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變得很虛弱。
維娜卡納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腹部隱隱作痛著。
王女注目著修女嬤嬤，她的眼神複雜。
她的理性告訴她，她不應該對簡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恨，但她的感性又在催促著她。
“為什麼要救我…你明明知道…”
維娜卡納的語氣近乎詰問。
簡抹去臉上的血汗，平靜地看著維娜卡納，而後道：
“這是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關於你的。”
維娜卡納的眼神一滯，俄而她油然升起憤恨。
“又是使命！又是使命嗎？！”
王女質問著簡。
聖劍索菲亞耗去了她的神性，唯有人性在她的靈魂內。
人性常常會陷入迷茫中，因為人會不解，人會恐懼。連有信仰的人也會恐懼。
“是的，使命，我錯過了我的使命，就等於錯過了主的啟示，那容不得我推脫。”
簡以平緩的口吻說道。
維娜卡納雙手攥緊，她提高嗓音斥責道：
“你做修女，難道是為了做木偶嗎！使命、使命，永遠有什麼使命！你不過是被使命所支配！你為使命而活！”
王女的斥責在空蕩幽谷裡迴盪。
聲音疊加著迴音，如同潮湧般襲向簡。
“我並不是木偶，維娜卡納，木偶不會有自己的信念。”
簡揚起臉，血汗在她的臉頰上凝固了，
“那使命就是我自己的信念，那不是主強加於我的，而是我自願領受的。”
維娜卡納的嗓音一下嚥住了。
王女從簡的雙眸裡看見了堅定。
是的，她喪失了神性。
但這並不代表著，維娜卡納不能從修女嬤嬤的眼中看見她的情感。
“‘簡’，這名字的意義在於…我主悲憫。”
修女嬤嬤頓了頓，她的聲音和緩下來，
“我是被老修女們以主的名義所救的，那些老修女們當年所做的，正是我一直要做的。即使犧牲我自己。”
維娜卡納不置可否，她退後幾步，咬了咬牙，不願再和簡爭辯下去。
她聽不進簡的話，也說服不了這固執的修女嬤嬤。
王女低下頭。
散發出澹色銀光的聖劍索菲亞靜靜地躺在地上。
維娜卡納默默將之撿起。
簡這時站了起來，她搖晃了一下，腳步不穩。
“你…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洛梅阿呢？”
“我…不知道那所赫爾派的信士在哪，主庇佑她，”
頓了頓後，簡交代起自己的遭遇，
“那時大地裂開了，我從上面墜落下來，我覺得我要死了，但…在我墜落的片刻後，就碰到了斜坡，那斜坡柔軟得跟沙丘一樣，穩穩地接住了我，我從那滾落下來，這唯有用主的神蹟來解釋…那滾落的過程裡，我多出了許多預感，好像神啟示給我的道路，就在這深淵之中。”
簡在訴說這些時，一隻手攥住了脖頸間的聖像。
維娜卡納擰過頭去，有些不置可否。
“先從這裡逃出去吧。”
維娜卡納如此說道。
簡點了點頭。
她們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
但怎麼從這大地裂開的幽谷深淵裡逃出去，仍然是一個難題。
沒有辦法，維娜卡納和簡只有向前方而去，那裡通往幽谷的深處。
她們手中沒有光源，在墜落這幽谷的時候，她們的便攜油燈和火炬便都已遺失，沒有辦法，維娜卡納只好依靠著月亮灑落的微光勉強前行。
簡走得很慢。
維娜卡納能聽見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氣聲。
王女回過頭，依靠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月光，她看得出簡顯然強忍著疲憊。
簡所施展的神術，就好似消耗了她的壽命一般，致使她逐漸邁向死亡的邊緣。
維娜卡納心中生起擔憂，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關心道：
“你怎麼了？休歇一會麼？”
“沒有必要…我已經知曉結局了。”
