徒勞，他想起死於難產的母親，想起陸續離開自己的親友，想起得知自己命運時痛苦的心情，想起聽到君無邪願意代替木柳保住他最後一個重要的人時的狂喜和更多說不出的複雜……眾多複雜的情緒摻雜在一起，最終竟全都歸於平靜，“那就祝你和樓蘭幸福吧……無邪。”最後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來的時候已經輕如嘆息。能在死前喊一聲一輩子都沒有喊過的心愛的人的名字，也算最後的幸運了吧。他閉上眼，終於停止了呼吸。
君無邪走到血月身邊，看著他如同沉睡了一般安靜的臉，眼中流露出悵然，迷惘，悲傷，愧疚，而後化為堅定。抬手按在血月冰冷的身體上，火焰一瞬間將人影燃盡。
小樓，你看。我不愛他，可他為我死了，我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了。
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可這世間一切都有終結，唯有消亡永恆；這世間所有人都會離開，唯有自己相伴。
我要的是真正的自由——於你，亦是於我。
只有當我成為你，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血脈相連、心意相通、骨血相融，連靈魂都糾纏在一起。
——那才叫，永遠不離棄。
我的愚鈍、我的任性、我的卑鄙、我的冷血……那些你都可以包容，那麼，請你最後一次包容我吧，包容我自私地離去，且——永無歸期。
因為，我們一定要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