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鋒短，
書生意氣長。
武延基捂著傷口跌跌撞撞地走到谷口，腦子裡翻來覆去就是三叔說過的一句話，
“這世上有兩樣東西能讓一個人千軍辟易，一個是強者之力，一個是書生意氣。”
只這一會兒，整個硤石谷已經不再是剛才的樣子了。
地上的積雪變得薄了許多，已經可以看到小半截身子埋在雪下的將士們，黑茫茫的一片，都是雙眼緊閉，大半已經失去了生機。
武延基不會救人，只好呆呆地站著，任由陽光照在谷中，照在將士們的身上，面對五萬名凍僵的將士，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想起了許清流，抬眼向谷中看去。
原先那麼長那麼深的一條雪河，就在這一劍下，乾涸見底了。
剛才面對契丹人的彎刀，武延基心中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懼意，可現在他的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憑藉一個人的力量對抗天象改變地形，許清流的功力很明顯沒有這麼強，那他，是怎麼做到的？
莫非真的有書生意氣這種東西？
硤石谷的遠處，武延基目力所能看到的盡頭，停留著一隻巨大的冰鳥，鳥的兩翼深深斜著卡入硤石谷兩邊的山坡裡，像一堵巨大的冰牆。
一谷積雪化作的冰牆封住了硤石谷面向契丹的入口，堵得死死的。
彷彿走了很久很久，武延基終於走到了那堵冰牆面前，牆面並不光滑，一道一道冰稜，鋒利無比，就像鳥身上的羽毛豎了起來。
冰牆很厚，可能有十幾丈，甚至更厚。
冰牆的裡面，有一人一劍，一道全身上下都被血紅覆蓋的身影。
武延基就那麼呆呆地站著，胸口滾燙滾燙的，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胸口裡出來一樣，一張嘴喊出來，卻只有沙啞的哽咽，連他自己也聽不清，這是不是自己的聲音。
仰起臉，任憑大顆大顆的熱淚順著臉落下。
終於明白了。
原來，這就是書生意氣。
不去計較值不值得，只是非如此不可而已。
武延基一把抹掉臉上淚痕，他很想笑一笑，卻笑出了更多的眼淚。
這個人，他剛認識不久，可他知道，這個人不該死。
冰牆的那頭，隱隱約約有人影閃動，應該是契丹人吧。
武延基強迫自己不去看這堵冰牆，不去看這冰牆裡的人，轉身猛地跑了起來，他想到辦法了，他想到救這五萬大軍的辦法了。
冰牆的那一頭，一向溫文的李盡忠已經暴跳如雷。
“王八蛋，都是幹什麼吃的？發現敵情，誰讓他們掩殺上去的？我不是說了，如果有變，要先問過我嗎？還有這冰牆是怎麼回事？”
李盡忠的眼裡簡直要噴出火來，今天發生的事情有太多超出了掌控，他不喜歡超出掌控的事情。。
在他面前，擺著兩面大鼓，六名兵士跪倒在他的面前，顫顫巍巍，看情形正是這六人把峰頂的兩面大鼓給背了下來，這六個人，也是硤石谷中唯一倖存下來的契丹人。
六個人都低著頭，沒有人回答。
李盡忠猛地拔出腰間的長劍，架在其中一個人的脖子上，厲聲喝道：“快說，到底是誰下令去進攻的，這冰牆又是哪兒來的？”
被架住脖子的那名兵士抬起頭，哆嗦著說：“沒，沒有人下令，弟兄們原本就要下去清理戰場，當時看到只有一個人，就一起下去了，我們是因為身負軍令要把鼓送回來，才沒有跟著下去，後來的事情，我們也不知道。”
李盡忠雙眼瞳孔一陣收縮，一個人，殺了千名契丹兵士，沒想到居然*中還有這麼厲害的人物，就是這個冰牆中的人影嗎？
殺了上千兵士，最後還是死了嗎。
這冰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李盡忠收劍入鞘，眉頭緊鎖地往回走，“反正我也不打算現在出兵，冰牆太厚，那五萬人的兵器裝備，咱們等過兩天冰化一些了再破開冰牆去撿吧，爛不了。”
孫萬榮跟在身後喉嚨動了動，終究沒有說話，帶著一眾兵士跟在李盡忠的身後。
兩個時辰之後，李盡忠方才回到城中，硤石谷中已經燃起了一堆大火，滔天的火光映紅了半個硤石谷。
“什麼？硤石谷裡有大火？不可能，雪天怎麼會起火？”李盡忠猛地一拍座椅的扶手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靠南的視窗，硤石谷的方向果然青煙縷縷紅光滔天。
李盡忠來回走了兩步，猛地一掌拍碎了身邊的一張案子，臉色已經變得難看至極。
雪天自然不會起火，既然有火，那就是人放的，人放火，不是為了燒東西，就是為了取暖，硤石谷一片雪地燒無可燒，那就只能是取暖。
一兩個人取暖用不了多大的火，這麼大的火，自然是給千萬人取暖的。
孫萬榮聞訊趕來，正遇上李盡忠猛地推門而出，孫萬榮看見李盡忠，連忙上前行禮，“可汗，聽說硤石谷，”
李盡忠一揮手打斷了孫萬榮的話，咬牙說：“帶齊一萬人，讓兵士們帶上工具，跟著我去硤石谷破冰牆，把弓箭手也全部帶上。”
一萬人黑壓壓地將硤石口的入口圍了幾層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火光還沒熄滅，依舊沖天。明亮的火光照的這冰天雪地也紅豔豔的。
