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基從來不願意輸給時間。
老闆說得很明白，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他必須馬上行動。但是他絕不是匆匆忙忙做事的人。
他需要一個新的身份，準備合適的武器和交通工具。但這些都不是最急迫的。他首先得想辦法吸引埃薩的注意，並且是以上古神話學家的身份。發表一篇高階別的論文當然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是漫長的審稿和等待發表帶來的時間消耗是個巨大的障礙。參加高規格的學術會議是另一條路，例如下個月在隆巴德星球的狼城要召開的上古神話年會。但是組委會是不會主動給他這樣一個剛拿到碩士學位的新人發來邀請的，除非……
他微笑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導師克魯瓦納教授，那個可愛的老頭。
三個小時後，他乘上了飛往佛蘭達星球米亞米港的航班。
雖然同是16月，米亞米卻正是高溫難當的時候。海濱浴場上，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僅僅身著片縷，在沙灘上恣意享受著海水和陽光。這番景象在保守的蓋亞很難看到，更不要說柏西安了。
曾有人宣稱，就烏託尼亞星系的文明而言，衣服的多寡和文明的發達程度是成反比的。在韋基看來，這句戲言雖然經不起字斟句酌的推敲，卻不失智慧的閃光。當他走進福斯坦大學的校園，穿過覆蓋著紫色曼葉藤的長廊走向那座熟悉的尖塔樓時，幾乎要以為自己從沒有離開過，這只不過是又一個普通的去上課的晚上而已。
是的，一切都沒變。還是那間寬大的環形階梯教室，巨型的螢幕覆蓋了整面牆和天花板。螢幕上投影的還是一顆巨大的正在緩緩轉動的藍色星球。螢幕前，正陶醉在自己的講授中的，還是那個帶著夾鼻眼鏡、頭髮已經只在腦後剩下稀稀疏疏的一圈的老頭。他的聲音充滿了磁性和誘惑力，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據說在那顆星球上曾有過的高度文明，讓教室裡的學生如醉如痴。與其說是他的音色使然，倒不如說是因為他的投入和感情才產生了這樣夢幻般的效果。
韋基悄悄在最後一排坐下，感到輕鬆和享受。這些內容他很熟悉，他只是喜歡觀察新的學生們，準備聽他們在某個可以預計的時刻發出“哇喔”的驚歎，或者被克魯瓦納教授詼諧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他們也沒有讓他失望，完全被這門課吸引住了。
“那麼，這個您稱之為中國的夢幻文明真的存在過嗎？如果現在伊斯塔西亞星群的文明真是這個上古文明的遺珠，為什麼他們自己不官方承認這一點呢？尤其是像您說的，這個文明是非常重視祖先和傳承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一個一頭紅髮的女學生有些咄咄逼人地問道。
“親愛的，關於這一點，我要提醒你注意一下，各個文明關於自己起源的傳說是眾多的，許多文明都曾經提到過遙遠的銀河系中的地球。但是自從星元26年星際聯合議會的賽普隆會議之後，這樣的起源就紛紛從各自官方的宣傳中消失了，代之合各自口味的各類神祗。這是耐人尋味的，孩子。”
“您是說，賽普隆會議達成了一個共識，要消除我們對各自文明起源的認識嗎？我還以為那次會議是為各個星群的宗教信仰找到平衡和共識呢。”
“啊，是這樣，親愛的……”
下課的鐘聲準時響起來，打斷了克魯瓦納教授的論述。韋基知道，教授寧可把說了一半的話攔腰截斷，也不會佔用學生一點課下時間的。果然，教授做了個謝幕的手勢，學生們爆發出一陣掌聲，紛紛離開教室。
“到這兒來，親愛的韋基，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韋基緊緊擁抱了教授。
“能回來見您真是太高興了，我的老師。我有些事需要您的幫助。”
“別擔心，韋基。我很樂意幫你的忙。到家裡去談吧。”
韋基對克魯瓦納教授家並不陌生——拜在教授門下這三年裡，他已經成百次來過這裡。
屋裡一如既往地亂糟糟，那是沒有女主人的標誌。大堆的書籍和全息錄影資料零亂地擺放在書架上、書桌上、地板上，當然還有床下和床上。
