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劃破肌膚表層, 除金屬的寒溫, 還有液體沁出的涼意。
衛國公並沒有閃躲。
他出奇平靜地,伸手捏住薄薄的刀刃。
木奕珩試圖將刀尖再遞入一寸。
久在黑暗中,他視線略能視物。
床上的衛國公, 似乎勾唇笑了一下。
木奕珩蹙了眉。
身後的燭火,不知在何時燃亮。
木奕珩脊背發涼, 駭然回過身去。
無聲無息,沒有半個多餘的人影在屋子裡。
他九歲便習武,耳力眼力都比尋常人精睿。他卻沒發覺, 身後誰人進來燃了燭臺,又無聲無息地出去。
如果對方適才對他出手……
回神過來, 衛國公已從帳內坐了起來。
白色寢衣外披了絲袍,不知從哪掏出一塊帕子抹了下頸中。
火光下, 白色絲帕中央一點殷紅, 衛國公望住那紅點嘆了一聲。
“奕珩,行事之前,務要三思。你順利潛入我公府之時, 便未曾生疑過麼?”
衛國公半是教導半是無奈的語氣, 叫木奕珩鎖緊了眉頭。
“若我如此輕易便能給人刺殺,哪裡還會有今日的衛國公?”
朝堂紛爭,政敵無數,這天下間無數的人想要他死。
衛國公見他抿唇不語,淡淡地瞥他一眼,自顧起身, 去桌邊斟了杯茶。
茶水已涼透,衛國公過慣養尊處優的生活,冷茶入口,不由垂了垂嘴角。
他慣來喜怒不行於色,便是不悅,神色也是淡然的。
木奕珩就覺得,自己持刀在前,而對方面不改色,自己便如那跳樑小醜般,給人輕視忽略。
他“啪”地將刀往桌案上一拍。
衛國公身前的茶壺茶盞飛跳而起,濺起茶水點點。
衛國公抹去下巴上的水珠,頗不讚許地朝他看來。
“奕珩你瞧,你這般魯莽衝動。”
“你便是恨不得撕爛了面前人,也該溫文含笑,不露行跡,這般跳脫易怒,只會白白給人添了把柄,也易露出破綻,無法一擊即中。”
“你越是深沉,旁人越是摸不清你的脈絡。你越是平和,越易叫敵人放鬆警惕。笑語輕言,面不改色,當你出手時,才好一舉殲敵。”
他瞧出木奕珩已然在暴走瘋狂的邊緣,心道,教子可慢慢教,眼前的亂麻卻不能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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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指著他身側的圓凳道,“你且坐下。”
木奕珩眉頭跳了跳。
說實在的,他從來沒這麼厭惡一個人。
便是討人嫌如衛子諺,他最多便是揍一頓出氣,不至叫自己憋得欲嘔不嘔。
眼前這位是端持什麼身份在與他說話?他親爹,生父?
他配麼?
自小,他便只當自己是石頭裡蹦出的猴兒,從沒奢想過嚴父慈母這種東西。
他眸子盯在衛國公身上,餘光不住瞟向兩側。
他在盤算,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把握能在暗衛前來相救前,出手殺了衛國公。
衛國公挑眉瞥他一眼,淡笑:“奕珩,你還是稚嫩。”
木奕珩:“你他娘……”
話未說完,聲音戛然而止。
衛國公淡淡一笑:“別鬧,坐吧。”
木奕珩手裡的刀,重的幾乎提不起。
他移目看向外面屋子裡供的香爐。
衛國公善解人意地與他解釋:“我屋中長期燃此香。你初進入時,因一時猶豫,不曾殺我,便已錯過最佳時機。這香於我這種普通人無用,是專用來對付你這種有武力在身的‘刺客’。”
木奕珩閉了閉眼,面上閃過屈辱神色。
他一撩袍角,在圓凳上坐了。
衛國公淡淡一笑,推一隻茶盞過去。
“今日你我,好生議一議你祖母的事。”
木奕珩抿唇抬眼,沒有說話。
他殺入公府是為什麼,衛國公心知肚明。那麼馬婆子的供詞沒錯,果真下手的便是他。
只可惜,自己衝動行事,著了這奸賊的道。
不但沒能殺之為祖母報仇,如今,還把自己白白搭進來。
他不客氣,舉杯便飲,衛國公眸子一閃,輕笑:“你瞧,你人在我的地界,本就中了香毒,我遞茶於你,你便該謹慎。”
木奕珩把喝空了的茶盞往地上一摔:“你他媽的有完沒完!”
衛國公笑了,這一笑,竟有些無可奈何的寵溺味道。莫名叫木奕珩通體惡寒,狠狠抖了一抖。
衛國公道:“好,說正事。你既然尋我算賬,想來,是將你祖母之死算在我的頭上。這便是你稚嫩之處。我已到今天這般位置,我有何必要,出手毒殺一個內宅老婦,白白汙了自己名頭,髒了自己的手?她許是無辜,原本兇手想謀害之人,我猜多半是鈺哥兒,而非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這就更可笑了。我乃孩兒親祖,我後繼無人,一心盼著此孫,出手毒害孫兒,卻是為何?與你一般魯莽可笑,爭一時之氣奕珩慮事,是否太想當然?”
木奕珩並非傻子,這些關節他也曾想過,可是除了衛國公,又有誰會把眼光盯在鈺哥兒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孩身上?
他略一沉吟,冷靜下來。
他未曾一入室內便動手,是在顧慮什麼?大約隱約之中,他也想聽衛國公辯一辯吧?
這可真可笑。
難不成他心裡,對這姓衛的狗賊還抱什麼希望不成?
