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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事出有因(解禁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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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服下面,陳以勤那瘦骨嶙峋的身上裹著一件明黃色的綢緞。

朱厚熜心中閃過一絲疑惑:莫非這是明朝的皇帝賜給大臣免死的黃馬褂?可是,黃馬褂是那些留辮子的滿清皇帝才玩的花樣,沒聽說明朝也興這一套啊!但這種細節問題是他以前所沒有留意的,便打了個馬虎眼說:“這是什麼東西?可是朕賜予你的麼?”

“賜予?哈哈哈!”陳以勤狂笑起來,笑的是那樣的淒厲,到最後竟然笑出了眼淚。薛林義怕這個風燭殘年的老者笑岔了氣,趕緊一隻手扶著他,一隻手猛拍他的背。陳以勤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接著說:“是皇上你所賜,不過不是賜予老臣的,而是賜予老臣那可憐的門生陸樹德的!得皇上你這份賞賜,卻要了我那可憐的門生一條命!不,比要他的命還慘,皇上你竟使他落了個身故難安、死不瞑目的下場啊!”

初聽陳以勤提到陸樹德的名字,朱厚熜心裡“咯噔”一聲,被壓抑在心底的愧疚又一次泛了起來,自己當時的處置手段確是太過陰損毒辣了,但往事歷歷在目,他卻清楚地記得除了那錐心的八字評語“無父無君,棄國棄家”之外,自己根本沒有賜給陸樹德什麼東西,便分辯道:“胡說八道!朕除了可憐你被氣成那個樣子,忍不住罵了他一句之外,何曾賜過他什麼東西!你休要妄言詆譭朕!”

“妄言詆譭?”陳以勤悲憤地說:“事到如今,你還不願對臣子,對我大明的天下蒼生說句實話麼?”

朱厚熜生氣地說:“朕是天子,所說的話你也不信麼?你可是要朕帶你去奉先殿,在我朱家列祖列宗的靈位前給你發誓?”

“皇上,你心中裝著九州萬方,自然不會記得這區區小事!你的眼中自有海闊天空,也自然不會憐惜一個區區的五品修撰!可這區區小事,就斷送了一心為我大明社稷安泰著想的那個區區的五品修撰!夏桀商紂暴虐無道、**臣民,成湯周武起而伐之……”

聽他說出這樣不敬之話,嚴嵩、張茂、高拱等人回過神來,齊聲喝道:“住口!”

“讓他說!讓他說下去!”朱厚熜怒吼一聲,然後冷冷地對陳以勤說:“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讓朕聽聽,朕在你心裡都成了個怎樣的無道昏君!”

“皇上真的忘了這件東西麼?”陳以勤用力一撕,原來那不到半幅的明黃錦緞被人用粗針大線縫在陳以勤的裡衣之上,他這麼一撕,裡衣也撕了好長一道口子,露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

“朕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件東西!”

“這種明黃綢緞歷來只供皇家之用,老臣年節之時得皇上賞賜銀兩物品,便覆蓋著這種綢緞,老臣與所有受賜的大臣一樣,都將它供在供桌之上,初一十五都要帶著全家老小大禮參拜,感謝皇上聖德巍巍……”

“既是朕賜予你的,怎會又斷送了你那門生的性命?”朱厚熜冷冷地說:“你何不說是朕賜予你的那塊‘禮教賢達’牌匾斷送了你那門生的活路?!”

“這半幅錦緞卻非是皇上賜予老臣的。我那可憐的門生陸樹德投繯自盡之後,老臣終究還是拋不開師生情份,派了另外兩個門生前去幫著料理後事,天可憐見,竟被他們找到了這半幅錦緞!”陳以勤說:“老臣當時也委實不知為何他家中竟有這樣的御用之物,苦思多日,方才想明白其中關節,定是皇上你命他上疏參老臣,嗣後卻又反誣他不尊師重道,害我那老實愚忠的門生蒙冤身死!”

若是呂芳沒有被關在內閣值房裡,若是錦衣衛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沒有戰死在內閣值房門前,他們看見陳以勤手中這半幅明黃錦緞,便會想起來一件事:當初陸樹德大鬧禁門拼死上疏之夜,呂芳曾奉上諭,帶著王天保去陸樹德家中勸他,將他棄於禁門外之後的官服又給送了回去,為了不被人發現,呂芳隨手就從司禮監的值房裡扯了半幅錦緞將他的官服包了起來,這麼小的事情誰也沒有留心。後來陸樹德自殺之後,王天保受命搜檢,或許是見慣了宮裡滿眼的明黃綢緞,也或許是只專注於書信字紙,又不想讓人察覺出搜檢的痕跡,便沒有留意陸樹德已經將那半幅明黃錦緞方方正正地疊好,就放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下。後來被陳以勤派去幫著陸樹德料理後事的翰林院編修李道良和林文發現了,悄悄拿給了陳以勤。雖然陳以勤的猜測與事實大相徑庭,但那半幅錦緞成為這次的致亂之源卻是不爭的事實!

