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正好落在林重檀的臉上, 雪的臉,鉛的眉,他睫毛得極長, 掀垂, 便是一團陰影,此時這雙含了陰影的眼睛怔怔地望著我。我想他應是被我侮辱的話刺激到了, 準備再做些什麼的時候, 身後有聲音傳來。
“弟弟, 你怎麼還不回宮?”
太子唇角帶笑走到我旁邊, 輕睨了眼荷花池那邊的動靜,又看向林重檀, “檀,該走了。”
林重檀仍然盯著我, 我向來看不懂他的眼神, 現在我也懶得看懂。直至太子又催促了聲,他才慢慢移開視線,隨著太子離開。
太子離開,同我說了句話。
“弟弟, 個人有點眼熟,是不是段家的?最近段家的人在治理水患。”
我停在原地許久,才出聲道:“讓他上來。”
段心亭會鳧水,數次爬上來, 又被我的人摁下去, 此時狼狽不堪, 看到我走過來,立刻跪在地上。
鈕喜將他口裡的布扯出來,他不是蠢人, 當即說:“我錯了,今夜的事我……我保證個字都不會說!”
“希望如此。”我說。
宮人鬆手,段心亭就踉蹌地從地上爬起,頭也不回地跑了。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想到方才離開的林重檀。太子白日跟我的話,裡面應還有層意思——他在警告我不要隨便動林重檀。
如果我要殺了林重檀,要麼我先除了太子,要麼我離間他們二人。
皇上現在是寵我,更多是因為莊貴妃,愛屋及烏。太子不同,他母親是皇后,母家鼎盛,朝中支援太子者泛泛,我小打小鬧地讓太子做狗給我騎,不過是因為我裝瘋賣傻,又私下無人的況罷了。
若要動真格的,除非太子做出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誰在那裡?”鈕喜忽地看向某處。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聶樂躲在不遠處的樹下。他見我看到他,慢慢從樹下走出。
“九皇子。”他輕輕喊我,“你還好嗎?”
我有什麼不好的?話真是問得奇怪。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你剛剛看到什麼了?”
聶樂還在靠近我,我不由皺眉,往後退了步。鈕喜見狀,隨即擋在我面前,“站住!”
聶樂停下腳步,視線掠過鈕喜,聲音帶著討好的意味,“你不要難過了,我可以保護你,真的,我能保護你的。”
他為什麼總要跟我說這麼奇怪的話?
我本想拒絕,忽地想起另外件事,“你知道段心亭嗎?”
聶樂點頭。
“你和他的家世相比,應是你的更好吧?”
聶樂再度點頭。
我不語思索時,聶樂再度往我邊走來。鈕喜扣住他的肩膀,冷聲警告:“休得無禮!”
我隔著鈕喜看他,好似想明白了些事,“我不需要保護我的人,我只要能護主的狗。你想好了,便來找我,屆時我允你在我左右。”
“從羲,今晚北國使臣來宴,母妃特意讓製衣局給你做了套衣服,你穿上看看。”
我雖換好衣服,站在落地銅鏡,卻懶得往鏡子那裡看。原先我注重容貌,現下無所謂了,只是莊貴妃很喜歡打扮我。
說來奇怪,宮裡沐浴竟也用牛奶,我已經習慣用牛奶沐浴,便也懶得改了。
莊貴妃站在我身旁,親自為我梳髮,“今夜我兒赴宴,定會是最奪目的那個。”
我想說我不想穿那麼華麗,對上莊貴妃的美眸,話便說不出了。我知道九皇子原先定是從未參加過種需要見外客的宴會,所以莊貴妃次才格外重視。
略想了想,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束髮讓宮人們做就行,你歇會。”
“母妃不累,從羲,你坐下。”莊貴妃摁著我肩膀在座位坐下,“時辰不早了,母妃要趕緊把你打扮好。”
我有些無奈,我又不是女子。
嬪妃不可見外客,今夜的宴會只有我能去赴宴。宴會在風華正殿舉辦,我的位置本在六皇子旁邊,皇上看到我,就讓身邊的福公公把我的案桌挪到他旁邊,樣一來,我正對著的就是太子。