這人兩面三刀,心狠手辣,他有什麼做不出?一頭尚了帝女,一頭毀人名節,害得母親珠胎暗結幾乎喪命,他卻拿一幅慈父面孔來對他示好?
木奕珩指尖敲了敲桌面,輕蔑一笑:“那我聽聽國公分析,與我木奕珩結仇,且想謀我兒子的人,除國公外,還會有誰?姓馬的婆子拿全家命賭,是要護誰?對女人如此有法子,叫她冒死背主行兇,有這種本事,除國公您外,還能有誰?”
一連三問,俱是不屑。
衛國公頗感頭痛,此子不但衝動,且智力堪憂,該從何教起?
在木文遠手底下,長成這樣一株參天空心的歪樹,木家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我以為我已說的很清楚。”衛國公目視木奕珩在桌上輕敲的手指,左手……大半時間,他的右手都是半握著,垂在身側。衛國公抿了抿嘴唇,“奕珩,這件事你能不能交由我來處理?有些事我不便與你說,但你應懂得,此事絕非只與你一人有關,這是針對我們父子兩人,不,是針對我們祖孫三人而來,為挑撥你我父子關系,離間你我父子情分……”
“呵!”木奕珩輕嘲了聲,“國公真把自己當成了人物?今日我殺不得國公,不代表今後殺不得。國公且擔心自己罷,木九自己的事,無需國公費心......”
話未說完,忽聽院中一陣喧譁,衛國公眼神微閃,聽外頭報曰:“公……公爺……”
這般支吾,定是礙於木奕珩在場。
衛國公心情甚好,並不介意給木奕珩知道什麼秘密:“你說。”
那聲音遲疑片刻,方道:“是……是木家來人,說要接木九爺回去。”
衛國公淡淡瞥一眼木奕珩:“來者何人?木文遠?”
帶人闖他宅院強行要人,向來溫吞的木文遠倒硬氣起來了?還是說,木奕珩前來行刺,本就是木文遠授意?
木奕珩蹙了眉頭。
他獨自前來,就是不願牽連家人,也隱隱地,不希望這人死於旁人之手。
外面回報的人道:“是木九奶奶……人在府門前,帶了五十多名死士來‘接’木九爺……”
大有不把人交出來,就要將國公府翻個底朝天的架勢。
木奕珩閃了下舌頭。
他娘的!這婆娘是瘋了?
一個女人家,帶人圍攻國公府,給人報送到朝廷,治她個“圖謀不軌”的大罪......
衛國公聞言,額上青筋跳了兩跳。
這一對蠢貨!
…………
林雲暖並不知道此刻衛國公父子在如何腹誹她的衝動舉動,她只知道,她不能叫木奕珩出事,她不能失去木奕珩。
夜半他不見人影,加之之前說過那些奇怪的話,她不能不擔心,他是做傻事去了。連夜喊來張勇,問出來龍去脈,她一刻也坐不住。
衛國公一心想認回木奕珩,他怎會做出這種會讓木奕珩恨他一輩子的事?
林雲暖直覺這是個圈套,而她不能坐以待斃,她想過是否要去求木大老爺相助,可轉念,她又覺得自己並無求人的立場。
木大老爺出面,這事的性質就要上升到朝廷爭端中去,牽連必多。
總不過她是小輩,小輩便是行差踏錯,也有轉圜餘地。
何苦連累木家?
她乘轎在巷尾,靜謐的夜色中,聽得衛府大門徐徐開啟。
心跳的快要衝出胸腔。
萬一是噩耗……萬一全軍覆沒在裡面……
她不敢看。
木奕珩身後伴著張勇、吳強等一眾垂頭喪氣的侍衛。
木奕珩面沉如水,沉默負手從階上步下。
他撩簾子,想罵一句“你是笨蛋麼?這麼危險的事為什麼要做?”
他對上一雙驚慌失措、而後大喜過望的眸子。
木奕珩的咒罵堵在嘴裡。
林雲暖甩手就是一耳光揮出:“你是笨蛋麼木奕珩?這麼明顯的圈套你看不出?以身涉險謀殺親父,你是嫌自己命長,還是怪自己福厚?”
木奕珩苦澀一笑,伸手揉揉她的額髮:“是我不好,我下次……”
“你還想有下次?”
“......沒、沒有了……”
衛國公立在門後,久久無言。
他要怎麼教導,何從教起?
他的兒子,從根骨上面,就已給毀了。
...............
馬婆子受不住酷刑,在牢中自盡。
木奕珩手握著諸多人質,卻沒問出任何實質問題。
宮裡,榮安立在窗前,託腮望著窗外的弦月。
衛府鬧出這麼大動靜,自然瞞不過榮安。垂眸看向窗前玉瓶中供著的水仙,她塗了大紅蔻丹的指甲,狠狠掐在上面。
白色花瓣零落成破碎的一團。
她唇邊,凝起淡淡的笑容。
衛臻以為她收買的是馬婆子?
可笑,這種半途收買的奴才,誰知會否將她出賣,反咬一口?
她用的人,可都是衛臻身邊的精銳啊。
衛臻的親衛,去向馬婆子通知“衛國公的命令”,馬婆子豈能不照做?就是木奕珩再怎麼審,馬婆子從始至終,也不可能攀咬到她頭上半個字。
這些男人,驕傲自大,自以為是,朝堂上智計百出相互傾軋,對女人從來不在意、瞧不起。
她倒想瞧瞧,衛國公此刻是什麼臉色。
外頭宮人低低的聲音傳來:“殿下,威武侯到了。”
榮安丟掉了那團破爛不堪的蘭花,曳地長裙輕輕一擺。
她面容持重,端坐進椅中:“傳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