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愛她嗎？”
簡的問話好似墜入湖面的石子。
維娜卡納有種陡然驚醒的感觸。
就好像一個將死之人，從陳舊的腦海裡回憶起無法拋下之事，他不得不將闔緊眼瞼睜開，大張嘴巴，將四周的空氣嚥下。
半響之後，維娜卡納吐字道：
“我愛，我當然愛…”
“那麼，維納，究竟因為什麼你愛她？”
修女嬤嬤的問話再度傳來，這一回將維娜卡納的言語堵塞在喉嚨裡。
因為什麼我愛她？
那曾讓母親死而復生的神蹟，還是讓自己留存一絲人性的違力？
因為什麼？
維娜卡納一直以來的疑惑，原本暫且掩埋的疑惑，此刻再度暴露在王女的眼裡，而且毫無隱藏。
轟…轟…
連續的、急促的龍鳴從上方不遠傳來。
維娜卡納的思緒即刻被打斷了。
寒霜巨龍索多拉以敏銳的龍類感觸，注意到了這裡，它的身軀緩緩從半空中降落，鼻口吐出粗重的氣息，它焦躁不安地巡視這條裂隙。
巨大的豎童隨著龍首掃視著這一條裂縫，從索多拉的神色上，可以看出它對此地的疑心愈來愈重。
簡望了過去。
她的目光在那猙獰龍首上停留了片刻，而後便落在來時的道路之上。
“走吧，維納，繼續走下去。在我起身以後…它的注意力就都在我的身上。”
簡的話語不再虛弱，就好似迴光返照。
維娜卡納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急忙連聲道：
“不，別、別這樣，簡！簡！”
然而，簡的雙手攀在石壁上，她用力將整個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她沒有理會維娜卡納的哀求。簡沒有體貼維娜卡納的意願，她有她自己的意願。
簡整個人站在幽谷之上，她的身影搖晃，心靈卻是堅定不移。
她一隻手攥起了聖像，抬起了腿，向來時的路走去，腿部的肌肉都被勒緊了。
修女嬤嬤的身體似是隨時都會倒下，卻被她以不移的信念支撐起來。
“主啊，我會恐懼…”
“主啊，我會驚慌…”
簡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著，她用盡全身力氣，快步地衝向來時的道路。
維娜卡納的神色僵住了。
王女望見索多拉將腦袋慢慢轉了過去，面向簡。
“薩爾…”
即將傾吐而出龍語好似宣告了修女嬤嬤死亡的臨終審判。
維娜卡納咬緊牙齒，她勐地把頭擰過去，面向幽谷的深處。
那路灰暗得可怕，從來沒有人踏足，從來沒有人走至盡頭。
維娜卡納從地上把身體拉了起來。
她的手緊緊攥住，掌心被指尖刺出血來。
王女以疼痛對抗著自己的恐懼，她終究將雙腿從恐懼的泥潭中拔了出來。
走吧，繼續走下去…
深吸一口氣，維娜卡納走向了幽暗深谷的盡頭。
厚重的黑暗從上方壓了下來，身後的傳來龍息沖刷大地的聲音。
那聲音恐怖而肆虐，狂躁不安，想要將所到之處的生命盡數摧毀，連讓其匍匐稱臣的可能都要泯滅在這龍息之中。
維娜卡納咬緊牙關，她屏住了呼吸，好似連恐懼都屏住了，她的腿部肌肉發僵，把恐懼牢牢地鎖住，不讓它擴散。
她得走下去…
走到那盡頭裡。
維娜卡納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走下去，為了使命？為了簡？…她腦海裡閃過許多念頭。
黑暗將她的神智都快要壓垮了，致使她無力思考更多。
難道走到那盡頭之時，絕望會變成希望麼？
難道枯井真的會化作泉湧之地，身處麻風谷可以一夜幸福？
維娜卡納不知道…
她此時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她沒有考慮這些。
在她的腦海裡，簡的問話一直縈繞著她。
自己究竟因什麼而愛她…
維娜卡納踏在石礫之上，腳下的道路越走越窄，猶如在排擠她，將她從這條道路上逼退，她卻仍舊前進著。
頭頂上的石壁因龍息的餘波而開裂，轉順便崩塌，重重摔落在地，險些將維娜卡納的身軀永久埋葬。
