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噹噹……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半夜三更, 打更人悠長的聲音在夜色中一聲聲澱在寂靜的大街小巷之中。
小小的城鎮其他地方已是悄無聲息, 但靠近天仙閣這邊, 卻依舊有喧囂人聲順著夜風隱約飄來。
打更人站住腳步,往那映著紅光, 高聳入雲宛若仙人樓閣的銷金窟看了一眼,只看到四下飄開的半透明幔帳中點著耀眼燭火, 隱隱約約地將樓內相互交纏的人影映在幔帳之上,那副景象,真是說不出的旖旎,道不盡的風流。
那打更人心中甚為羨慕, 心道不知是前輩子造了多大福這一世才能進到那種地界去快活,這般想著, 他便繼續佝僂著身體敲著手中的鑼,往那小巷另一頭走去了。
可是他卻不知道,在那天仙閣中, 卻有一人對自己周遭的靡麗風流的景象全然不在意,魂遊天外地坐在火爐旁邊,點著一兩銀子一筐的銀絲炭, 木愣愣地發著呆。
“狗老倌,喂, 狗老倌!”
一名小廝推了推爐旁那容貌猥瑣的老頭, 連續喊了好幾聲, 才看到那人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
這老頭鼻子太靈, 靈得樓裡頭的人都已經忘記他的真名,將他直接喚作“狗老倌”了。
“唉,推推推,推什麼推,不會……”結果回過頭,老頭看清楚那小廝是那天仙樓總管旁邊的跑腿小廝之後,臉上的暴怒之情瞬間便揉捏成了一個諂媚的笑容來。
“不知道總管那邊有什麼事情需要小的效勞?”
那小廝冷冷看了面前老頭一眼,翻了個白眼以後才歪著嘴道:“有個新來的姑娘,說是京城那邊的頭牌,容姿身段都已經驗過了,媽媽叫你去嗅個香,好給那姑娘定個級呢。”
其實這一夜,天香樓裡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夜裡來當差的那位“狗老倌”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樣,若是在平時,這喊人的小廝難免要仗勢將這討人厭的老頭罵上一頓,奈何這馬上就要選花魁了,正是要用面前這老頭的時候。就這樣,小廝忍氣將狗老倌一路帶到那位新來的姑娘帳前,只等著這老頭嗅上一嗅,給個結論來。
其實按照這小廝的想法,其實喚這老頭來,實在是多此一舉。
他先前已經看過那新來的姑娘一眼。那真不愧是京城那種地界出來的頭牌,姑娘真的生得極美,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口乾舌燥,心慌意亂。容貌和身段擺出來,活脫脫就跟個仙女一樣。這樣的姑娘,自然是自帶骨肉香,哪裡還需要個老頭子說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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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小廝帶著狗老倌進到那金碧輝煌的房間裡,看著往日裡不可一世的大媽媽和大總管都笑容可親地站在那姑娘床帳前同那姑娘搭話,心中就更是有譜。
恐怕這鬥花魁的魁首,便要落在那位姑娘的身上了。
但是讓人沒想到的是,狗老倌這一夜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只見他湊在那美若天仙的姑娘帳前閉著眼睛嗅了許久,卻是半晌沒吭聲。
這暖紅帳外一派輕快和煦的氣氛,漸漸就靜滯了下來。
樓裡的老鴇,被人喚作大媽媽的婦人臉上笑容紋絲不動,暗地裡卻已經跟大管事來回遞了好幾個眼神。如今坐在幔帳背後的這位姑娘身價可是不菲,為了說動京城裡那家春風裡放人過來,天仙樓的這位媽媽可算得上是下了血本。她本以為自己可以依著這個新出來花魁魁首平步青雲,卻沒想到在“香”這一項上出了簍子。
“小狗子今天晚上看著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這些日子累到了?”
眼看著狗老倌臉色古怪沉默至今,大媽媽不由擰著手帕掩嘴輕輕笑道。
她既然給了一個臺階下,狗老倌便也機靈地順著話頭爬下來,推說自己身體不適鼻子竟然堵上了,然後便弓著背快步出了房門。
大媽媽與管事又笑眯眯在那位京城姑娘房裡坐了片刻,只是談笑中遠不似最開始的親切。
“那麼,牡丹姑娘便請早些休息吧。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好不容易來到這窮鄉僻壤,若是累到了,可是要心疼死人了。”
話音落下,那婦人還是忍不住多看了那位牡丹姑娘一眼,但見這喚作“紅牡丹”的丫頭依然微微笑著端坐於幔帳後面,一派坦然自若的模樣,心中不免有些犯嘀咕:這樣漂亮的姑娘,這樣好的性情,又怎麼會在體香一項上出了問題呢?
等敷衍了姑娘出了房門,大媽媽的臉立刻就垮了下來,找到狗老倌時,更是沒有好氣。
“說吧,牡丹姑娘的體香是出了什麼問題?”
