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 厚實的棺木裡卻散發出了淡淡的臭味, 和異常濃郁的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雖然一路上準備了無數手段, 但那一具屍體送到龔寧紫面前的時候,已經隱隱開始腐爛。
當然, 也有可能是因為某人擔心自己準備的屍體如果太過於完整,會讓龔寧紫看出端倪, 所以才故意懈怠了對屍體的保管。
想到這裡,龔寧紫也不禁隱隱冷笑。
正如紅牡丹曾經當面奚落的那樣……他這一生自詡聰明通透遠勝他人,卻獨獨在白若林這件事情上犯了個愚蠢的錯誤。
怎麼就會覺得那個人會與他的貓兒想象呢?
明明是那麼心機淺薄又貪妄的一個蠢貨。
當了龔寧紫這麼多年的徒弟,竟然覺得龔寧紫會認不出林茂的屍首。
更何況, 那具屍體準備得是那樣錯漏百出,手法粗陋——在推開棺木的那一瞬間, 縱然龔寧紫當時已是一生中最為心思紛亂的時候,還是一眼便看出來,那屍體壓根就不是林茂的。
其實若站在常人眼光來看, 那龔寧紫心中想法,於白若林來說其實有些委屈。
真要說白若林沒有在偽造的屍體上下心思當然是假。
也正是因為守在龔寧紫身邊這麼多年,又對他愛慕蝕骨, 白若林準備此事時才格外小心。他深知道龔寧紫這麼多年來對林茂的眷戀與探聽,因此為了準備這具屍體, 他想方設法, 找到了一個與林茂年歲相近, 身形也差不多的無辜之人。那人年輕時, 倒也是方圓十里有名的美人兒,平平安安過了一生,結果到了年老之時,會因為跟他風馬牛不相及的某人而死。
在抓到這個天下第一倒黴人之後,白若林想法設法,用自己苦心求來的一幅□□,在那人還活著的時候,活生生將其毀容,之後才將其以特殊手法殺死。死後那人的屍體,也如同林茂那般,看上去像是已經纏綿病榻許多年終於重病而死的樣子。
按理說,經過白若林的這番修飾,無論如何龔寧紫也不應那麼輕易到看出屍體是假。
但白若林大概無論如何都沒有想過,那屍體最大的紕漏,竟然那樣簡單——
那具屍體,不夠美。
白若林此人皮相頗好,但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
所以他壓根就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會有人骨到皮,竟無一處不美。
他找來的那個老人年輕時候大概也如同白若林本人一樣,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漂亮人兒,因此當屍體半腐之後露出來的那點些許骸骨,便能看出此人腰稍長,而腿稍短。
龔寧紫這麼多年來在心中細細描摹林茂多少次,身形樣貌,早已刻在神魂之中,所以當他開啟棺材,看到那人身形上的一點點腰長腿短之後,他立刻便知道,這不是林茂。
如此一來,再在心中稍稍回想這些天來持正府的異動與白若林的各種細微變化,龔寧紫心下頓時一派清明。
白若林身上有鬼,雲皇蠢蠢欲動,而深宮之中那位所謂的蓬萊真仙更是心機深沉別有圖謀……龔寧紫心中對這些事情瞭如指掌,早有應對之策。
“龔寧紫,你大概是聰明了一世,再把這一世應該犯的蠢都攢到一起來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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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紅牡丹曾經這樣對他說過。
沒錯,龔寧紫之所以能夠在這麼多年裡從一名寂寂無聞的狼狽乞丐爬到現在的位置,靠的也不僅僅是胸中溝壑,還有他的冷靜,那種令人膽顫的冷靜——他的心中無愛亦無恨,無敵亦無友,所以才能面不改色,不受情絲所累地算計人心更算計人性。
可是,一旦這些人所作所為涉及到林茂時……龔寧紫卻發現自己變得如同那愚蠢世人一般患得患失,心思紛擾起來。
就好比屍體抵達的那一日,他站在那令人作嘔的半腐屍體旁邊,隔著那些晶瑩碎冰看著被精心偽造出來的破敗面容,心底卻莫名泛出一絲淡淡的欣喜。
他不發一言,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間,攏著袖子看向了灰白的天空。
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在下來落在他的眼睫上,卻並沒有被人體的溫度所融化,而是凝在了那裡。
有一點冰晶在眼前,看著這個世界時候,視野的一角彷彿有微光在閃爍。
啊,這不是林茂。
龔寧紫在心底對自己輕聲說道。
