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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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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諾在美泉堡的南塔樓醒來, 這是她兒時的臥室。窗還是那扇寬敞的窗, 牆壁還是合圍成五邊形的灰色屏障,只有床鋪換成了核桃木雙人床,靠門一側的暗紅色床幃逶迤垂落。

而埃莉諾就仰臥在這張陌生的床上。

她坐起, 簾帷外立即傳來人聲:“您醒了。”

“克勞德……”

黑髮男人撩起床帳,清瘦的臉容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唯有那雙眼睛如猛獸般幽幽含光。他默了片刻,重複:“您醒了。”

埃莉諾下意識去摸枕頭下, 那裡什麼都沒有。而她與阿默斯之間一直以來若有似無的共感也消泯無蹤。她有那麼一瞬失措, 隨即鎮定下來,努力扮演好當前的角色:“羅伯特……你把羅伯特……”

克勞德看著她微笑了一下,口氣平淡:“您不用再裝了。”

埃莉諾一怔。

藥劑師傾身湊近, 手指微曲, 骨節循著她臉頰輪廓磨蹭:“這不是您所求的?您想要羅伯特大人死,我替您辦到了……”

克勞德笑時居然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他稍作停頓:“而您是否也該給我應有的獎賞?”

埃莉諾甩開對方:“我怎麼會想要羅伯特死!”

“我說錯了嗎?難道是我誤會了?”克勞德說話依舊低柔, 卻扳起了埃莉諾的下巴,與她眼對眼地逼視,“為了喚起我的正義感與保護欲,難道不是您假裝被羅伯特大人虐待、進而藉機誘惑了我?”

埃莉諾沒有退讓:“我們之間似乎產生了很可怕的誤會。”

克勞德幾乎是憐憫地彎了彎眼角:“還要繼續逞強?不必要了,埃莉諾。你是什麼樣的女人, 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看透了。”

他吐字溫存,無端令埃莉諾想到了另一個黑髮紅眸的男人:“披著溫順無害的外皮,內心卻比蛇更惡毒冰冷, 我與你是同類,”他再次頓住,在埃莉諾鬢邊深深一嗅,她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男人愉悅地低笑,“你在害怕?原來你也會害怕……”

原來這才是克勞德的真面目。她此前只察覺到了些微異樣,但阿默斯呢?

埃莉諾閉了閉眼,再啟眸時神情凜然:“我不知道我在你眼裡是什麼模樣,但我和你絕非同類。”

“哦?那麼我不妨告訴你,我是怎麼在數年間,從一個半途而廢的學士學徒躋身公爵大人心腹的,”克勞德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裝得謹小慎微,一步步博得羅伯特的信任,直到他不知不覺間將所有要事都交給我、所有大人物都介紹給我……強者都是傲慢的傻瓜,而只有弱者,比如我、比如你,才能趁虛而入,將他們一腳踢開。”

“你早就想殺了羅伯特篡權?”埃莉諾索性放棄了矯飾。

“而你給了我實現願望的機會,”克勞德親暱地點了點埃莉諾的鼻尖,“你很危險,但我還是很中意你……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真正取代羅伯特成為科林西亞的主人,我會娶你。”

埃莉諾冷靜地發問:“在那之前,你要怎麼處置我?你不可能放我回卡斯蒂利亞。”

克勞德卻沒立即答話,反而緊緊盯了她片刻,長長地吸氣:“你終於放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很好,我更喜歡你了,”他的指腹滑過她的下眼瞼、她的嘴唇,“這比你曲意迎合的樣子要美多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答案很重要?”克勞德反問,驀地笑出聲,“況且這問題只可能有一個答案,不是嗎?”

埃莉諾瞳仁一縮,唇線驟然緊繃。

“猜到了?你看,我們果然心意相通。”克勞德反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收緊,“不管是南烏爾姆的馬修男爵,還是北洛林的艾德文大人,你動手的速度都非常快,甚至不給他們留一個孩子。我不管你是怎麼做到的,但這到底是因為你不能,還是只是因為你害怕被孩子束縛住?”