後面那一句，簡說得很輕，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維娜卡納見修女嬤嬤如此執意，不再勸說，她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
大約走過一刻鍾之後。
轟…
厚重的呼吸聲從幽谷的深處傳來。
深淵兩側的厚重石壁霍然搖晃了一下，熟悉的威懾氣息急速掠近。
維娜卡納的汗毛近乎豎起，腳趾間生起了難以言喻的畏懼。
失去了神性的支撐，畏懼毫無阻攔地闖入了王女的大腦之中。
維娜卡納可以依靠自己的意志維持理性，卻只能對生靈的原始恐懼熟視無睹。
一隻手從後面抓住了維娜卡納。
那手掌溫暖。
“別怕，維納…別怕，你有你的使命，你的使命是不畏懼死的。”
簡輕聲訴說著，
“滾落入這深淵的時候，我腦海裡多出了許多預感…那是主啟示於我的，相信我，相信主，她愛你，愛是不畏懼死的。”
修女嬤嬤此刻的寬慰好似有什麼魔力般，維娜卡納的心緒慢慢平緩下來。
“那便繼續走吧…”
維娜卡納沒有回頭看簡，她羊裝冷澹地說道。
索多拉的威懾性的嘯鳴中，二人繼續往深處前行著。
在最初的恐懼後，維娜卡納聽出來了，寒霜巨龍索多拉因聖劍索菲亞的兩劍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創傷之中。
毫無疑問，那兇惡的巨龍正在一邊休養，一邊對幽谷之中的她們抱有警惕，它還不能確定，自己死還是沒死。
維娜卡納吐出一口濁氣。
二人的眼前出現了數條岔路，寒霜巨龍索多拉那驚天動地的龍語將大片的土地都四分五裂，眼前的岔路口滿是傾倒的樹木和碎石，甚至能望見摔死的走獸屍體。
“走哪？”
維娜卡納輕聲問道。
簡走前兩步，她的腿腳不穩，險些摔倒下來，維娜卡納伸出手，及時扶住了她。
修女嬤嬤是如此虛弱，就好像是一張老舊泛黃的羊皮卷一樣，稍稍用力，骨頭就會粉碎。
“你自己想吧，維納，你要自己想。”
簡輕聲說道。
維娜卡納默默無言，扶著簡，王女怔怔地望著眼裡的三條岔路。
最後，維娜卡納咬了咬銀牙，選擇了右側那條。
她在靠近那條道路之時，懷中的陰本書頁輕輕顫抖了，儘管不過是短暫的一下。
“…必須再度揮動聖劍，我們才能活著走出這裡。”
維娜卡納攙扶著虛弱的簡，低聲說道。
莫爾蘭與命運古卷相牽連，
或許…或許命運神殿之所以被稱為命運神殿，必然與命運古卷有不可推脫的牽連。
昏暗與無助縈繞著她，維娜卡納唯有如此猜想。
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到繼續走下去的支撐。
………………………
………………………
“主啊，我會恐懼…”
“主啊，我會驚慌…”
簡輕聲呢喃著。
維娜卡納走在漆黑一片之中，簡依靠在她的肩膀上，王女拖著她向前走著。
王女聽在耳內，她一言不發，以為簡不過是習慣性地誦唸禱文。
簡的神智好似漸漸在迷失。
維娜卡納覺得手臂上的簡愈來愈重，王女有所預感，簡已經失去了不久前爭吵的力氣。
王女的心緒陷入慌亂之中。
“主啊…”
維娜卡納低聲呢喃。
可是…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神的處境。
王女期盼著神的光輝破開阻礙，落在這幽暗深谷裡，絕望轉眼中生出希望，就像是枯井變作泉湧之地。
可那她期盼的神蹟沒有顯現…
維娜卡納用盡全力地向前走去，她牢牢抓住簡。
轟…
索多拉吐氣的聲音自幽谷之上襲來。
那聲音遠比之前來得要近。
這條路愈是往深處走，便愈是接近索多拉。
維娜卡納呆住了。
自己究竟走上了怎樣的路？！
那路邁向死亡嗎？
“走、繼續，維納…我有預感…”
簡呼喚著，她的聲音昏沉。
“我們有什麼使命嗎？”
維娜卡納不禁顫聲問道。
“我們信仰在身。”
修女嬤嬤回道。
維娜卡納緊攥雙手。
她抬起腳，繼續走了下去。
王女的腳尖雜亂無章的石礫，維娜卡納好似如履薄冰。
轟…
轟…
那聲音再響起了，一長一短，索多拉就盤旋在這條道路之上。
折返吧，回頭吧，維娜卡納…
王女的目光陷入了迷惘內。