武延基在冰雪中呆呆坐著，臉上手上，都是深淺不一的劃痕，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這硤石谷，這些將士，腦子裡思緒紛亂，腦子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亂過了。
硤石谷中的一塊空地，堆著小山高的樹木枯枝，神武軍的將士們，有的已經在火邊醒來，有的快要醒來，有的永遠都不會醒來，有的可能還深埋在雪中沒有挖出來。
醒來的那些將士們，有的已經扶著兵器勉強站了起來，大多都在雪地中或坐或躺，上萬將士，歪歪斜斜地在地上排著，活人和死人堆在一起。
沒有人有力氣去哭泣去祭奠身邊的戰友，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曾經和死亡擦肩而過，可是這一次，絕不僅僅是後怕。
是無力。
提不起反抗的心，甚至沒有再活下去的意志。
武延基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得出來，這樣一場災禍以後，這些將士，也許以後都沒有辦法再上沙場了，其實很多人現在已經眼神渙散了。
明明有不少人活著，整個山谷裡卻是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在靜靜地躺著，有的人是無法接受，有的人是沒有力氣。
冰牆的那邊，傳來了行軍的動靜，還有攀山，的聲音，稀稀疏疏，樹木的枝葉劃過皮甲，靴子踏進雪地。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武延基猛地站了起來，一掃之前的頹靡無力，幾步走到火堆前，振聲大喊：
“所有還活著的神武軍將士，我不管你受了多重的傷，我不管你看見過多可怕的事情，現在，我命令你給我站起來，因為你們是神武軍！”
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卻似乎激不起回聲。
幾乎沒有人站起來，許多人聽到神武軍的時候都是身軀一震，支撐起上半身，隨後又頹然滑倒。
武延基見狀，咬著牙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們剛才經歷了什麼，可你們還沒死，你們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看那裡！”
說著，他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面冰牆，或者說，那只巨大的冰鳥。
兵士們自從醒來後，就一直處於一個肉體和靈魂都極度虛弱的狀態，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堵冰牆，即使注意到了，也沒有多餘的力氣來好奇。
現在武延基一說，數千雙眼睛都齊齊地盯向了那堵冰牆，可能是出自一個軍人的直覺，那裡有能讓他們找回靈魂的東西。
武延基喘了兩口氣，接著說：“你們還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從雪裡出來的吧？你們還不知道那些雪最後去哪兒了吧？你們知不知道最後契丹人來清理戰場屠殺你們的一千人死在了誰的手裡？”
沒有人說話，整個峽谷裡依舊是一片寂靜，只有火花的跳動，還有谷外一直不停的腳步聲。
武延基手指開始微微地顫抖“又是誰變出這麼一堵冰牆擋住契丹人的大軍？你們以為是老天嗎？是這個叫許清流的書生！你們現在是活下來了，可他呢？啊？他現在在那堵冰牆裡面，他已經死了！”
聲音在夜空裡迴盪著，越來越響。
三三兩兩地，開始有人站起身來，實在沒力氣的，也都扶著刀劍站了起來，看著武延基。
武延基根本不看他們，也不管冰牆那邊的契丹人會不會聽見，繼續朗聲說：
“他做了這件事情，他沒有去想用他的命換你們的命值不值得，他只是覺得非如此不可，現在契丹人要來殺你們，你們死就死了，我不問你們能不能對得起神武軍的名號，我就想問問你們，對不對得起這個為了你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拼盡全力殺敵，最後把自己封進冰牆的男人！你們對不對得起？說話！都特娘的給老子說話！”
說到後來，武延基的臉上已經被淚水溢滿，原本清秀的面龐上現在滿是堅毅和滄桑。
他每說一個字，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那驚豔的一隻冰鳥，驚豔而朦朧的。
那一股書生意氣。
依舊沒有人說話。
可是漸漸地，有更多的人站了起來。
儘管站立不穩，儘管手腳發顫，
最後，活著的全都站了起來。
這個時候，身後的冰牆傳來鑿擊的聲音，武延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