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在距離天線樓一街之隔的破爛小院內,林茂抽了抽鼻子, 忍了又忍, 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狗老倌丟給他們的稻草和雞毛都已經不知道是幾個冬天之前的東西, 縱然常小青小心翼翼將床鋪得再整齊,人在上面只要稍微動一動, 便會騰起細小的灰塵。
隔著有些冰涼的夜色,天仙閣裡溢滿酒色財氣的人聲喧囂清晰地飄了過來。
樓閣上燃著的琉璃燈有著漂亮的紅色光暈, 水波一樣越過已有雜草長出的牆頭,波光粼粼地倒影在泥濘的小院之中。
林茂揉了揉有些冰涼的鼻尖,往稻草堆裡擠了擠。
情況稍微有些不太妙。
他想道。
那種彷彿身體裡破了一個隱形大洞,而氣力不斷流失的症狀時隔多日, 再一次出現了。
其實幾日前林茂就已經發現了這個症狀,但是那個時候他依然寄期望於是因為連日奔波, 自己才產生了那樣的疲憊感。不過到了今日好不容易安頓下來,林茂卻再也沒有辦法自欺欺人。
林茂有些心慌意亂。
他不知道無名老人之前說的那什麼缺乏血氣的說法是否靠譜,但是毫無疑問, 倘若他與常小青這樣帶著章瓊繼續疲於奔命地奔逃下去,一路上是怎麼都不可能有餘裕來填補血氣的。
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 林茂總有一種預感,隨著日子一日一日流逝, 他這種需要飲血填補氣力的症狀只會越來越嚴重, 終有一天, 只靠著野兔和麂子的鮮血, 是完全不可能滿足他的需求的……
他真正渴求的,是另外一種更加粘稠,更加香甜的猩紅液體……
林茂忽然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身體裡那種強烈的飢渴感和空虛感變得更加嚴重。
就在這個時候,彷彿有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林茂猛然抬頭,便看見不遠處的稻草床上,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清醒了過來,此時正睜著烏沉沉的一對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自己。
“章公子?”
林茂不由有些吃驚。
不得不說,章瓊此時的目光是那樣專注,專注到……有些嚇人。
“林公子……”
章瓊虛弱地輕聲咳嗽著,在注意到林茂看到他後,少年就行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飛快地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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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章瓊並不想驚動林茂,奈何片刻之後他便控制不住側身吐了一口血。
他身上的傷口齊齊綻開,惡臭的汙血滴答湧出,直接浸透了他身下鋪著的稻草。
林茂連忙上前,將他身上幾處止血大穴點住,不過收效勝微。
夜色中章瓊青灰色的臉上彷彿已經有了些許死氣,林茂看著難免十分心慌,一邊按壓著章瓊身上的傷口,一邊連連往牆頭看去,只希望常小青下一秒就踩著牆頭破瓦,帶著藥回到他的身邊來。
章瓊的傷勢實在是有些出乎林茂意料的沉重。
“我快要死了吧。”
片刻後,林茂忽然聽到章瓊幽幽說道。
少年垂著頭,氣息微弱,宛若一抹幽魂,一條新鬼。
“倒也不是那樣嚴重,”林茂不由嘆了一口氣,又道,“章公子是覺得難受麼?傷口還有脹痛之感嗎?別擔心,小青已經去城裡為你尋藥去了,等到上了藥,你的狀況很快就能好轉。”
林茂連聲寬慰著章瓊。
他曾有纏綿病榻多年的經驗,自然明白,章瓊身上的上遠非絕症,只要能尋個清淨的地方尋名醫以良藥救治,絕無半點性命之憂。
只不過如今的狀況,又哪裡有名醫良藥呢?當然這些事,林茂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但是那章瓊卻絕非尋常人家出身,哪裡又會察覺不出林茂的未盡之言。
那章瓊頓了半晌,竟然掙扎著想要撐著身體坐起來。
“等等,章公子,你這是——”
“是在下想要拜謝於你。”章瓊臉色慘白,異常虛弱地開口道,“是在下太過於拖累你們兩人了。”
林茂一怔,隱約間察覺到面前這個看似細皮嫩肉,全然沒有受過半點苦痛的貴族公子哥,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他與常小青那需要隱藏的身份。
林茂的心跳頓時亂了一拍。
只不過正在他這樣想的瞬間,章瓊卻又另外轉開了話頭:“我本以為,你們會在某處將我拋下……畢竟我的身份,實在是個天大的麻煩。而且如今我重傷至此,帶上我,不過是帶上個拖累而已。”
一邊說,章瓊一邊自嘲地笑起來。
他說話時牽動了傷口,吐了一口血落在了髒兮兮的稻草上。
“章公子何出此言,你這般年少,我哪裡可能見死不救,任你自生自滅……”
看著這樣的章瓊,林茂的大腦卻是一片空白。
血的鐵鏽味,甜滋滋的腥氣就像是一隻小勾子一般勾著他的靈魂。
飢渴的感覺宛若無形無蹤的火焰,滾燙地炙烤著他的喉嚨。
“咕咚……”
林茂甚至都沒有察覺,自己的視線在不知不覺中就死死黏在了稻草上那一小塊汙血上,嚥下了一口唾液。
他覺得自己似乎變得更加身體無力,也更加乾渴。
在這種情況下,那章瓊連續說了好幾遍,林茂才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對方在說些什麼。
“……倘若我真的撐不住了,兩位為了保命,其實也大可將我拋下。只是,若是情況真的壞到了那般地步,還請兩位再幫個忙,將這個燒了給我,好叫我在陰間能夠收到。”
章瓊大概是真的覺得自己時日無多。這樣半夜忽然清醒,倒有點交代後事的意思。
只見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慢慢地掏出了一根細細的竹管。
那竹管也不知道被這人摩挲了多少時日,明明只是那種用來傳遞書信用的普通竹管,暗綠色的管身卻已經被摩挲得晶瑩光滑,好似玉石一般。
“這是什麼?”
