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帥已死, 大纛亦傾。
趁著場中燕軍茫然不知所措時,韓信及時指揮大軍由中路押上,同時早已鋪開的雙翼包抄, 三面圍堵過來,除卻後頭的燕軍還可從身後那唯一的開口退出些許外, 其餘燕兵只覺四面皆敵, 堪稱走投無路,自是兵敗如山。
楚軍的每回衝鋒, 都將留下數百具燕兵屍首。
想著對方主帥剛吼出的那句“丟下兵器, 降者不殺”的話語,即便那新安二十萬秦卒屍骨尚且令人記憶猶新, 但在群龍無首、根本只剩死路一條的情況下, 被打得膽戰心驚、如落花流水的燕軍將士也只能一咬牙, 選擇堵上一把了。
只聽兵器墜地的“哐當”聲此起彼伏, 燕兵們爭先恐後地丟下兵器,跪在地上求饒。
唯有後股燕軍見勢不妙,還想著往後撤退,卻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動過去的韓信親領的精兵給堵個了正著。
眼看著想逃跑的後方袍澤一命嗚呼, 剩下還猶豫不決的, 也趕緊放棄了負隅頑抗,趕緊丟下兵器, 跟著其他袍澤乖乖當了俘虜。
原以為要折損小部分人馬, 卻因呂布孤身衝入敵軍大後,親斬燕王而奇蹟般得以全部保全, 還獲得了六萬多的燕俘……
面對如此輝煌的戰果, 副將韓信的臉上卻始終黑如鐵石。
他漠然地派人簡單清掃戰場, 就準備繼續朝二十裡外的薊城禁軍。
自始至終, 卻連一個多的眼神都未分給正得意洋洋地打馬繞圈、提溜著燕王人頭、享受楚軍將士的高呼威武的呂賢弟。
且說親眼目睹主帥如此英武絕倫的表現後,不但叫燕軍喪膽,自然也讓楚軍引以為傲,士氣得以前所未有的高漲。
呂布高高抬著下頜,一身斑斕血痕也不去擦,面上猶是神色傲然冷酷,心裡卻已被誇得飄飄然起來,叫玉獅的蹄子邁起來也顯出幾分飄逸。
甚麼指揮有方、神勇無敵、來去如風、驍勇善戰、所向披靡……
只可惜這群莽漢肚子裡墨水不多,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個詞兒,叫從前沒少聽那些文人士子翻著花樣吹捧曹老賊與袁小氣那夥人的呂布,很快喪失了那股子嘚瑟勁兒。
唉,還是得在軍裡提拔幾個能說會道的啊!
呂布悻悻然地打馬回身,就要尋他韓兄去。
不料平素待他極溫和的韓信,這回卻冷眉冷眼,但凡開口,語氣便冷得似要掉冰碴子一般。
呂布一臉迷茫,幾次說話被對方愛理不理後,索性伸長脖子,將臉探到韓信面前,仔細端詳對方面色,口中關切道:“韓兄可是身有不適?”
他只知那些小娘子每隔陣子、就有脾氣古怪、無端端甩冷言冷語的幾日。
怎韓兄堂堂八尺漢子,雖生得是細皮嫩肉了些,怎也有這怪毛病?
韓信自是不知呂布心裡猜測,否則定被氣個七竅生煙,聞言只默默別開了眼,冰冷道:“並無不適,不勞將軍費心。”
呂布眼睛睜大,絲毫不察韓信故意擺出的冷淡疏遠,只騎著玉獅靈巧地繞了一小圈,眨眼功夫便重新兜轉到了韓信身前,納罕追問:“當真?”
見言而無信的賢弟毫無自覺,還似貓兒一般纏乎打轉、分明惹禍了還非無辜地要問個明白……
韓信躲了幾回沒躲開,每回都被騎術高明的呂布繞到身前,不禁抿緊了唇,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生硬道:“將軍既不惜身家性命,又何必多餘徵詢愚兄?”
去時輕描淡寫,道只砍了那大纛,騙他輕信後應下。
結果觀那一去不肯回頭的架勢,哪裡是只砍那大纛,分明似同那臧荼有血海深仇一般,連自個兒性命都不顧,愣是將王駕給撞翻了!
思及那時的心驚肉跳,韓信便氣不打一處來。
呂布怔然片刻,才回過味來,頓感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
——哎喲他滴娘喂!
這便宜韓兄的這副古怪脾氣,咋跟那每回見他親自衝鋒陷陣、殺得興起後擦破點油皮回來、就要黑臉甩他冰渣子撒火的高伏義似的!
見他面露驚詫,韓信似被冒犯,微眯起眼,頗有些惱羞成怒地質問:“愚兄所言,可曾有誤?”
