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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忠奸難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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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趕緊收住了悲聲,說:“回皇上,臣等萬死也不敢生那不臣之心……”

朱厚熜怒吼著說:“有沒有那樣的心思天知道,你們知道,朕也知道!朕告訴你們,你們的新主子也不一定就沒等即位大寶,沒等給你們加官進爵就龍馭上賓,還用不著你們在這裡嚎喪!”

皇上一棍子掃到了所有人,最後還打在了自己的兒子身上,眾人心裡又是一驚。

“臣斗膽要駁皇上一句!”高拱亢聲說:“臣等都是我大明的臣子,太子是我大明的儲君,也是臣等日後的君父。父子同體,臣等既忠於皇上,便要忠於太子,臣等心憂太子殿下安危沒有錯!”

“你等都沒有錯,那便是朕的錯了?”朱厚熜冷笑道:“好好好,你們都是我大明的忠臣賢臣,朕躬德薄,也當不了你們這些忠臣賢臣的君父,你們跟著薛林義和陳以勤聯手把朕給廢了好了!”

或許是擔心太子遭遇不測,陳以勤方才的風骨傲氣蕩然無存,他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悲愴地說:“皇上,容罪臣再叫你一聲‘皇上’,無論會否發生罪臣所不敢言之事,今日禍延太子殿下,罪臣便已是萬死難辭其咎,懇請皇上將罪臣凌遲族滅以謝天下。不過,事皆因罪臣一人而起,與他人無關,懇請皇上念在永安侯世代忠勇為國的份上,給薛家留續香火。”

太子若是有事,恐怕誅滅九族都難抵其罪,薛林義認命似的長嘆一聲:“陳學士,你也不用求他了。想我薛家自祖宗隨成祖爺起兵靖難起,已伺候了他朱家十代主子,前前後後有近百人為保他朱家的江山社稷戰死沙場,如今我薛家五服之內還有上千口人要被他朱家斷了根,只是掰掉他朱家一條枝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薛林義的話還沒有說完,陳以勤跳了起來,“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住口!太子殿下身系我大明根基,你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其心可誅!”無數的火把映照下,他鬚髮戟張,如怒目金剛一般,矮小瘦弱的身軀也彷彿高大了許多。

接著,陳以勤轉頭對陰沉著臉的朱厚熜說:“皇上,迎立新君只是罪臣一己之念,哀衝太子只是十歲孩童,與他並無半點干係……”

朱厚熜沒有想到自己方才負氣之下說的話竟然被他們都懷疑是自己猜忌到兒子身上,不禁啞然失笑:“你也太小覷朕了吧!我大明以孝治天下,莫說太子還不到十歲,便是已經成年,朕也信自己的兒子不會做你那等喪心病狂之想!”

“得皇上這句話,罪臣也就安心了!”說著,陳以勤跪了下來,衝著坤寧宮的方向重重地叩了三個頭,起身之後又向在場的所有人團身做了一個長揖:“悠悠我心,皇天可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蒼生,就拜託諸位大人了!”

“不可!”正在冷眼看他這些莫名其妙舉動的朱厚熜突然大叫了一聲,可是已經遲了。一聲悶響,陳以勤的頭撞在了內閣值房門外的那根立柱之上,血慢慢地滲了出來,漸漸染紅了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

朱厚熜的心象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好痛。

怔怔地看著身旁陳以勤的屍體,眾人皆是默然。

薛林義突然笑了:“陳學士,同朝為官這麼多年,我一直瞧不起你這書呆子,如今我才知道,你這書呆子比我這出身行伍的武人硬氣多了,我服了,心服口服!”說著,他竟當著眾人的面給陳以勤的屍體跪下,將頭在青石板鋪就的甬道上磕的山響。

磕完頭之後,薛林義又站了起來,對著朱厚熜說:“古人有句話: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也要就五鼎烹。我薛林義受祖宗恩蔭襲爵,五鼎食也就了,今日既已干犯天條,再就五鼎烹也是我咎由自取。不過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朱厚熜好不容易才將視線從陳以勤那漸漸變冷的屍體上挪開:“你說,今日無論你們想說什麼,朕都讓你們說個痛快!”

