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 男人在黑暗裡坐起身,用寬大的袍子掩了勁健的身形,蒼白英俊的面龐粘上灰白的鬢角和鬍子, 髮套和帽子遮蓋了鬈曲烏黑的長髮。
改扮回“布沙尼神甫”的人再也睡不著了, 推開窗子, 風向他送來了夏夜難得的涼爽。
像是剛剛入獄,經歷過掙扎抗爭後, 他完全陷入了無力的茫然裡。
這時候,走廊傳來了一陣紛亂急促的腳步聲。
他騰地站起來, 穩步走到門口辨聽。
看來這座莊園的繼承人迫不及待要見見自己的親人了。
年輕人的兩位姐夫是很好的朋友,下午在會客廳時, 沉穩的達西先生還不忘問賓利先生, 有沒有請醫生和接產婦住在這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才放心。
這時候出去也是無用,反而會添亂分散人手。
雖然還沒見過浪博恩已經出嫁的大小姐, 但是從來時的迫不及待看, 年輕人非常在乎這位大姐。
自知抗爭無效的人就這樣站著,任由被壓抑過的情緒傾瀉而出,放任自己擔心這時候一定很憂心忡忡的朋友。
他垂首抵門, 在心裡描摹那個人可能的表現,或許沉穩安慰二姐, 或許安靜捏著手坐在門外,因為大姐的聲響而時不時抬起頭。
想著就幾乎忘了時間。
直到嬰兒的啼哭聲像是從天際傳來,愛德蒙才驚醒過來, 收整一番,前去向男主人道賀。
男士們被請進去的時候,房間內已經被經驗豐富的醫生要求清理消毒過了。
克莉絲先在女僕的陪伴下關心了一番簡,簡雖然面色蒼白,還是溫柔笑著輕輕搡她去外間和外甥打招呼。
她這才湊到伊麗莎白身邊看小家夥。
伊麗莎白已經從接產婦人學過了怎麼抱孩子,克莉絲比她高,所以她只是微微側了身,很認真介紹:“這是克里斯舅舅。”
達西在一邊微笑看她。
賓利看小舅子一臉驚奇的樣子,語氣愉快提議:“克里斯,要不要抱抱他?”
克莉絲正要拒絕,伊麗莎白已經開始教她怎麼接手了。
剛出生的孩子其實說不上漂亮,因為過於緊張、手臂僵硬所以感覺不到重量,看上去又小又軟,克莉絲只覺得自己捧著的是一團布,外甥似乎會隨時從哪個沒包好的縫隙裡溜出來。
在場都是看過她沉穩那一面的,難得見她小心翼翼、似乎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
因為夜已經很深,大家沒有打擾很久,互相道晚安散了。
愛德蒙注意到,年輕人沒有回到姐姐特意為他留的房間,而是去了樓下。
他在樓道站了一會,等到了提著酒瓶上來的克莉絲,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克莉絲問:“您不去休息嗎?”
愛德蒙自然道:“年紀大後,對睡眠的需求就變得很少了。”
不必看就能感覺到對方的愉快心情,所以年輕人只是沉默了一會,就輕快出聲邀請道:“今天天氣不錯,一定很適合觀星,您要和我一起去樓上看看嗎?”