埃莉諾勾唇,深藍的瞳色近黑:“這麼說,你覺得孩子能牽制住我?”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克勞德壓下來,在她耳畔呼氣,“話說在前面,不要試圖用之前的伎倆殺死我。它們對我無效。”

埃莉諾竟然笑出聲:“現在你該擔心的難道不是科林西亞的貴族大人們?手握重兵的領主們和一個女人,更危險的究竟是哪邊?”

克勞德默了須臾,簡略道:“那邊不需要你擔心。”

“縱然平日裡與你詳談甚歡,你覺得心高氣傲的領主們會真的允許一個平民爬到他們頭上?”埃莉諾把握住對方那一瞬的動搖,連連追問,“克洛維陛下會容忍姐姐名下的產業被一個無名小子奪走?”

克勞德的神情立即危險起來。

埃莉諾沒有就此收聲,反而以愈加刻薄的言辭激怒他:“別忘了還有北洛林和南烏爾姆,我親愛的克勞德大人。只要我被囚禁的訊息傳出去,他們也會立即出兵。噢還有南洛林的古拉一族,我剛與他們達成和議,難保他們不會見機來撈一筆……”

“夠了!給我閉嘴!不要叫我大人!”

“惱羞成怒了?承認吧,克勞德大人,您根本沒想那麼多。您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穿我不上檯面的伎倆,為自己的一點小發現沾沾自喜。殺死了羅伯特一切就大功告成?想取代他的領主肯定不止一位,怎麼都輪不到--”

盛怒之下,克勞德扼住了埃莉諾的咽喉。

那一刻她真的以為他會掐死她。

這樣也不壞。她本能地掙扎,張口吸氣,意識卻懈怠,樂得一切就這麼草草結束。假如阿默斯會允許她這麼死去的話。

但克勞德驟然放開了她。他蒼白的臉頰上騰著兩抹駭人的紅暈,眼神也亮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幽幽地盯著埃莉諾,半晌才低低一聲笑:“那又怎麼樣?”

埃莉諾沒能理解對方話中深意。

“之前靠近你的男人有沒有說過?你身上有種令人發狂魅力,那甚至可以說是魔鬼的力量,讓我明知是你的陷阱還是任你擺佈,甚至……”克勞德嗓音低啞,“甚至漏算了不該遺漏的東西。但很奇怪,雖然現在你依舊很迷人,那種魔力卻消失不見了……”

埃莉諾全身一顫。

“如果說之前我是你的奴隸,現在我才是主人。你的自由、你的身體都在我掌控之中,即便我親手殺了你,我也不會感到可惜。在被大人物們碾碎前,我會先毀了你。”

克勞德露出堪稱迷人的微笑,“在共赴冥河彼岸前,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埃莉諾。如果你想活得再長一些,就請你好好地祈求我、取悅我。首先,給我個吻吧。”

埃莉諾深呼吸,緩緩向床頭上靠,傲慢地揚起眉毛:“想要的東西就自己去拿,您是忍太久以至於忘了這道理?”她眯了眯眼,嘲弄地粲然而笑:“還是說……克勞德大人,到了這地步,您還是不敢?”

“我再重複一遍,不要再叫我克勞德大人。”

“為什麼不?”埃莉諾柔聲問,“之前也是這樣,每次我叫您大人,您都誠惶誠恐。這是謙卑?謹慎?又或者僅僅是……自卑而已?”

克勞德臉上瞬間斂去了所有的神情,淡藍的眼珠如玻璃般森然空洞。

一陣寒意攀上埃莉諾的背脊,她卻沒有就此收手:“我終於看透您了,您嫉妒羅伯特,您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您想成為他,卻知道這不可能。您將這一切歸咎於出身,但我可以斷言,這與血統無關。”

黑髮男人的瞳孔猛地擴張。

埃莉諾每用一次敬語,他的嘴唇就咬得越緊。

“您沒有居於人上的自信,所以剛才會被我輕而易舉地激怒,”埃莉諾垂眸笑了笑,“如果是羅伯特,哪怕鄰國群起而攻之,他也不會有絲毫動搖吧。這與他是否是科林西亞公爵無關,不如說,正是他的自信令附庸甘心追隨他。而您即便有他一樣高貴的血脈,也依舊不可能成為他。”

她放鬆地倚在床頭,向克勞德勾了勾手指:“口口聲聲說要佔有我、用孩子束縛住我,您卻什麼都沒做,您真的有那樣的膽量?只要想到我身體裡流著一半帝國皇族神聖的血脈,您是不是就嚇得渾身冰冷、動彈不得了?”