叉著腰,大媽媽惡狠狠問道。
狗老倌瘦巴巴的身體幾乎快要縮成一團,看上去竟有點兒可憐。
聽到大媽媽的問話,他猶豫再三,才啞著聲音回道:“那位牡丹姑娘氣息香甜馥郁,雖有些過於濃豔,卻也與這花名相符。”
大媽媽聽到這句話,頓時神色一鬆,但是她隨即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裡個龜孫兒剛才擺出那張臉來幹什麼?倒是嚇了老孃一跳,還以為她身上有什麼異味呢……”
“那倒沒有。”
狗老倌乾巴巴地說。
確實,那位紅牡丹身上香氣逼人,倘若是放在從前,狗老倌定然能拼湊出一番花團錦簇的讚美之詞,不僅討人歡心,還能撈到不少賞錢。
可是這一晚上,他卻覺得自己像是著了魔。
夜裡在那驢車旁聞到的那一抹淡到極點的美人香明明只是他的錯覺,卻一直縈繞在他腦中鼻端。
大概也正是因為那不過是錯覺中的想起,所以才做到了真正的噬骨銷魂……對比之下,便是紅牡丹那等真正的上等體香,聞起來都有些令人作嘔。
狗老倌表現的實在太過異樣,大媽媽又深知這一次天仙樓鬥花魁在撈錢背後,還另有喬家姑奶奶的一番深意,她便又抓著這老頭兒細細詢問起來。
狗老倌這樣怕死怯懦的性格,哪裡還敢隱瞞,結結巴巴地就將夜裡的那件事情說了出來。
“……呵,你在一架破驢車上,聞到了舉世無雙的美人香?你還覺得那車上應該躺著個絕世美人?噗嗤……哈哈哈哈……這真是笑死個人了。”
聽到狗老倌的那番描述,大媽媽竟然拍著桌子狂笑了起來。
狗老倌從未見過這位婦人如此失態,臉上頓時顯出了茫然。
那大媽媽確定了紅牡丹身上並無異臭等缺陷,也是心情大好,破天荒地給面前這地位卑微到極點的龜公解釋了起來:“你以為這世上真有那埋沒在鄉野之間的美人?呸!也虧你在這裡做了這麼久,竟連這點門道都沒搞明白。這所謂的絕世美人啊……每一個都是用數不盡的錢財堆起來的。不說別的,就說我們樓裡那些姑娘,光用的澡豆頭油一項,便抵得上尋常人家半年的開銷。可是你難道能省了這筆錢嗎?那白嫩嫩的臉蛋兒,那烏溜溜的頭髮,那一項不要用錢……”
大媽媽說得唾沫橫飛,狗老倌只得唯唯應聲。
而就在這時候,兩人身後驀地出現了一個高挑的人影。
“你說,你聞到了這世上最好聞的美人香?”
說話之人聲音沙啞宛若被火燒過一般,花樓裡待久的人都聽得出來,這是喝酒喝得傷了喉嚨的人才有的聲音。
大媽媽和狗老倌俱是一愣,回過頭來一看,只見樓閣欄杆外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坐了個人。
那人容貌倒是十分英俊,只可惜這時候看上去卻十分憔悴。一臉鬍子都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整理過了,眼眶周圍絲一圈紅,也不知道是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身上的服飾做工與布料都是上等貨色,然而也已經是皺皺巴巴,很久未曾清洗。
“你的鼻子那樣靈……那個人應當就是個真正的美人吧……”
那人見大媽媽和狗老倌都是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模樣,仰著頭,從兜裡掏出一隻酒壺,咕嚕嚕又往喉嚨裡灌了一口酒,然後前言不搭後語地低聲問道。
即便是隔了很遠,他身上依然是滿滿酒臭。
可面對這樣一個明晃晃的酒鬼,那大媽媽與狗老倌卻立刻擺出了極為恭敬的姿態。
“喬……喬大少爺?!”
“見過喬大少爺!”
他們兩個人齊齊俯身喚道。
這個不修邊幅,浪蕩不羈的醉鬼,自然就是金樓喬家唯一的繼承人喬暮雲。
只是,如果是早些年與喬暮雲認識的那些人,見到如今這個男人,恐怕都不敢上前相認了。
這個滿身酒氣,神情恍惚的男人,哪裡還有半點當年武林新秀的精神氣,就連大媽媽和狗老倌這時候聽著他向著自己搭話,一時之間都有些搞不清喬暮雲是真的在問話,還是在發酒瘋。
“喂,問你話呢,那應該是個很美很美的人吧……”
酒壺重重地砸在地上,喬暮雲雖醉得厲害,身形卻快如鬼魅。
狗老倌一抬頭,便見到他正站在自己面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