“不不不。”呂布下意識地搖頭如撥浪鼓,面上嫻熟地擠出一抹討好的笑,本能地掏出了當初對付高順的招數:“只怪布久不上場,一時得意忘形,竟不甚忘了與兄長之約,實在罪過。”
他身為深受項羽看重、註定前途無量的主將,卻對自己這一受他破格提拔的無用兄長如此放低身段,認錯認得如此坦誠痛快……
反倒叫韓信感到幾分赧然侷促了。
除此之外,賢弟無意識帶出的‘久不上場’那‘久’字,也值得玩味。
韓信微微蹙眉,略帶疑惑地看向一臉真誠的呂布。
以賢弟這般英逸絕倫的身手,世間除項王外,怕是難有堪與之為敵者。
若真曾出戰,必當名揚天下,豈會至今仍是默默無聞?
呂布渾然不知自己一時嘴快,便不慎說漏了嘴,見韓信面色緩和,他並未察覺出其中那分困惑,只知和好有望,遂再接再厲道:“皆為布之過時,累得韓兄擔心,還望韓兄大度,莫與布那一時急性計較了。”
韓信輕嘆一聲,哪裡還生得動他的氣。
那點小小疑慮一掠而過,他未去細忖,亦斂了故作的冷漠神情,向呂布歉然道:“愚兄亦是關心則怒,賢弟莫怪。”
呂布拼命搖頭,心裡暗舒口氣,嘿嘿一笑:“韓兄莫與布計較便是!”
他心裡算盤打得響亮:眼瞅著那憨王是無可救藥、不可為謀了,他只得加倍珍惜眼前這肯為他動腦筋的智囊,拿區區幾句軟話哄著,算什麼麻煩?
那點小小疙瘩,便在這三言兩語中徹底解開了。
——此時的韓信自是不知,得如此反覆數回之後,他方能似那位幾百年後的倒黴蛋高伏義一般,徹底認清楚賢弟回回都是‘犯錯果斷、認錯真誠且飛快、卻是死性不改、下回還接著犯’的混賬作風。
卻說在擊毀燕都主力軍後,再剔除掉看不上眼的一些老弱病殘、將其餘編入佇列後,呂布所掌兵力,便一下由五萬躍升至了八萬。
待大軍重新開拔,轉瞬到了薊城門下,呂布一馬當先,遙遙亮出那顆燕王人頭,揚聲對震驚的城門守軍吼道:“臧荼已死,爾等還不速速開城投降!”
望著不過幾炷香的功夫前、還意氣風發地親自升帳點兵、引軍出征的大王僅剩下一顆血糊糊的腦袋,這對餘下守軍的士氣打擊,自是毀滅性的。
加上他們一眼望去,那楚軍中不乏垂頭喪氣,身著燕軍服飾的熟悉面孔,那裡還有鬥志?
薊都官員的反應,自然也極迅速。
連王都死了,還能抵抗作甚?
——橫豎薊都在過去那短短數年裡,已然易主三回,也不多這第四回。
一經商議後,便由燕國丞相下令開啟城門,又親自引領百官,瑟瑟發抖地前去迎接已等得不耐煩的這支楚軍。
諸侯無不聞楚色變,自是懼其兇蠻。
薊城百姓亦是極為恐慌,偏偏無處可逃,只得緊閉門戶,竭力藏起家中稍值錢的物事,卻還不敢藏多了,怕得罪那來搜刮財物的兇惡兵士。
他們之中,家中挖有地窖的,便讓妻子子女擠入其中,丈夫則索性大著膽子,從門縫裡偷覷這群凶神惡煞的楚兵,心中不住打鼓。
他們唯恐下一刻就要被這一身凶煞、血氣濃重的楚軍破門而入,甚至奪走家財還是小事,怕的是那殺名赫赫的楚兵連他們的性命都不放過。
令他們驚詫的是,這些個惡名遠揚的楚兵卻是目不斜視,只跟在騎馬行在最前的主將身後,魚貫而過。
而剛還被臧荼鄙夷的穿得花裡胡哨、年少愛俏的‘繡花枕頭’呂布,因剛才孤身奮戰,而落得渾身血汙,一身瑞雪戰甲四道八叉地全是血痕子,所背畫戟亦是鮮血淋漓。
連原本通體雪白的玉獅也在敵血乾涸後、成了一身淡褐斑駁。
加上他那英俊麵皮上的雲淡風輕,簡直如修羅臨世般觸目驚心。
……這是怎麼了?
逃過一劫的燕國百姓還不及慶幸,便深入了更深的迷茫。
對那匍匐一地的燕國官吏,呂布根本連看都懶看一眼,只專心致志地與身側的韓信低聲交流著甚麼。
唯有距二將最近的、臨出征前才被項羽臨時派來、平日極為低調的另一副將李左車,將二人那對話聽得十分清楚。
呂布神色凝重:“韓兄,依布之見,這薊城既下,且燕軍鬥志全無,至多只需留些萬把人暫且接管,待大王派人來時再做交替,而不必將全軍皆空耗於此。”
韓信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賢弟所言極是。”
三勢同時舉旗叛楚,項羽無疑最為痛恨掀起此亂、對楚威脅最大的田榮,決意領兵親征三齊,以圖速速平定首亂、對餘者殺雞儆猴;陳餘處則由他派出使者,命新封之九江王黥布、前去支援張耳;至於最後那受田榮相邀、被任命做將軍在梁地興風作浪的彭越,雖已破濟陰城,卻並不被項羽放在眼裡。
畢竟那彭越非但在昌邑一戰時僅有一千弱兵,並無立下任何亮眼戰功。且他非但曾與劉邦並肩作戰,之後又未追隨楚軍入關,項羽極瞧不上這僅聚集了萬餘遊兵散勇的草臺班子,便只派出麾下表現只是尋常的蕭公角前去鎮壓。
韓信對此卻極不看好,嘆息道:“蕭公角僅為縣令,於軍事不通,那彭越雖名氣不顯,卻到底是江洋大盜出身,此戰怕是勝負難定。”
‘勝負難定’,不過是句委婉說辭——在前者能力平庸、全然輕敵的情況下,後者卻是於刀口舔血討命多年,兵勢越聚越多,想必有著亂世求存的奸猾之道。
輕易便能鑽了空子,將驕兵擊敗。
彭越?