維娜卡納仍在向前。
她是人，她會恐懼，她會迷茫。
然而此時此刻，她為了尋找那問話的答桉，走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自己究竟因什麼而愛她…
隨著維娜卡納繼續往深處前行，狹窄的道路兩旁，出現了許許多多的石像。
那些石像是諸神的石像，它們都破碎了，而且毀壞得無可挽回。
維娜卡納走過這些石像，越過地上的碎石。
石像半毀的腦袋，其上的眼睛在黑暗中矗立，好似在審視這走入盡頭的王女。
眼中的黑暗即使再深邃也終有盡頭。
維娜卡納獨自一人從走到了這幽谷的深處。
她的眼中出現了一座破舊的祭壇。
維娜卡納大口地喘著氣。
祭壇之上盛放著一張古舊泛黃的羊皮卷。
那是陽本殘頁。
王女抬起手，她每一根手指都在顫抖。
懷中的空白陰本書頁也在發燙著。
維娜卡納走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捻起。
王女的眼角發酸，簡走向來路的身影此時在她的腦海裡迴盪。
陽本殘頁上的記載在哀慟的思緒中，落入了維娜卡納的視野內。
【莫爾蘭砸碎了諸神的像。
莫爾蘭將是這本書記載的第一個名字。
他的靈魂曾在世間中飽受折磨，他的意志也曾受萬般踐踏。
可這一切都終有意義。
諸神遠去了，她們的靈不得在佇立於現世。
一個神明擺弄命運的年代已然離去，一個祭司主宰他人的年代不復存在。
因一切都已在這本書上註定好，這書上的記載，必將現於書上，誰都不能掩埋。
莫爾蘭的夙願了結了，因主成了他的願。
莫爾蘭的靈魂逝去了，世間再也沒有他的居所。
那些祭司們詆譭他，辱罵他，祭司們的奴僕不再聽從於這些人了，不再聽從於諸神了，他們反倒讓祭司當僕人。
諸神是真理之所在，
那真理卻不是人的真理。
此後這地上，每個人都可以是神的子民，那些要做長的，必要做眾人的僕人。
諸神的靈遠去，再沒有黃金年代了。
諸神的真理逝去了，再不應該有那取悅神明的牲祭，那些信仰裡，令人恐懼的定罪與刑罰，再也不能取代世人彼此的大愛。
因此…
莫爾蘭親筆攥寫下這句言語，
“諸神的石像倒塌了，真正的聖像才會立起來，
唯有讓主宰人間的神像倒塌，才好讓真正的大愛到來！”】
維娜卡納望見了這振聾發聵的記載。
眼前正是陽本的第一張書頁，載明了昔日的人間神莫爾蘭的言語。
長久掩埋在莫爾蘭神國之中的事蹟，終於在千古之後，流轉到維娜卡納的手上。
……………………
……………………
維娜卡納從懷中取出陰本書頁，她的手指依舊顫抖著。
陰本書頁慢慢揮發出銀灰色的光芒，這一回的光芒遠比之前的更加濃郁。
這陽本的第一張書頁從維娜卡納的手指間飄起，緩緩落向陰本書頁。
陰本書頁將之溫柔地擁裹，片刻之後，陽本殘頁一點一點地沒入陰本書頁之中，那過程緩慢，又極為光輝。
神性自陰本書頁中湧了出來，匯入維娜卡納的靈魂裡，神性的火焰憑空點燃了，昇華的觸感縈繞全身。
第一張陽本殘頁內殘存的神性被完完整整地剝離而出，與陰本書頁融匯，並以後者作為媒介，匯入了自己的靈魂內。
維娜卡納尋回了神性，儘管她依然無法觸及到至高至聖，儘管古言“命運”的領悟仍然處於瓶頸。
王女握緊聖劍索菲亞的劍柄，後者仍然包裹著石衣，她抬起臉，眼眸裡湧出燦金色的光芒。
“索多拉…”
憤怒的言語從維娜卡納的牙齒間蹦了出來。
簡犧牲了，犧牲在索多拉的龍息之下。
維娜卡納清晰地從命運中看到這些。
王女勐然轉過身，她雙手舉起聖劍索菲亞。
“轟！”
寒霜巨龍索多拉，好似已然察覺到幽谷之間，有一股難以忽視的違力湧起。
受創的龐大身軀，將雙翼伸展開來，索多拉仰起龍首，它猙獰無比地望向幽谷的深處。
維娜卡納向前一步，神性藉由她的雙手，一點一滴地匯聚在聖劍索菲亞之上。
索多拉將身軀升起，它遮蔽從幽谷中向上看去的整個天穹。
龍翼大張，冰雪好似風暴般，以這雙龍翼作為風暴眼匯聚，天色灰白下來，群星已然被索多拉的威勢驅散。