我對這種宴會沒什麼興趣,眼都懶得抬,只低頭吃東西。
“貴朝果然不僅地廣民眾,風水也好,養出來的美人個個都水靈靈、嬌滴滴的,敢問陛下身邊的那位公主年方幾何,可有許配人家。”
我聽到殿內有古怪吸氣聲,才抬起眸,卻發現大咧咧站起來的北國使臣居然看的是我個方向。次北國使臣一共來了四位,位年長,兩位中年,剩下位便是這個站著的年輕人。
他皮膚黝黑,穿著北國服飾,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見我看過來,便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擰了擰眉,旁有人訓斥。
“閣下年紀輕輕,就眼花到這種地步嗎?不是公主,是我朝九皇子。”
年輕人嗓門很大,“不是公主嗎?那這位九皇子長得也……”他話沒說完,就被旁邊的長者拉了把。
“察泰,坐下。”
長者站起來替察泰賠罪,“察泰自幼在草原長大,不懂禮數,還請陛下原諒,我國願額外送上兩千頭牛、千頭羊給九皇子賠禮道歉。”
“從羲。”皇上喊我,“過來。”
我尚未從方才的冒犯回過神,起身時臉頰還有些發燙。走到皇上身邊,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自己來決定要不要原諒他們。”
長者聞言對我行了個跪拜大禮,我雖還魂在九皇子身上,仍然接受不了比我年長許的人跪我。那長者雞皮鶴髮,以額貼地,言辭懇切,“請九皇子寬恕察泰的失禮。”
我看向皇上,低聲說:“他應該只是一時看走眼。”
今夜燈火憧憧,我又坐得離那個察泰不近。
“那父皇就替你寬恕他們這回。”皇上揚聲對長者說,“公羊律,你起身吧,下次可不許再犯下等錯誤。”
“是是是。”公羊律連忙稱是,旁邊的察泰彎腰去扶他,卻被他推開。他狠狠剜了眼察泰,察泰尷尬地以手摸了摸鼻子,接下來不敢再隨意開口。
我不禁有些好奇,個察泰冒冒失失,北國怎麼會想著讓他出使我朝,第二日,我便明白了。
察泰天蠻力,能舉得起三百斤的弓,射出的箭無不正中靶心。昨日還在宴會上唯唯諾諾的公羊律此時單手撫須,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得意。
“察泰是我國年輕的勇士,還未上過戰場,今日他想跟貴國的勇士切磋二。”
公羊律特意點了“年輕”二字,又說察泰沒上過戰場,暗指若我朝派出上過戰場的將士便是勝之不武。
我看著察泰的百斤的弓,也不禁想林重檀能不能贏,若是林重檀輸給察泰,只會有辱我朝顏面。
皇上因為近來忙碌,並沒有親自來驗收林重檀教我的成果,直接讓太子告訴他結果,所以今日林重檀也來了。
他站在太子身旁,因未及冠,他不像太子將長髮盡數用玉冠束好,半數鴉羽長發散於腰後,另一半則是用金鑲玉的髮帶綁好。
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今日的林重檀配得上“瓊秀璀粲,金相玉質”八字。
他慣來生著張好臉,有他襯托,太子容貌越發顯得輕浮陰柔。今日來了不少貴女,她們以團扇半遮臉,悄悄往林重檀那邊看。
林重檀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今日有很貴女看他,先還像一口古井、扔石子都不起波瀾的他,現下眉眼如水,還時不時笑下。
他笑,我旁邊的十二公主就吸口氣。
十二公主今年才十四歲,似乎已到好色慕少艾的年齡,她同我坐在一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林重檀看。
自己看還不夠,湊近我問:“九皇兄,你說這在場的哪個兒郎最好看?”
我不願意答林重檀,含含糊糊說:“不知道。”
可十二公主不滿意,嘟起唇,“九皇兄敷衍我,你連看都沒看就說不知道。九皇兄,你仔細看看,你說在場哪個兒郎最好看?”