但這之中的情形朱厚熜是一概不知,冷笑一聲:“這確非朕所賜,你所說的朕指使他彈劾你更是無稽之談,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

殿下為臣二十三年,陳以勤早已認定嘉靖帝是個雄猜多疑又慣用陰謀詭計之君,見他不承認,悲憤地說:“皇上,身為大明子民,我等自束髮受教以來便謹守聖人教誨,抱定忠君報國之念;出仕為官,也恪守以正道事君之理,纖毫不敢違法逾禮。有道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既食君祿,便是你朱家的臣子,你要打便打,要殺便殺,我輩也絕無怨言,你卻又為何以陰謀毀我輩士子清譽!”說著說著,陳以勤越發地悲憤了,一把扯開了自己的裡衣,將那肋骨畢顯的胸膛暴露在陰冷的空氣中:“我大明從來只有死諫之臣,卻沒有謀反之臣。老臣將這半幅錦緞縫在裡衣之上,原本是想在大殿之上觸柱而死來勸諫皇上,因仇賊謀逆,引狼入室,便將這等心思擱下了。如今戰事不利,若不趕緊改弦更轍,我大明便亡國有日了!想通了此節,我才與薛侯等社稷忠良、國之幹城商議另立新君。皇上方才說老臣忤逆君父,陰謀於密室,老臣承認確是如此,卻又要反問皇上一句:君既不以臣為臣,臣又何必以君為君?你既以陰謀於臣子,臣子為何不能以陰謀事君?”

陳以勤的話象錐子一樣狠狠地扎在朱厚熜的心上,他沒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詣推行的富民強國的新政居然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連陳以勤這樣愚忠之人也想謀反推翻自己了,一時竟心灰意冷,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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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厲聲說:“一派胡言!你既知戰事不利,也該當曉得萬眾一心同仇敵愾的道理,卻又為何做出這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你可知道,你等在京城謀反,皇上不得不調我營團軍入城平亂,若是韃靼虜賊因此攻破我城外大營,我大明才是亡國有日呢!”

陳以勤說:“只要朝廷綱常、士心正氣在,我大明便是被韃靼佔了京畿重地,也照樣可以綿延華夏萬世不熄;若是綱常顛倒,人心淪喪,縱然得存一時,也是苟延殘喘而已……”

這等奇談怪論把高拱給噎住了,無可奈何地勸慰在一旁**的皇上說:“皇上,此人已經走火入魔,常人萬難理喻,皇上也不必理會他狂犬吠日詈罵君父的大逆之言!”

陳以勤怒道:“高拱!我本當你是國朝理學後進之才,未曾想你與你那恩師一樣,為了保全祿位而一意逢迎君上,成了士林敗類、衣冠蟊賊!我等皆一心為國,豈能因個人名位安危之計而不顧社稷蒼生!春秋責備賢者,這等大忠大義,豈是你這等後生小輩、奸佞之徒所能領會的?”

高拱本不想再跟他說話,見他逼到陣前,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道:“陳大人,下官念你是兩朝老臣、士林碩儒,又與下官恩師夏閣老同在翰林院為官多年,也曾是下官部衙長官,於下官也有半師情分,本不願說你,你卻不知貴賤,說出‘春秋責備賢者’之話!依下官看來,社稷蒼生四個字天下人皆可言之,獨你陳大人不配!”

“你……後生小輩,竟敢如此辱沒斯文……”

高拱毫不客氣地說:“儒有君子小人之分,君子之儒,忠君愛國,濟世救民,澤及天下蒼生而流芳百世;小人之儒,尋章摘句,專工文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卻無一策,只能稱為世之腐儒。說陳許大人是腐儒可有錯麼?哼!與你陳大人這腐儒相比,我那恩師才當得一個‘賢者’之名!”

陳以勤到底是翰林院學士,儘管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卻張口就來了一篇對仗還算工整的文章:“你……你那恩師夏言欺世盜名,奸佞罔上,本無經略之才,倖進東閣執掌中樞,不知自省,反逢君媚上,一意推行禍國亂政、背棄祖制之策,宗室痛心,官紳痛恨……”

嚴嵩此刻也定下心神,冷笑一聲說:“陳學士,莫要把話說的那樣好聽,你騙得了天下人,卻騙不了我,更騙不了皇上!你敢說你謀逆便沒有自己打算麼?”

陳以勤憤怒地說:“你這等奸佞小人的話,老夫一字不答!”

“是不敢回答吧!”嚴嵩說:“口口聲聲說這個是小人,那個是奸臣,老夫看來,我大明最大的小人、最大的奸臣便是你陳以勤!”

嚴嵩這麼言辭確確地指責陳以勤,朱厚熜更迷惘了,情不自禁地將視線投向了嚴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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