他一眼就發現牆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副用墨卡託投影法繪製的上古時期的地球地圖，經緯分明，精緻地封在一個壓膜的軟鏡框裡。地圖上大陸和島嶼的形狀是用一粒粒兩面微微凸出的黑白兩色小圓石嵌成的，在藍色背景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漂亮。那些小圓石有著溫潤的光澤，白色的都已經微微泛黃，也可能本身就是這樣的顏色，給整幅地圖增添了古色古香的氛圍。他仔細端詳著這件工藝品，吸引他的不光是那種藝術的美，還有一些說不明白的感受。
“就坐這兒吧。”克魯瓦納教授用手把兩張椅子上的書掃到旁邊的沙發上，那沙發早已堆滿各種手稿，巴掌大的地方也騰不出來了。
韋基跟著教授坐下來。
“老師，您一切都好嗎？”
“很好，很好，和從前一樣。說吧，看看我這老頭子可以幫你做點什麼。我知道，你不會是為了看我而專門跨越大半個星系的。”
韋基笑了，變戲法般從身上摸出一本書。書的歷史一定很久遠了，每一頁都用透明的耐氰膜仔細地封起來，否則只要輕輕一碰，那些書頁就會化成灰燼。
“這是給您的，去年從一個伊斯塔西亞人那裡買來的。”
“啊！”教授驚喜地喊出聲來，急急忙忙但是又小心翼翼地把書捧到了手裡，湊到夾鼻眼鏡前端詳起來。
“傳說中的《論語》，太了不起了，韋基！這正是伊斯塔西亞人是上古時代中國人後裔的好證據啊！”
教授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意識到韋基的存在，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韋基，瞧我把你的事兒給忘啦！”
“老師，最近在上古神話這一塊有什麼重要的新發現嗎？”
“有很多發現。韋基。這一年來有很多，但是都是零零碎碎的。實際上，不管星際聯合議會承認與否，事實就是事實。越來越多的發現在證明我們的確可能是從那個已經廢棄的藍色星球遷移而來的。當然，把所有的證據組合在一起，給出確鑿無疑的證明，這需要時間。因為真相往往掌握在要掩蓋它們的人手中。”
“您認為它們為什麼要被掩蓋起來呢？”
教授攤開了雙手：“利益呀，韋基。不管是上古還是未來，只要有利益和慾望的存在，就會有數不清的醜惡，就像伊斯塔西亞人說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果我們考慮賽普隆會議召開時的形勢……”
教授剛準備繼續課堂上被打斷的話頭，屋裡的通訊器“嗡嗡”地響起來。教授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拿起了通訊器，一個捲髮男子的全息影像投射在他們前方的地板上。他大約四五十歲，帶著深色眼鏡，上唇上方留著一抹小鬍子。
“您好，我想我是在很榮幸地與克魯瓦納教授通話吧。”
“對，請問您是誰呢？”
“克魯瓦納教授，您可以叫我哈扎爾。”
“請問您有何貴幹，哈扎爾先生？”
“尊敬的教授，我有一些關於上古文化的稀有資料想請您看看，您是這方面的權威，也許是所有權威中最權威的一位。”
克魯瓦納抓了抓頭：“啊，至於這一點嘛，我不確定別人是不是也這麼想。你給西京大學的小松清張教授看過嗎？”
“哦，沒有，教授，如我剛才所說的，我需要一個真正的權威。這些資料很難得，又具備很高的機密性，您一定會感興趣的。”小鬍子的語氣聽起來很真誠。
“好的，當然，我很感興趣。”
“如果您方便的話，我過一會前來貴府拜訪。大概半小時後到，您看可以嗎？”
韋基衝著抱著歉意轉過身來的教授肯定地點了點頭。
“好的，哈扎爾先生，我屆時會在家等您。”
小鬍子欠了欠身：“尊敬的教授，請原諒我不得不提醒您，因為這些材料有關機密，請不要讓別人瞭解此事。”
“我會一個人在家等候您的到訪。”
“那麼，再見，尊敬的克魯瓦納教授。”
“再見，哈扎爾先生。”
全息影像消失了。克魯瓦納轉向韋基，搓著手興奮地“咯咯”直笑。
“他沒有去找小松，那家夥要知道了會把鼻子氣歪的！”
韋基忍俊不禁。小松清張教授與克魯瓦納教授是一對奇怪的冤家對頭。他們都致力於上古神話的研究，在許多問題上的觀點截然不同，但又保持著一種發自內心的佩服和尊敬。
“可他也許一直都不會知道的。”他笑著說。
“哦，下個月8號在狼城要召開今年的上古神話年會。幾乎所有的專家都會去參加的。我會在那裡當面告訴他！”教授想象著他的對手的氣惱模樣，不無惋惜地說：“太遺憾了，韋基。你如果聽我的建議留下來多好，我們可以一起去參加這個盛會。”