林茂看著章瓊那副對竹管愛惜不已的模樣,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
章瓊又飛快地抬起眼看了林茂一眼,眼底思緒複雜萬分。
停了片刻後,他才在一番思考後,慢慢開口說道:“這是我……喜歡的那個人的畫像。”
緊接著,沒有等林茂反應過來,他又有些突兀地補充了一句。
“你想不想看他長得怎麼樣?”
“什麼?”
林茂完全沒有明白章瓊為何這樣說,但是說話間,章瓊已經自顧自地將那竹管開啟,從中抽出一張薄薄絹紙,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展開來,接著,他將那絹紙展示給了林茂看。
不看尚且多少能保持心安,看了以後,林茂卻是真正地驚呆了。
“這是……”
在那張薄如蟬翼一般的絹紙上,正是一幅人物小像。
那繪畫之人技藝高超至極,不過是淡墨勾勒,卻已經將那個人的五官容貌描繪得栩栩如生。
也正是因為這樣,哪怕只是隨意地看一眼,便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來那小像中人,正是林茂本人!
林茂頓時被嚇得背後冷汗漣漣,真心是不知自己何時竟招惹了章瓊,變成了對方的心愛之人。
不過最開始的驚駭過後,林茂很快又發現了不對。
章瓊遞給他的這張絹紙質地異常薄脆(以至於章瓊先前將其拿出來時小心得近乎過分),而且顏色也早已發黃變色,很顯然,這張紙起碼是百年前的事物。
如果是用舊紙作畫,筆墨滲到紙張肌理之間難免會留下痕跡,可是林茂如今看小像上墨痕,卻並沒有那種紋路出現。
這也就是說,那張小像恐怕也是很久之前遺留下來的……
倘若這畫像真是百年之前繪成,那上面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林茂。
這個人究竟是誰?竟然會與他如此相似?
而就像是已經察覺到了林茂心中疑惑,章瓊在一旁氣息微弱地徐徐開口,解釋了起來。
“這是,我從父王珍藏的古籍中撕扯下來的畫像……恐怕也是那人留下來的唯一一幅畫像吧。這張畫像中的人,喚作江映雪。”
章瓊道。
“江映雪?!”
林茂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了章瓊。
章瓊也在看著林茂,只是他的視線雖然是落在林茂的面容之上,但是他真正在看的,卻顯然不是林茂本人。
“沒錯,他便是江映雪……百年前引發六國動亂相鬥,血流漂杵的禍國妖姬江映雪。”
伴隨著章瓊近乎陰森的回話,林茂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
“這怎麼可能……江映雪……怎麼可能……”
“江映雪是男子之身,此事乃是當朝機密,因而極少人知曉。”章瓊道。
“……當我睜開眼睛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也以為自己在做夢。”
那章瓊回看著自己手中的人物小像,在虛弱失血中眼神一點點迷離下去。
“我一直都喜歡他……雖然,他只是一張畫像,一個活在百年之前的傳說人物。史書上都說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國之人,是上天派來斷絕六朝氣運的妖孽。可是,在我看到他的瞬間,我便覺得我這輩子都只能喜歡他了……就如同我父王那般……”
也許是在剛才的動作中迸裂了傷口,縈繞在章瓊身邊的血氣變得越來越濃重。
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幾年前的重重宮闕之中。不被雲皇所喜的他為了逃避宮中那無所謂不在的陷阱和眼線,在無事的時候,會偷偷躲到雲皇用來修身養性,修習禪法的陀羅精舍中去。
當然,那總是人來人往,檀香濃郁的精舍本館,章瓊是一步都不敢涉足,不過那精舍後部,有一座進行修建的“藏經閣”,那是為了投雲皇所好的宮妃們為了在皇帝面前露臉而捐資建成的。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那位據說十分神通的上仙很少涉足那裡,精舍中人手緊缺,藏經閣中自然而然便變得人跡罕至起來。
章瓊便常常藏身於藏經閣之中,那裡錯綜複雜的書架閣樓夾層,即便是有人前來也能讓章瓊輕而易舉地躲藏起來。
結果,就這樣陰差陽錯的,讓章瓊無意間窺見了自己那位體弱多病,甚至有些瘋癲的父皇隱藏最深的秘密——
