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基注意到,加藤回到宿營地的時候臉色很差,嘴角還殘留有嘔吐過的穢物。
“你還好吧?”他問。加藤用一陣長得透不過氣來的咳嗽作為回答,臉色更加慘白了。剛一停下來,他就從自己的揹包裡又摸出一個瓶子,扒開瓶塞咕嚕嚕喝了一氣。
“你也許應該少喝一點。”韋基說,“這對你的肺沒任何好處。”
“肺!”加藤哂笑了一聲。“管它呢!我喜歡咳嗽完以後喉嚨裡那股鐵鏽味兒。”
他靠近韋基在宿營地裡點起來的一個火盆,又喝了一口。血色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夸父星人有一句話: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惡意說。“反正遲早總有一死。”
韋基沒有插話。
“科學家,”加藤向韋基轉過身來,繼續說,“在科學裡面是怎麼解釋死亡的呢?死了以後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嗎?”
“嚴格來說不是這樣。”韋基答道,“物質是不滅的。構成你身體的元素還在,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你解體了,但還在宇宙之中,就像宗教裡說的那樣:塵歸塵,土歸土。但是,你的思想已經沒有了。”
“所以,我們並不知道自己死了?”加藤問道,放肆地大笑起來。
“對。我們不知道,我們已經什麼意識都沒有了。”
“這太無趣了,也太可怕。我們死了,但是不知道自己死了,這真他媽沒法想象。我們活著的時候知道這世上的許多東西,會痛,會快活,然後突然眼前一黑,就全都沒有了,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樣。難道真的沒有靈魂這種東西嗎?”
“你希望有嗎?”韋基問。
“當然了。靈魂可以從死去的軀體裡飄出來,在上空看著別人趴在自己的身體上哭,靈異故事都是這麼寫的,不是嗎?”
加藤說著,眼光黯淡了下去:“可是其實也沒什麼意思。也許根本就沒人會在意你死了,更不會趴在你身上哭。他們只會覺得麻煩,因為要給你送終什麼的,或者他們會覺得終於省了一個麻煩,以後不用再累得精疲力竭還要給你餵飯。那樣的話,看見了會比看不見更難受。
再說,就是看見有人真心實意地為你哭又有什麼用呢?你反正也不能再爬起來,去摸一摸她的頭髮,去告訴她你很愛她,甚至不能在她有危險的時候去保護她,只能在一旁乾著急。這樣的靈魂要著有什麼意思呢?”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是,總是希望有靈魂的,不是嗎?人就是這樣的愚蠢,哪怕知道死了比活著好,也還是想活著,這是為什麼?”
韋基沒有回答。
加藤抬起頭看著他:“你害怕死亡嗎?”
“我們真正害怕的不是死亡,是未知的世界。”韋基說。
“哈!哈!未知,你說話聽起來很有道理,真讓人討厭。”加藤斷斷續續地說。他灌下一大口酒,瞪著韋基說:“你這麼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死亡。可是我接觸過。”
“不,你近距離接觸過死人;可是我,近距離接觸過死神。”韋基淡淡地說。
加藤似乎並不在意他說了什麼,重重地打了一個嗝,搖頭晃腦地說:
“我經常想,那些被槍決的囚犯或者戰俘,是願意從背後被打一槍,還是前面?如果可以選擇,你會選擇怎麼個死法?”
韋基思考了一會兒。加藤顯得有些反常,他的思維混亂跳躍,缺乏邏輯。這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但是韋基相信,邏輯是存在的,只是被掩藏了起來。至於加藤的問題,他也許是最沒有資格回答的那一類人。事實上,他幾乎沒有選擇的可能。一個狙擊手最有可能死亡的方式就是被另一個狙擊手狙殺,就像上次一樣。他差點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打死,而他自己,同樣是一個看不見的人。
他緩緩地說:“我希望能面對死亡。”
加藤直勾勾地看了他一會,突然把沒有喝完的酒塞好,放進了背囊裡,沒頭沒腦地說:
“我們睡吧。明天得早點出發,在中午前要上到峰頂,否則下山就來不及了。”
說完,他鑽進了睡袋,不一會就使勁地打起鼾來。
韋基具有這樣一種惹人羨慕的能力,就是在再吵的環境裡也能迅速睡著。但是今晚,他睡得很差。他又做了那個夢:一個狙擊手趴在一杆槍後面,向他射出一發爆裂彈。那發子彈旋轉著向他飛來,本該打死他,卻打死了帕爾修斯。他努力想看清瞄準鏡後的人長什麼樣,但是什麼也看不見。
他醒過來的時候,加藤正在檢查登山背囊,給登山靴的鞋底綁上防滑墊,做最後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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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基注意到,自己的背囊上多了一個紅色的拉環,分外醒目。這個拉環原來是在加藤的背囊上的。
“這是噴氣揹包,平時不要碰它。但是如果在攀登時失足遇險,你可以用力拉下去,也許能救自己一命。”加藤說。
他們整理好裝備,走出了宿營地。
風雪正密。
灰暗的天空中,鵝毛大小的雪片層層疊疊地落下來,扶箕山上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藏在了厚厚的白雪下。如果不是加藤手持探棍在前面帶路,韋基一定會寸步難行。
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今天加藤沒有再提出下山,讓韋基有些詫異。他猜想,騎士團一定在卡里嘎多溫泉做好了部署。迎接他的會是什麼呢?
越往海拔高的地方走,雪就越大,地面的積雪也越來越厚。加藤的話很少,即便不得不說也是簡短扼要,與昨晚滔滔不絕的狀態判若兩人。
他們穿過一片樹林。加藤停了下來,指向對面的一座山峰:“舞女峰。這兒的登山道可以直達溫泉。”
“那麼快了,對嗎?”韋基說,吸了一口氣。離終點越近,他心裡就越感到恐懼——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對。過了箱根索橋就是。”加藤說著,向前方的一座吊橋點了點頭。
這座橋橫跨僧侶峰和舞女峰間的峽谷,大約400公米長,卻出奇的窄。一個人站在橋上張開雙臂,就可以抓住橋身兩側長長的鐵索。
“這是一座步行橋,我們得走過去。”
加藤說著,率先踏上了橋。橋身登時搖晃起來,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一大團雪球從橋索上掉了下去,墜入深谷,還沒來得及掉到谷底就在空中散成了雪末。
“快到目的地了。”加藤說,沒有看韋基。
韋基沒有猶豫,一腳向橋上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