克勞德呼吸急促,牙關緊咬,那眼神比毒蛇的凝視更可怖。

“現在的皇帝陛下安東尼斯是我的表親,”埃莉諾慢條斯理地將紅發攏成一束,似笑非笑,“不瞞你說,我和他還有過婚約。能擁有皇帝曾經的未婚妻,怎麼樣?夠不夠誘人?還是說,這對您來說太刺激了?克、勞、德、大人?”

克勞德渾身都在打顫。他後退一步,忽地箭步衝來,將埃莉諾向下一拽便撲上去。

“我要……我要把你……”斷續的音節從男人的牙縫中擠出,滲透著顫抖的怒意,“你看著我……你看著……”

埃莉諾依然在微笑,那目光彷彿穿透了克勞德的身體。

她對他視而不見。

“你這個……”克勞德抄起枕頭就捂住了埃莉諾的口鼻,歇斯底里地喃喃,“我殺了你,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的手在發抖,根本捂不嚴實,埃莉諾不由笑出聲來。

她終於認真凝視他,以興味盎然、屈尊觀察珍奇物件的眼神審視對方身上的殺意、瘋狂與卑怯。

克勞德在這樣的目光下僵住,他驀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樣的眼睛……根本不屬於人。他驀地記起來,她在誘惑他時也是這樣的眼神,只不過那非人的冷酷被妖冶巧妙包裹。但現在這個女人失去了謎一樣的魅力,展露於他面前的便只有赤|裸裸的危險。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叩門,快三下,慢三下。

克勞德全身一震,他飛快抽身,努力拼湊起高傲的態度:“我還有事,不能一天都耗在你身上。”他走到門邊,沒回頭:“明天如果你還是這樣,我真的會殺了你。我保證。”

門開啟又闔上、從外落鎖。

埃莉諾幾乎是跌下了床,衝到牆角抄起門閘,緊緊拴上後才背靠門板,一點點坐倒。心跳得很快,她垂頭調整著呼吸,竟然無聲笑了。

她眼下一無所有,卻也並非一無所有。她至少還有自己。阿默斯寄身的鏡子成了魔鏡,能照出所有人內心深藏的渴望,魔物藉此加以撩撥,將慾望的物件轉嫁為埃莉諾。她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阿默斯的力量,潛移默化學習著魔物窺探人心。不知不覺間,她已然成了最好最有效的武器,不需要藉助魔物的力量就能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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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的每一步她都在賭,賭克勞德如她所料,自卑又高傲,絕不敢真的對她出手。

而她沒賭錯。

“阿默斯。”埃莉諾向著空氣輕聲喚。

意料中地無人應答。她知道他在看著她,無聲旁觀了一切。也許他還在等著她哭著祈求他回來,但她不會讓他如願。

她已經不再那麼需要他了。

扶著牆一點點起身,埃莉諾感覺全身輕飄飄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要思索下一步的打算。不知道羅伯特的死訊是否傳開了,她不能指望北洛林的救兵。獻媚順從對克勞德早不起作用,今天的手法只能用一次,如果要除掉克勞德,就只能在明天,必須一勞永逸……

但精神繃得太緊到了極限,埃莉諾一時間什麼都想不到,腦海裡閃現的盡是剛剛的場景。她不敢喝房中陶罐裡的水,來回踱了幾步,才驚覺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水珠地攀上玻璃,外頭一片濛濛的灰藍。

興許是疲倦得眼花,埃莉諾恍惚瞧見窗外有人影晃過,隨即失笑搖頭:

南塔樓窗外就是箭塔與圍牆,牆體走勢陡峭,邊沿也狹窄,她兒時總喜歡在上面行走,不止一次引得嬤嬤尖叫著去喊父親。幼童也就算了,只要有一絲理智的成人都不會在雨天走這條險道。

她背過身,準備小憩片刻再做打算。

篤,篤,篤。

雨聲漸緩,叩窗聲無比清晰。

埃莉諾的心跳再次狂奔起來。她沒有力氣多想,木木地循聲走過去,撥開窗戶插上的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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