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子回到自己在松丸區租住的那間小公寓時，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她看了看鏡子裡有些紅腫的眼睛，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補妝。她擱下了粉盒——那淚痕是幸福的見證，她寧願讓它一直留在那兒，直到他回來。
她看了看時間。現在是早上九點過十分，還不到向總部彙報的時間。
文子離開公寓，步行了幾分鐘，來到一幢灰白色的中層建築前。建築的外牆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書寫著“山本家”。這是一家私立療養院，她的媽媽就安置在這裡。雖然松丸區並不在市中心，但這裡的費用依然高得令人咂舌。她每月的薪水有一大半都交在了這裡。
“為什麼不換一家呢？公立療養院的服務也許差一點，但是價格要便宜得多。這樣下去你一個斯塔特也存不下來的。”加藤曾經這麼勸過她。
但是文子從來沒有考慮過，只有一個原因——這裡離她租金菲薄的小公寓最近，每天她下班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
“文子小姐來了嗎？”
“是的，我媽媽還好嗎？”
“和往常一樣。”
這樣的對話在過去幾年裡已經重複了上千遍。
文子推開了一個房間的門。青木理惠正坐在輪椅上，帶著呆呆的笑容看向她。青木理惠還不到五十歲，從她的面容還能依稀看出文子的模樣，讓人猜想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在療養院的護理人員的幫助下，青木理惠今天已經梳好她斑白的短髮，吃過了早餐。
“媽媽，是我，文子，你的女兒。”文子柔聲說，在青木理惠的身旁蹲了下來。輪椅上的女人呆呆地看著她，帶著始終不變的呆滯的微笑。
由於理惠患有嚴重的失憶症，她從不記得這個來看她的年輕女孩是誰。因此，每天，母女倆的對話都是這麼開始的。說是對話並不準確，因為青木理惠已經不能流利地說話，大多數時候，她只能發出幾個單字，或者透過臉上的表情或者動作來反饋她的要求和情緒。
“媽媽，你今天好嗎？”
輪椅上的女人沒有回答，保持著傻傻的笑容。
“媽媽，你真好，永遠都在笑。”文子悄聲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難過。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每天，她會在這兒說上許許多多話，告訴母親她今天上班發生了什麼事。有時，她的工作並沒有多少值得分享的有趣故事，她得把過去發生的事再講一遍。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到了第二天，她再來的時候，青木理惠就會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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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她不想說這些。
“媽媽，你還記得爸爸嗎？”她問，並不指望得到回答，只不過是讓自己可以說下去。
“我有些害怕，”她接著說，“因為我有些不記得他了，我擔心會忘了他，像你一樣。實際上，我並不瞭解他，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工作，甚至連他的樣子都很模糊。我只記得在我小的時候，他會天天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陪我看書，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我記得他的絡腮鬍子很扎人，總是用鬍子要嚇唬我，然後哈哈大笑。但是我從來不怕他。
你曾經跟我說過，每當我害怕的時候，總是叫爸爸而不是媽媽。我記得每天晚上，都是他和我一起睡。每當外面在下雨，還有風在呼呼地響，我就會嚇得鑽在他懷裡。而他總是摸著我的頭輕輕地唱歌：‘颳風了，怕不怕；下雨了，怕不怕；不怕不怕，我有爸爸。’。我跟著他重複這些話，就真的什麼也不怕。我一直以為，我會每天夜裡醒來都能在身邊摸到他的胳膊，都會聽見他說：‘爸爸在這兒’。
可是有一天夜裡，我醒來時沒有看見他，從此再也沒有看見他。你告訴我他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要很久才能回來，但他再也沒有回來。”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說不出話來。輪椅上的母親看著女兒，還是那副呆呆的表情，什麼也沒有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向你承諾過他會回來。”她嗚咽著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等待傷了你的心，你才選擇失去記憶。我不知道，我會不會也像你一樣，等待一個承諾，卻永遠也等不到。”
文子把她的臉埋到了理惠的手裡，眼淚瞬間就打溼了這雙手。
“媽媽，我認識了一個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沒有絡腮鬍子，但是會講很多故事，讓我感到安全。我想每天夜裡醒來，都能摸到他在我身邊，對我說：‘我在這兒’。可是我害怕，有一天他會突然消失，再也見不到。
我想離開這兒，和所有一切都告別，想和他去別的地方生活。他今天答應我，一旦忙完他現在的事，就會帶我離開這兒。我還沒有和他商量你的事。媽媽，原諒我，因為我當時太幸福了，忘了和他說，無論去哪裡，我都會帶上你一起。但是我相信他不會介意的。他是那麼紳士，那麼完美，如果你不介意他是個外星人的話。”
她說著，想起了他們在長街上的漫步，想起了羅傑-康納利，掛著晶瑩淚珠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是的，媽媽，我會帶他來看你，你也會喜歡他的。我現在沒有他的照片，不過……”她想起了什麼，拍了一下巴掌，飛快地開啟了自己的手袋，從裡面拿出了那個鏡框，放在青木理惠的眼前，“你瞧，這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很漂亮，對嗎？這是銀河之眼，這是阿佛洛狄忒。他畫得真棒，不是嗎？”
她感到了一些異樣。她把眼睛從鏡框上抬起來，驚訝地看到青木理惠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專注的神情。那雙原本散亂呆滯的眼睛像是被注入了磁力，牢牢地盯著鏡框。病人臉上一直傻傻的笑容消失了。
“媽媽？”文子的第一反應是擔心，以為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失去母親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但是輪椅上的女人並沒有倒下去或者暈厥，從她的嘴唇裡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文子沒有聽清。
“媽媽，媽媽？你要什麼？”她擔心地問，想要叫護士，但是青木理惠搖了搖頭，用力重複著剛才的字眼。
文子聽清了，那是兩個詞：“銀河之眼”和“阿佛洛狄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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