於是他們一起去了這座宅子的正中的閣樓。
閣樓的窗子很大,似乎莊園主人也很喜歡來此,打掃得很乾淨,不僅沒有堆放雜物,還設定了兩張安樂椅。
今晚的月亮亮度正好,能照亮閣樓,也不會過分爭輝,掩蔽星星。夜已深,沒有電燈的年代,身處鄉村莊園,只有蟲鳴微風,繁星璀璨。
克莉絲沒有分神給不飲酒的神甫,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櫻桃酒輕哼著歌自斟自飲,過了一會才扭頭。
“我頭上有什麼東西嗎。”
說著,她下意識摸了摸頭頂兩側。
“沒有。”
神甫連忙否認,詭異頓了頓,才輕聲說:“你似乎很高興。”
克莉絲笑了:“當然。我做舅舅了嘛。”
從被班納特太太選定的那一刻起,克莉絲就天真幻想著未來將這份祖產扔給隨便哪個外甥,自己盡完責任就可以逃離這種遮遮掩掩的生活,找個地方恢復女裝。
雖然後來,班納特家給了她上輩子沒有的溫情,讓她有了惦念,再加上十二歲時去了倫敦,意識到女性身份的局限性,自己就死了這個心。不過習慣性盼這個孩子盼了整整十二年,一朝如願,克莉絲還是免不了松了一口氣。
兩位姐姐的婚姻都很幸福,以後說不定會有更多的孩子。
這樣一來,如果哪天自己遭到意外,浪博恩也會被交到對它有感情的人手裡。
不過即使有這些預備方案。對自己終點的規劃,克莉絲卻從來沒變過。
正好她是最小的孩子,等到姐姐們全部過上幸福生活,擁有自己的家庭,給爸爸媽媽養老送終,她實現人生價值,這輩子沒算白來過,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當班納特家再也沒有她可以牽掛的人時,克莉絲自然身無所寄,無處可歸,到時候,她可以一路向著東方周遊旅行。
就像這個英國和她上輩子淺顯所知的部分有非常大的差別一樣,這裡的故土,也不是她熟知的地方,而是一個完全沒有聽說過的王朝,欣欣向榮,國富民強。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她不會踏上那片土地,因為那不是她想去的地方。相反,只要死在去東方的船上,她就永遠在回家的路上了。
克莉絲自認為這個想法還挺浪漫的。
說完那句話後,年輕人突然就沉默了下來,只是盯著手裡的櫻桃酒,面上還噙著淺淺的笑意。
愛德蒙卻突然想起了她在花架下哭的模樣。
茫然睜著眼睛,對自己落淚毫不自知,像是走失在人群裡無措的孩子,即使這樣也坐得挺直,瘦削的肩膀繃著。
心一下縮緊了。
他頭一次不想探尋什麼,反而找回了先前的相處模式,拉著她開始聊起星相來。
愛德蒙做水手出海時,就要靠著星星辨明方向,那時候他還以為動的是太陽,後來從神甫那裡學過了天文,知道了地球自轉公轉等一系列知識後,整個宇宙就向他敞開了。
他講得深入淺出,克莉絲也聽得很有興致。
為了隱藏身份,她要時時保持理智和清醒,自己已經不抽菸了,出於基本的社交考慮,還是需要喝點酒,所以刻意鍛鍊過酒量,連伏特加也不在話下,這點櫻桃酒完全不會讓她喝醉。
但是黑暗和酒精,實在容易讓人產生一些欲|望,尤其是在因為心情高興和信任的人面前,多高明的政|客也會心防鬆懈。
至少克莉絲就鬼使神差湧上了一股傾訴欲,或者說,話突然多了起來,而且想到哪說到哪。
“……那麼,您知道,我們現在看到的星星,其實都是來自不同時間的嗎?因為光需要一段時間傳遞過來,被我們接收到時,或許相鄰的兩顆星,一個已經死去了,另一個還在壯年。只是因為我們恰好坐在這裡,所以巧合讓這兩顆星星在眼前同時出現了。”
十八世紀時一位英國天文學家已經發現了光行差,克莉絲說起這個理論來也完全不奇怪。
愛德蒙專注看她,“不必說星星,兩個毫無關聯的人,能夠在一個地方同時出現,然後相遇,就已經是最精密的機率學,也計算不出來的巧合了。”
克莉絲將新的一杯一飲而盡,撇嘴:“接不上話了就這樣拐偏話題,您真狡猾。我們聊天文,您說機率,還扯上人際了。那我也要換個學說。”
“就像我和您在浪博恩認識,表面上,我們是達西介紹的。說不定,我和您其實也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像這兩顆星星一樣,只是有一個無形中的人恰好坐在那裡,無意看到了我們在一起呢。”
愛德蒙忍不住笑了:“所以你要開始和我聊哲學了嗎?”