韋基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老師，我的確很想去。有辦法嗎？”
“你真的有時間嗎？韋基？那太好了！我給組委會發條資訊，告訴他們我會帶上我最優秀的助手，讓他們安排一下就行。”
擔心韋基又突然反悔，克魯瓦納教授馬上開啟了通訊器上的郵件，
“太棒了！老師！我一直希望有這樣的機會。”韋基回答，補充了一句：“您能把我的身份改成來自楓葉星的尼爾·馬克辛嗎？這是我現在的名字。”
“當然，他們過幾天會把會議的邀請函和日程安排寄來。”
“老師，您這次要宣讀什麼新發現嗎？”韋基饒有興趣地問。
“嗯，有一些，實際上我認為是個很重要的發現。”教授撓著自己稀疏的白髮，不無得意地說，“你聽說過‘銀河之眼’嗎？”
“銀河之眼？”這還是韋基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您的新發現？”
“對，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傳說。據說在地球所處的銀河星系，有一隻銀河之眼。當這只眼睛睜開的時候，整個宇宙都為之顫抖。”不知不覺間，教授的聲音又變得磁性而夢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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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會認為真有這麼一隻獨眼吧。”韋基微笑了。
“哦，韋基，我不認為它僅僅是一個神話。要知道，所有的神話或者傳說都不會憑空衍生出來，它們總代表或者是記錄了一些事情。有時是因為不能理解和解釋而誇大了恐懼的力量，有時是因為要隱晦地表達某種觀點或記錄事實。如果我們能正確地除去神話外面的偽裝，就可以直接看到真相。”
教授說著，晃了晃腦袋：“我最近獲得了一件寶貝，跟‘銀河之眼’有直接的關係。這個可說來話長啦。”
他看了一眼通訊器，遺憾地抓了抓腦後稀疏的頭髮，“那位哈扎爾先生應該快到了，今天來不及聊啦。明天我沒有課，你一早來，我要好好和你談談這個發現。你住在哪兒？“
“好的，老師。我住在學校旁邊的斯塔肖旅館，您會客吧，我明天早上來。”
“一早來，韋基，一早來。”
斯塔肖旅館很樸素，但是很整潔，餐食並不奢華，但是很精緻。韋基喜歡這種氣氛。他在雪白的床單上躺下來，透過天窗仰望著無邊的星空。
在那數不清的群星中，有一顆是他的家鄉——亞森。其實說亞森是他的家鄉並不準確。他生在亞森，長在亞森，但長相和一般的亞森人有明顯的區別，據說祖上是從遙遠的另一個星球遷移過來的。烏託尼亞星系的群星中，究竟哪一顆算是他的真正家鄉，他也說不清。可在更遙遠的地方，在遠離烏託尼亞的銀河星系，還有一顆藍色的星球，也許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家鄉。
星星們彷彿都在眨著眼睛，哪一顆是那只銀河之眼呢？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幅掛在教授家裡牆上的地圖，漂亮精緻，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什麼呢？明天去的時候要再仔細看一看。還有那個小鬍子，留那樣的小鬍子並不少見，但彷彿也有什麼地方有問題。鬍子……大鬍子麥比烏斯……他睡著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醒了他。他把門開啟一條縫，見到的不是服務員的制服，而是一個身著長風衣，臉颳得乾乾淨淨的男人。在米亞米這樣的地方穿長風衣實在是有點滑稽。來訪者亮出一張巴掌大的藍色的長方形卡片。韋基一眼認出那是RBI（共和國調查局）的特工工作證，上面的名字是湯米·李。特工直截了當地問：“蓋亞來的韋基先生？”
“對。”
“你是克魯瓦納教授的學生？”
“曾經是。”
韋基沒有讓來客進門的意思，而對方似乎也根本沒有要進來的打算。
“你昨晚來找過克魯瓦納教授？”
“對。”韋基有了不祥的預感：“怎麼了？”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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