我不說,她便過來纏我,我原先在家中,都沒跟堂姐堂妹如此親近過,只能投降,“我說。”
我往下方掃了圈,可恨地發現竟找不出比林重檀容貌更顯眼者。
我實在不願意說出林重檀的字,“沒有哪個特別好看。”
十二公主氣得臉都紅了,瞪著我,覺得我敷衍她,站起跑去二皇子那邊,沒多久,她又像只貓無聲坐回我身邊。
“好吧,我原諒九皇兄了。”她看看周圍,倏然伸手抱住我手臂,我當即僵在原地,想將手抽出,可她軟軟小小一隻,我怕弄疼她。
“也就九皇兄你說這話,我才原諒你,太子哥哥說的話,我都不會理他的。”十二公主挨著我,聲音嬌滴滴,“九皇兄,你知道我那些小姐妹都說什麼嗎?她們都羨慕我有好幾個長得好看的哥哥。”
好看的哥哥?
太子算得上好看之,雖然我不喜歡他的長相,除此之外,二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也得好,其他便沒了。
我壓低聲音對十二公主說:“十二公主,你能不能鬆開我的手?”
“你叫我什麼?”十二公主眼睛瞪得圓溜溜,像是馬上就要翻臉咬我。
我想了想,“十二皇妹?”
“我也不喜歡這個稱呼,顯得我們很疏。九皇兄,你叫我頌頌吧,太子哥哥就叫我頌頌。”
那是因為她和太子是一母同胞。
我有些無奈,不知為何位小公主就黏上我了。見她遲遲不鬆手,我只能低聲喚她小名。十二公主才心滿意足鬆開我,捏著桌上的點心塞嘴裡。我看她一口吃掉點心,把臉頰塞得鼓鼓的,心想她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會子功夫,下面已經開始比賽。
察泰不愧是北國特意帶來的勇士,他不僅騎術了得,功夫也十分不錯。我朝派出三人同他們那邊的人比賽,比賽開始沒多久,察泰就將我們這邊的個貴族兒郎踢下了馬。
十二公主見狀,氣地扯自己的翠珠羽毛扇上的羽毛,“不是犯規嗎?”
的確是犯規,且樣將人從馬上踢下,墜馬之人很有可能受重傷,甚至被馬踩死都有可能,可其他人都沒有提出異議,恐怕北國比賽的時候幹這種事不是第回了。
察泰踢下人,氣焰更勝,雙腿重重夾馬,還對著邊的觀禮臺吹口哨。
十二公主連忙用扇子遮臉,“醜八怪不許看我!”瞬後,她又拿翠珠羽毛扇遮在我面前,“九皇兄,不要讓他看。”
我哭笑不得,“他看我個男子做什麼?你自己將臉遮住就好。”
“不行,九皇兄的臉也不能讓那個醜八怪看。”十二公主說著,突然叫了起來,“檀他射中了!”
我以手輕挪開翠珠羽毛扇,卻發現白衣紅滾邊的林重檀正看著我邊。我不由面上冷了冷,乾脆拿過翠珠羽毛扇將臉擋個嚴實。
十二公主被我拿去扇子,也沒什麼反應,她身傾,聚精會神看下方的比賽。沒多久,她又一拍桌,“啊啊啊!那個醜八怪,居然把檀的箭射斷了。”
她氣急敗壞,當場狠吃兩塊點心。
我路聽她轉播,也忍不住挪開扇子,往外看去。場上現在只剩下察泰和林重檀,其餘人皆因墜馬,被迫離場。察泰單手拉著韁繩,語氣十分挑釁,“貴朝要不然直接派你們的將軍上場?我瞧著比賽沒意思得緊,還有久時間?”
場上的香快燃完了。
此時靶上是察泰的箭。
我們要輸了。
我不由捏緊手裡的翠珠羽毛扇,即使我恨林重檀,也不願在這種局面上丟我朝顏面。
面對挑釁,林重檀不緊不慢地抽出箭筒的支箭。箭齊發,同時射向靶心。只見第一支箭將察泰射在靶的箭射穿,二、支箭緊隨其後,箭破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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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泰臉色微變,立即拿箭射出,箭快中靶子的時候,被凌空一箭射中,兩箭斷在半空,起跌墜在地。
“邶朝勝!”
“邶朝勝!”
“邶朝勝!”
時之間,歡呼聲四起。
林重檀視線略過向他衝來的人,再度看向觀禮臺,旁的十二公主吸了口氣,“檀他……他笑了!”她抓住旁邊的宮女,“你看,檀是不是在對我笑?”
察泰眼神驟然陰冷,對著林重檀拉開弓。
林重檀已經沒箭,他箭筒裡的最後一支箭剛剛用來阻止察泰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