她失掉了永遠立定的神性，而人性在恐懼的跟前不過是風中殘燭。
“…主，你與我同在嗎？”
維娜卡納顫聲地問道。
若你與我同在，我又為何會如此恐懼呢？
簡的眼瞼闔上了，血汗從她的毛孔間流出。
“繼續走…主啟示了我…”
簡孱弱地說道。
維娜卡納側過臉，看向修女嬤嬤。
“她若與我同在，為何會啟示你，而不是我？為何又要藉由你…”
王女的問話近乎失聲。
簡不置可否，她花了極大的力氣，攥緊脖頸間的聖像。
“主啊，我會恐懼…”
“主啊，我會驚慌…”
修女嬤嬤顫聲地喃道。
轟…
維娜卡納勉強地抬起腿，恐懼的驅使下，她如同行屍走肉般，無法停下或是折返。
層層疊疊的黑暗裡，維娜卡納好似聽到了索多拉上下顎滑動的聲音。
她一鬆手，手中的聖劍掉落下來，她怔怔地望著那聖劍好一會，才失魂落魄地將它撿起。
維娜卡納下意識地仰起頭。
龐大的豎童…出現在裂縫之上。
索多拉的身軀遮蔽了維娜卡納所見的天穹。
猙獰的頭顱垂下，猶如尋覓獵物已久的禿鷲。
那路邁向死亡啊！
維娜卡納跌坐在地上，彎曲的石壁投下高大的陰影，將王女籠罩在無助之中。
“不能再走了…不能再走了…”
王女呢喃道。
隨著她們的靠近，寒霜巨龍索多拉已然警惕起來，它在這裂縫的天穹上巡視，隨時都能將她們撕得粉碎。
簡勐地伸出手。
那手掌抓住了維娜卡納的手腕。
王女頭一次感覺到那手掌是這麼瘦削。
她轉過頭去，看向了修女嬤嬤。
簡枯藁般的雙眸裡，霍然蹦出了意志。
那好似迴光返照般。
她的目光炯炯，牢牢盯著維娜卡納。
“走下去，繼續走，那是你的路。”
簡一字一句道。
維娜卡納緊繃的弦勐然斷了，情緒一下從腦海衝打在她的臉龐上。
“我不該走了，我不該走了，我本來應該死在那裡！”
她近乎怒吼地說道。
人性之下，維娜卡納露出那易碎的模樣。
自己摔落這深淵之時，本就該一死了之。
“我從來不想肩負什麼使命，我只在乎我所愛的！我不該踏入這裡…
從來沒有人走至前路的盡頭…到頭來，連我也要死了！”
維娜卡納一句又一句地吐出，她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她驚慌失措了，恐懼如毒蛇鎖住她的咽喉。
主真的與我同在嗎？
她又為何永遠都在藉由他人？
“維納…”
簡一隻手按在石壁上，艱難地拖動身軀，
“我們如此艱苦走到這裡，看看我們身上的磨難與苦痛…”
維娜卡納注目著簡，後者的枯藁眼睛也牢牢盯著她。
王女雙唇微張，正要說些什麼…
“我一直在祈禱。”
簡的話語把她要說的話堵住了。
“為誰？祈禱什麼……”
王女下意識道。
“為所有人，
我時常同主祈禱，讓世人得救。”
簡的聲音格外地平靜，似在寬慰眼前慌張的孩子，
“我的使命是你，主賦予了我這使命，我自願領受了它，我一直陪伴著你，渴望教導你，我為此竭盡全力。
我以為，是我為主做了這一切。”
維娜卡納的目光失神，回憶牽扯著她的心神。
“直到我做了那夢，你知道，我在夢中的道路上究竟看見了什麼。”
“我…我看見了你，你停住了風暴，讓枯井生水，抹去了他人的頑疾……
我祈禱主讓世人得到拯救，所以我遇見了你，維納。”
維娜卡納怔怔地聽著簡的傾訴，直到最後一句。
“我一直以為我為主做了這一切，事實卻恰恰相反…感謝主，感謝她...我已得到了我最好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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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的眼角滑下淚水，她的聲音哀慟，
“儘管折返吧，回頭吧，維納…
可你若願意，你就是那應當到來的聖維娜卡納!”
恐懼泯滅維娜卡納的希望，修女嬤嬤的話語又悄然叩動了她最後一根弦。
維娜卡納嘴唇微張著，她的軀體顫抖著，她想說些什麼，卻沒有一個字能夠從喉嚨裡滑出。
“你說你只在乎你所愛的…”
“那麼…你愛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