所有的陰謀詭計,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在一瞬間遠去了。
偌大的京城,還有京城熙熙攘攘人群之間的那些黑暗與血腥,都像是浸了水的墨畫,一點點的淡去。
最後殘留在心底的,依舊只有那一句話。
那具屍體不是林茂。
龔寧紫一直到那一刻,才覺得自己的心跳緩慢地開始重新跳動——在那之前,在聽到林茂的死訊的那一刻,供應自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裡結著一塊泛著血的冰。
那冰凍住了他的心跳,凍住了他的神魂,凍住了他的一切念想。
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身體裡早已腐敗枯槁的那一部分,似乎慢慢地活了起來。
因為只要一日沒有看見林茂的屍體,他便可以一日不承認那人的去世。
也可以……也可以殫精極慮地不停地想,想著林茂或許……或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龔府主?龔府主……”
略帶上了一絲猶豫的聲音將龔寧紫的思緒拉了回來。
章瓊的反應很自然,很普通,連說話的語調都是那般的毫無破綻地自然:“你是說那少年的自稱?他確實說過自己姓木,不過具體叫什麼,我卻實在不知——當時交城大火,父皇派來的人忽然發難,縱然持正府上下已經拼盡全力護衛我,我卻還是身受重傷。這一路之上也都因為那重傷暈暈沉沉,所以並未認真探查那少年的底細。”
合情合理的回答,也與三暗部好不容易傳回來的訊息完全一致。
可是,可也真是因為太過於滴水不漏,章瓊的這番回答在龔寧紫聽來,卻總覺得似乎隱瞞了什麼。
這畢竟也是在他的教導下長大的人呢。
龔寧紫忽然有些想要冷笑。
是了,章瓊身上的這股氣息難道不熟悉嗎……龔寧紫自己在雲皇與朝臣之前信口雌黃時,大概也會跟如今的章瓊一般,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單詞都經得起推敲,幾乎激不起任何的懷疑。
龔寧紫的大拇指描摹著一滴水都沒有的瓷杯,他那慘白的指尖按在光滑的杯沿,看上去竟然與那白瓷一個顏色。
“那個少年,有什麼不對嗎?”
章瓊的聲音傳過來,情真意切地顯得疑惑。
龔寧紫倏然抬眼看了看桌旁那朝氣蓬勃的少年,眼神微深。
真是個年輕人啊……
身姿修長挺拔,皮膚光潔而眼神清亮。
恰好是龔寧紫最不喜歡看到的樣子。
林茂若是真的起死回生並且恢復到了少年模樣,恐怕也會與這樣的青蔥少年更加般配吧?
即便理智不停告訴龔寧紫,他的設想毫無根據,虛無縹緲得近乎幻夢,但那種毒火一般的嫉妒之心卻早已不受控制地暗暗燃起。
龔寧紫並非那等不修邊幅之人,他甚至很清楚自己如今的皮相依舊稱得上是風流倜儻,蠱惑人心時稱得上是手到擒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鬢角已有花白頭髮,而眼底和嘴角更是有歲月風霜刻下的淺淺皺紋。
他的眼睛在燈火微暗之時,有了視物不清的症狀。
每一年冬雪來臨之際,曾經受過傷的膝蓋和關節便會隱隱作痛。
龔寧紫從來不曾在意過這些細枝末節,可自從知曉了常小青身邊忽然多了一個容貌傾國傾城,又自稱叫做木非真的少年後……龔寧紫便覺得自己心中漸有魔障。
而那正在好年華的章瓊,便變得格外礙眼了許多。
“龔寧紫,你別嚇我徒弟……”
牆角忽然傳出一聲清脆女聲。
原來是那章瓊竟然被龔寧紫的目光看得背後發毛,不過片刻時間額角已經冒出了一層細密冷汗。
紅牡丹看上去全程都在牆角殺人分屍不曾在意這兩人,但其實注意力半點都沒敢放開。
她甚至多少還猜到了一些龔寧紫為什麼看章瓊如此不順眼的真實原因……
【唔,煩人啊……】
紅牡丹用袖子擦掉臉上的那些血滴,用中指勾著一小塊依然在滴答往下淌血的肉皮,朝著房間另一頭走去——在那邊的牆上原本是有一張山水畫的,只不過如今山水畫早已移開,露出了畫卷後面的黑洞洞的暗門。
紅牡丹與龔寧紫之前,便是僅有這一道暗門,順著密道輕而易舉地進入這間專門為章瓊精心準備的囚室的。
大概白若林也沒有想到,他在持正府中這麼多年,可是持正府的真正秘密,龔寧紫卻是半點都不曾向他透露吧。
紅牡丹站在密道前,回頭看向龔寧紫。
“那我就先把這塊皮送到老朱那邊去了,明天那些人來帶我們這位瓊太子入宮前應該能把面具做出來。”她輕聲道,“而且啊,你明天既然還要藉著我這個徒兒進宮,多少也是讓他幫你辦了事,你今天就別在他面前擺那張臉了。老是這麼挑著眉毛冷笑容易長皺紋,顯老。”
聽到紅牡丹最後那句話,龔寧紫不由臉色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