克莉絲不管他,自顧自往下說:“這又讓我想到,有個東方人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可是這個夢太真實了,所以很難說清,到底哪一個才是夢境。說不定是一隻蝴蝶夢到自己成了人,又突然驚醒了呢。”
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不僅要應付性別問題,她還要面對穿越後遺症,努力將兩輩子的記憶習慣整合,有時候,克莉絲也會忍不住想,說不定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前世死去後的一場夢。
愛德蒙沉默了一會,靜靜看她再次陷入那種寂寥的氛圍裡,有意用調侃的語氣說:“其實我剛才夢到了你。”
克莉絲驚訝睜大眼睛,看著身邊的神甫,連敬稱也忘了,好奇問:“你夢到我在做什麼?”
“我夢到你變成了一隻兔子。”
因為這個回答,克莉絲忍不住笑出聲來。
一片闃靜裡,笑音動聽,近在咫尺,像是垂耳兔的爪子輕輕柔柔扒拉著他的耳際。
即使在喝酒,年輕人也很機敏,所以就算因為這句話笑得捂了肚子,還是精準找出了一個答案:
“所以,剛才您是在看,我腦袋上會不會長出兔子耳朵來?”
愛德蒙被點破所想,卻並不慌亂,面上平靜說:“以你剛才的理論,說不定你的確是只兔子,只是夢到自己變成了人。”
看年長的神甫一本正經說著兔子,克莉絲又想笑,發現被他又拐偏了話題,這次還是拿自己的話噎人,也並不生氣,只是抗議說:“為什麼是兔子?我覺得我還沒那麼傻乎乎的。”
她突然看著他笑了,月色下,因為摻了狡黠,雙目明爍如星。
“其實我很敏銳的。比如那天您雖然偽裝得很好,不過我還是發現了,您並不喜歡那首歌,聽到甚至會很難受。”
年輕人不懷好意清了清嗓子,突然低聲唱起來,嗓音裡還帶著櫻桃酒的味道。
——我的心兒在狂跳。
這首已經聽過無數遍,被這個人唱了,就不一樣。
漫天星星,也只有這雙眼睛是獨一無二的。
即使發現真相,知道了年輕人的真面目,他也還是移不開眼,就像出海時會下意識搜尋北極星一樣。
只是,他的朋友也離他更遠了。
就像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可卡可樂,魔女,江清月近,a君,夏~桃源,chen,26742252,墨煙青城,雨霖鈴,sophia的地雷。感謝666的二十七顆地雷(づ ̄ 3 ̄)づ
好吧今天回來還算早,努力加個更2333算是補了一萬營養液慶祝w
今天給伯爵點播一首對唱版《citystars》
翻了下大綱,這個好朋友也當不了多久了,珍惜這一刻2333
原著伯爵也說過:當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結了以後,我就要去死在東方。
東方:為什麼都要死我這???
寫到他們聊哲學突然深夜矯情。
就像裡面說的兩顆星星一樣,恰好能被正在看這一行的你看到,我們也算是一次邂逅啦。
書信體劇場和正文相關,以免有小夥伴看不到,所以還是放這吧。
#有責任未來相關小劇場#
mon petit lapin,現在起,我開始試著用英文給你寫信。
畢竟上次你在回信裡指出,我寫的信過於黏糊了,我想或許是語言的原因,因為那只是一個妻子在正常表達對她小丈夫的思念。
我同樣很驚訝這個尋常的愛稱讓你有這麼大的反應。
還是說,看到它會讓你想起,我們在那些甜蜜的夜晚纏綿時,我是怎樣用這個稱呼來哄你開心的?
你看,這就是有一位法國夫人的“壞處”了,我的語言很坦率灼熱,我對你的愛意也是。
祝你和基督山伯爵的短途旅行愉快。
——《浪博恩書信集:班納特少夫人》
譯註:mon petit lapin,直譯是“我的小兔子”,法國人挺常用的愛稱,意譯就是寶貝,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