薛林義說:“我薛林義是個粗人,不如陳學士懂得那麼多春秋大義,我只覺得我薛家數代為大明盡忠效死,朝廷不思優撫,反削減了半數供奉,如此凌虐世家,非是仁君所為。”

朱厚熜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兩萬餘官吏、八萬餘太學府學生、十萬餘軍官將佐、一百五十餘萬兵士健卒俸祿薪餉皆要出自朝廷賦稅。若宗室勳貴不納稅,官紳士子也不納稅,朝廷賦稅只能取之於百姓,百姓不堪重負,便只能將田土賣與宗室勳貴官紳士子,土地兼併之勢必會愈演愈烈,長此以往,總有一日國庫將會一空如洗,百姓也將一貧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換代,便是你等簪纓世家,想再就五鼎食怕也難了!古人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個道理朕在施行新政之初便再三再四於你們講過,你等便不為我大明江山社稷著想,也該想想自家榮華富貴還能傳得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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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突然插話進來:“皇上是我大明億兆生民的君父,不是宗室勳貴官紳士子的君父,更不是你薛家一家一姓的君父,你們所謂的那些春秋大義、祖宗成法與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與我大明的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薛侯出身簪纓世家,位列公侯卿相,竟連這點道理也參悟不透,難免大謬,也難免會做這逆天之事!”

薛林義對嚴嵩的憤恨沒有稍減半分,見他還這樣言辭確確地指責自己,不禁冷笑一聲:“嚴學士,你賣了我們,不就是一心想著內閣首輔那把椅子麼?我告訴你,夏言還沒死呢!只怕一時半刻且論不到你來坐。就算是你坐上去了,每日進這值房的門,可也要想想陳學士的魂就留在這裡,就等著看你這個奸佞之臣無恥小人是怎麼禍害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當今皇上聖明,朝堂清肅,九州政清治平,萬方海晏河清,官吏凜然奉命,百姓安居樂業,你等卻陰謀另立新君,這等滔天大罪,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會與你等同流合汙!”

“說的好!”薛林義冷笑道:“今日若陳學士換做是你,你可有這個膽量死諫君父麼?”

嚴嵩正要張口反駁,突然從宮裡跑出來一大群著營團軍服飾的人,高拱、俞大猷慌忙厲聲喝道:“太子殿下可安好?曾望可在?快快明白回話!”

營團軍前軍統領曾望急促地喘息著說:“回高大人、俞將軍,末將幸不辱命,已將太子殿下救出來了!”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說話間那些兵士已經奔到了這裡,眾人才注意到坤寧宮管事牌子陳洪被他們簇擁在中間,他的背上揹著一個用明黃錦被裹著的孩童,醒著也不哭鬧,大睜著雙眼茫然地看著眾人,看那樣子已經被嚇傻了。

朱厚熜忙問道:“陳洪,皇后娘娘呢?她可安好?”

陳洪的頭髮、眉毛都被煙火燎焦了,臉上手上還被燎起了大顆的水泡,猛然見到主子在此,想要下跪,卻又因背上揹著太子,跪不下來,只好站著給他回話。原來子時剛過,原司禮監秉筆太監石詳就帶了大隊兵士和內侍闖入坤寧宮要抓方皇后和哀衝太子,幸虧呂芳派了好幾位錦衣衛太保帶人救援,才勉強將他們擋在了宮門之外。後來那些逆賊見一時強攻不下,就放起火來,宮裡都是木製建築,又多是易燃的幔帳,風助火勢,一下子就燒了起來。方皇后見事態緊急,命陳洪用水澆溼了錦被,在幾位太保的護衛下,裹著太子從後門逃出。石詳在大內當差幾十年,熟悉宮裡的一草一木,在後門也埋伏了人手,幾個太保為了掩護太子都力戰而死,幸好黃錦帶著曾望他們及時趕來,才救出了太子和陳洪。皇后娘娘如今情勢如何,他也委實不知……

曾望趕緊補充說他們領命進宮之後,一連抓了好幾個內侍都不肯帶路,後來遇到了乾清宮管事牌子黃錦。黃錦正帶著許多內侍前去坤寧宮救火,因其曾多次陪皇上駕臨營團軍,認得曾望他們,才帶著他們趕去救駕。如今坤寧宮火勢很猛,黃錦正帶著兵士和內侍在拼命救火,他也派了不少兵士披著溼被子衝入火海之中去救皇后娘娘,考慮到宮裡或許還有逆賊,恐其不利於太子安危,便帶人護衛著太子先衝了出來……

又是嚴嵩帶頭,眾人都跪了下來:“天佑大明,天佑皇上,太子殿下安然無恙,社稷幸甚,臣等幸甚!”

太子逃脫生天,其他人正在救皇后,朱厚熜也恢復了平靜,冷冷地說:“收了你們宗室勳貴、官紳士子幾兩銀子幾鬥米,我朱家也該當有此一劫。但朕也知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老天要降罪也只會降罪到朕一人的身上,不會禍沿皇后和太子,你們如今也該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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