雲皇迷戀著一百三十多年前就已經作古的那個傾世絕色,那個在史書上,市井傳說中被描繪成天魔鬼怪的美人……那個臉性別都被深深隱瞞,被人凌遲而死之後拋入江中,屍骨無存的男人……
那個人,便是江映雪。
沒有人知道那人的出身來歷,更沒有人能夠說出他的真實身份。自他被亂軍所殺之後,六國君王幾乎都在一兩年之間或瘋癲,或自殺,或鬱郁而死。
所有人都對江映雪與那些君王們的旖旎往事守口如瓶,最終流傳下來的史料中,也只有一些刻意放出的流言蜚語。
而即便是在宮中留下來的密文之中,也只不過潦草記載了一些片段。
有傳言說,江映雪便是當年號稱前無來者,後無古人,天下絕智的武林第一人千機公子的後裔——據說那位千機公子年少時曾誤入仙神洞府,沉寂江湖十年之後,帶著一位有著天仙之姿的少女自山林而出。
那位千機公子的夫人之美,號稱見之則讓人忍不住跪拜,奉她為仙……
不過按照章瓊所見,這些傳言實在是虛無縹緲。
且不說這世上是否真有人能夠如同那話本小說中描述的一樣,走在山石之上則會石中生花,鳥獸聚來,就說那千機公子活躍於世間的時候,已經是兩百年前了——若那江映雪真是千機老人的後代,那他豈不是千機老人百歲之後才生的孩子?這實在是有些太過於牽強附會。
不過,不管是千機公子,還是那位無名的絕色夫人,亦或者是江映雪,都已經是消失在漫漫時間長河中的人物。
最開始,章瓊只不過是無意間窺見自己的父皇在無人之處做出的癲狂醜態,心神急劇震盪之極,想要對那人的來龍去脈弄個明白。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叫做江映雪的人便像是一個層層疊疊的謎題,無論章瓊怎麼努力去探究,絕色的少年依然安穩地立於時光彼岸,徒留一個朦朧的影子。
而即便是影子……也是那樣的動人。
恐怕就連雲皇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最厭惡的這個兒子,卻也繼承了他的病態和古怪。就像是在冥冥之中有某種宿命,等到章瓊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也與自己的父親一樣,迷戀上了早已死去的古人。
當然,章瓊發誓自己不會淪落到雲皇如今的下場。他不會像是自己的父王那樣做出那種醜態百出的玷汙之事。他只是偷偷割下了價值連城的古籍中,畫有江映雪容顏小像的一頁,然後將那小像日日夜夜放在自己的胸口處而已。
據說那小像乃是當年六國君王中的一人所繪,那人號稱一代丹青大家,坐擁後宮佳麗三千,卻在畫完這張人像之後自行割喉而死——那古籍上至今還殘留有點點黑紅色汙跡,據說,便是那位帝王喉中鮮血飛濺所致。
其實後來雲皇對於章瓊的痴戀也有所察覺,當然章瓊並沒有魯莽到留下證據,可即便是影影綽綽的猜疑,也豬狗讓雲皇對章瓊的厭惡達到頂峰。
而章瓊對雲皇……其實也是一樣。
其實章瓊在其他人面前,絕非林茂如今所見這般溫文有禮,天真無邪。
但是光是看到林茂的容貌,章瓊便不自覺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舉止。
就好比這一刻,只不過是重傷而已,他卻變得心緒難平,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毫無保留地將那個最大的秘密告訴給了林茂。
“林谷主,恐怕你便是當年江映雪的後人吧……上天對我何其偏愛,竟然我能夠有幸見到你。”
章瓊仰起頭,眼神中漸漸浸染出了狂熱的神色。
林茂在聽到“林谷主”三個字時,身體陡然一震。
“你知道我是……”
“忘憂谷谷主林茂,以及常小青常大俠……”章瓊忽而微笑起來,“恕在下直言,林谷主與令徒實在不是好的偽裝者。”
林茂垂下眼簾,並沒有吭聲。
章瓊又道:“不過,想來林谷主其實也沒有想過在我面前隱瞞太多,不是嗎?”
“瓊太子果然聰慧絕倫。”
終於,林茂乾啞著嗓音,輕輕嘆了一句。
“這個形容,聽起來倒是頗為耳熟,我曾聽聞龔世叔與谷主你相熟,想來應當是他說了些什麼吧……”說完,也不等林茂回覆,章瓊又偏著頭苦笑了一聲,“不過,其實也是謬讚了。忘憂谷長生不老藥出世,前去探路奪藥的人多多少少都收集了忘憂谷當初的一些訊息。林谷主你多年前與邪劍常青漫遊於劍湖之上,當時便一鳴驚人,引起一番動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