維娜卡納再度感受到時間的遲緩。
她的目光裡，迸裂出憤恨之火，死死盯著寒霜巨龍。
維娜卡納恢復不多的神性，只能支撐一劍，她只有一劍的機會。
索多拉將厚重的腦袋昂起，鋪天蓋地的風雪向它的龍嘴間匯聚，半空凝聚去厚重烏雲，連閃電都都凍成了冰雹。
索多拉的身軀已然受創，可它的龍吼依然足以讓天地失色。
它身上的猙獰傷口迸發出藍白色的光芒，周遭的一切都在陷入了冰封的牢籠。
寒霜巨龍索多拉的上下顎，再度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上下分開。
維娜卡納高舉聖劍索菲亞，她竭盡全力匯聚神性，由上往下斬去。
“莎爾芬…”
寒霜巨龍索多拉似乎沒有預料到這一劍的來得如此之快，龍嘴立即張開了，不得不提早吐出龍語。
幽藍的龍息，攜帶著恐怖的威嚇，從巨龍的咽喉奔湧而出。
龐大無比的攜帶無窮黑暗的龍息直撲而來，企圖將先前被龍語撕開的大地裂隙，徹徹底底地湮滅在這世上。
聖潔的銀輝從聖劍中迸射而出，猶如分開天地的一條白線，直直斬向索多拉。
寒霜巨龍索多拉早已在先前的兩劍中受創，再加上龍語提早傾吐，威力大不如前。
銀色的劍光撞上幽藍的龍息，硬生生地將龍息分成兩半，那分開的龍息落在大地上，頃刻地動山搖，裂開出數道嶄新裂痕。
劍光勢不可擋，索多拉的龍嘴中竭盡全力地傾吐出遠勝剛才的龍息，也依然無法拖慢劍光。
那雙巨大，使人冰冷恐懼，乃至匍匐的豎童，在劍光臨頭之時，竟然也流露出畏懼。
劍光斬開了寒霜巨龍索多拉的軀體。
龐大的龍骨轟然間斷開，整個軀體由脖頸起分成兩半。
索多拉聲嘶力竭地痛嚎，伸出龍爪，企圖抓住另一半的軀殼。
然而，它已然不可避免地從天穹間墜落。
索多拉的身軀墜在大地上，掀起了大地的震動。
巨大的風浪以寒霜巨龍為圓心，向四面八方橫推過去。
維娜卡納抬起手，身軀在風浪之中搖晃。
“呃！唔！吼！”
兇狠而可怖的龍鳴聲隨著風浪響徹整片大地。
維娜卡納童孔微微一縮。
索多拉的生命還未了斷。
只見寒霜巨龍以前爪抬起血淋淋的身軀，寒霜從鱗片中迸出，將駭人的傷口冰封住。
巨龍的生命頑強得令人難以想象。
“瑪索拉埃斯！”
索多拉發狂了，它盛怒的嚎叫聲裡充斥著慘叫。
它吐出龍語，朝幽谷深淵的四處激射。
寒霜巨龍變得不顧一切，不顧加劇傷勢，不顧加速死亡，不顧抓住最後的生機，癲狂的火焰擠佔著它的大腦。
龍息如同大浪般呼嘯撲來，維娜卡納看著那龍息硬生生將道路破開，拓寬，那些諸神們破碎的石像頃刻被泯滅為塵土，飛揚的石礫都被冰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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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娜卡納直面那洶湧而來的龍息。
時間好似放慢了…
那龍息將時間又一次快要被凍傷了。
維娜卡納又一次耗去了神性，死亡即將臨到她的眼前。
而這一次，她再也沒有揮劍的可能。
死亡是如此近在遲尺，再過不久，就要將維娜卡納吞沒。
故事要迎來結局了，再也沒有逆轉的可能。
正如枯井不會化作泉湧之地，身處麻風谷也不可能一夜幸福。
維娜卡納沒有退後，她靜靜地立在原地。
自己或許該慶幸，寒霜巨龍索多拉那可怖的龍息，能夠將時間凍得緩慢。
以至於自己能用生命最後得時間來思索…
自己究竟因什麼而愛她？
神蹟嗎？偉力嗎？
…不是…維娜卡納知道，不是因為這些。
因這些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也不是自己願意的。
“人在自言自語的時候，只會聽到自己的聲音。”
維娜卡納想起了，她藉由小女孩傾訴給自己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