呂布微眯著眼,神情嚴肅,耳朵悄然抖了一抖。
這名字他倒是頗為耳熟:是個好似本事不錯,最後卻被老奸巨猾的劉邦尋了由頭剁成肉泥,還順道誅了全族倒黴蛋。
“既那蕭公角非彭越之敵,韓兄可願點五萬兵馬前去?”見韓信那憂心忡忡的模樣,呂布靈機一動,當即手錘一記,就算定音:“布便帶上那五千陷陣營將士,暫與韓兄分頭行動,去往齊地襄助大王!”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襄助……項王?
韓信訝然挑眉,難以置信地看向認真無比的呂布。
若說這天底下最不需要臣下錦上添花的,無疑就是神威無雙的項王了。
霸王不惜點精兵悍將、親自趕赴齊地,為的不過是猛攻速破,以儆效尤的震懾力,絕非真將那區區田榮視作需如此認真謹慎對待的敵手。
有那強兵猛將如雲,何須奉先去錦上添花?
將韓信難掩的詫異盡收眼底,呂布真心實意地悲嘆一聲,無奈四周閒雜人等太多,不好將真實想法傾吐。
——他是個屁的要去襄助那憨王!
他不惜東奔西跑、累死累活地親自跑去盯梢,還不就是為了防止那腦子不大好使的憨王亂出昏招,到頭來卻害了他為楚軍辛苦制定的那‘一統天下、追殺劉賊’的畢生大計!!!
見呂布一副有苦難言,極有苦衷的模樣,還是不慎低估了他心心念念殺劉邦的執著程度的韓信不由一震,誤解之下,倒是不好過問了。
他好笑地搖了搖頭,否決了呂布這一異想天開的提議:“愚兄僅為副將,豈能獨領一軍前去梁地?”
呂布卻不以為然:“兵貴神速,何須拘於用人之道?況且以韓兄大才,暫居布之裨將,已是委屈,旁人不知兄長大才倒便罷了,布卻非有眼無珠之輩,豈會真將韓兄作尋常副將輕忽慢待?況且這五萬將士,無不經韓兄親手操練而出,皆對韓兄忠服,無需懼其不肯聽從號令。”
而且韓信方才那像極了高伏義一頓冷眼和指摘,實在叫他心有餘悸。
原想著有韓信坐鎮後軍,他可無後顧之憂,盡情在前衝鋒……哪料這看似沒脾氣的悶葫蘆發起火來,也忒得厲害。
且那彭越本事不小,他這好不容易定好的助楚橫掃天下的大計卻是極其重要,決不可放縱對方在後頭添亂。
尋常人鎮不住那彭越,他都派兵仙帶大軍出動了,可不是得手到擒來?
而他則可親自前去盯梢那憨王,避免節外生枝——正是一軍兩用,完美之至!
呂布美滋滋地想著,欣然寬撫尤覺不妥的韓信道:“韓兄大可放心,此事實乃布獨力主張,倘若事後大王真要追究,布絕不叫兄長受了連累。”
他便不信,那好糊弄的憨王在韓信破彭越軍立下大功後,還會追究這麼些個細枝末節。
真要說起,當初憨王所下的軍令,是令他征討燕國,卻半句不曾提及令他克燕後即停止進軍、原地待命。
是以他要鑽了這空子,也全然稱不上違背王命的厲害。
呂布這下意識的話一出,倒激住了韓信,讓本還遲疑的對方擰緊眉頭,一口應下了。
只是賢弟如此高看於他、又為他前程謀劃,他恨不能出死力回報,哪會真同意呂布一人擔下追究的說辭?
呂布見自個兒目的達成,心中歡喜得緊,自是不會與他在這無關緊要的事兒上做多餘的爭論。
只是既然韓信將領兵援那蕭公角,他將直奔齊地,那這主持燕地之事……
一直默默聽著這奇妙的對話的李左車,直到二人談著談著即達成共識、迅速拍定下一步計劃了,他還不知自個兒身處何處。
只不知為何,他忽覺身上一寒。
他猛然回神,赫然對上兩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呂布一擊掌,嘴角露出個得逞的狡黠微笑。
他不由分說地伸出雙手,熱情握住李左車的,利落決定道:“這薊城諸事,便暫由李副將代為打理了!”
李左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