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的簇擁中，芭琪拉退下高臺。她滿臉赤紅，氣喘吁吁，眼神迷離不定，看上去還沒有從剛剛的情緒中緩和過來。懷絲看她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快要摔在地上，下意識地伸了伸手準備扶她。
“看樣子，人們的反應還不錯……”芭琪拉對懷絲笑笑，儘管她的嘴唇幾乎完全失去了血色，但看樣子，她對接下來的集會信心滿滿，“懷絲，我把接下來的計劃交給你了。我相信你……”
她看了看懷絲手裡的隨身碟，還有幾頁檔案。那是懷絲所說，她三年來蒐集到的資料。為了她的妹妹安婕，為了他們共同的親人。
“去吧，懷絲……告訴人們，歐洲聯邦做了些什麼。”
懷絲的手指捏緊了，檔案被她揉得皺了起來。
“這樣……合適嗎？”
“沒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以及你為他們做的一切，”芭琪拉鼓勵她道，“在這裡，你就是他們的英雄，正義的旗幟……我們都看著你呢，懷絲。放心，就像之前一樣，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懷絲訕訕地答應著，一手扶著高臺的扶手，將資料夾在另一邊胳膊處。
“剛才的演講，”她突兀地蹦出一句，“芭琪拉……你做得很漂亮。”
芭琪拉微微睜大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啊————謝謝，謝謝……”她略顯笨拙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說了那麼多————”
“嗯，關於我的妹妹……我欠你一個道歉，”懷絲朝芭琪拉眨眨眼睛，“或許，一直以來，我都誤會你了，芭琪拉……謝謝你為安婕做的一切。”
她的嘴角輕輕彎起，但只是剎那。懷絲登上高臺的臺階，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人群看到她，再次爆發出激烈的掌聲，一浪蓋過一浪。所有示威人群，無論男女老少，紛紛起立，向懷絲表達他們最高敬意的注目禮。
……
“我就知道，那個記者會跟這幫人同流合汙————”
亞諾局長拖著腮幫子，木訥地盯著直播螢幕上懷絲的身影。
“早該看好那個女人的……這下，幻影部隊可難辦了……”
……
陷入廣場中央洶湧人潮的凱芙使勁推了一把前面的示威者，努力扒著周圍人的衣服和肩膀，想看清芭琪拉的位置。集會的氣氛似乎達到了頂峰，連綿不斷的噪聲灌入凱芙的耳朵，她已經無法分清究竟是歡呼，掌聲，口號還是歌聲。當她好不容易踮起腳尖，將一面撲在臉上的俄羅斯國旗扯開時，柏林塔螢幕上方的那個人令她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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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絲？”
沒錯，儘管由於三天來的連續驚嚇和折磨，她的眼睛顯得黯淡無光，深深陷入眼窩；蒼白而瘦削的臉頰沒有了往日的嬰兒肥，顴骨的線條已經清晰可見。但她確實還是懷絲————沒有動作，也沒有發言，看上去似乎比芭琪拉冷靜不少。不過，從凱芙的觀察來看，懷絲既沒有回應人群的目光，也沒有回應他們的呼喊，她木然地望向前方，一張張旗幟和面孔倒映在她的瞳孔中。
“我不能離開……萬一，他們發現我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米夏就會直接引爆毒氣……”
恍惚中，懷絲的警告浮現在凱芙腦海中，
“我太瞭解芭琪拉這個人了！娜塔莎……只要她說得出來，她就一定會做到！求你了，你千萬別去激怒她！”
螢幕左下角，高臺後方的臺階旁，一道若有若無的紅光閃了閃。凱芙立即跟蹤到那個訊號來源：是一個對講機，而使用它通話的正是芭琪拉。她看起來有點緊張，一邊說話，不時地舉手示意，武裝分子在她的指示下，在高臺後方頻繁走動著。
“有一樣東西……只有我能給他們，娜塔莎……放心，我是安全的。”
凱芙回想著懷絲對她說過的，眉頭深深地蹙起。
懷絲，你究竟做過什麼……
唉，真是見鬼了。她眯著眼睛，朝天空看了一眼。
仍然沒有直升機的蹤跡。正坤是在嚇唬她嗎？這樣怎麼可能發動突襲呢？
凱芙轉過頭，看見馬特也學著她那樣，費勁地擠開人群，想看看前面發生了什麼。她豎起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壞主意，她對著馬特不住地搖頭，壞主意。
***
“歐洲聯邦，我是為我妹妹來的。三年以來，你們壓住訊息，收買證人；你們汙衊我，恐嚇我，威脅我，封鎖我的IP，刪除我的專欄，要我退出這件事的調查；你們命令全國的媒體保持沉默，對我妹妹的死噤若寒蟬。現在，是你們面對她的時候了，”懷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彷彿對面真有一個叫“歐洲聯邦”的傢伙似的，“比起你們三年來無休止的造謠和人身攻擊，我的真相有檔案，有照片，有採訪錄音，也有調查影片————這些都是你們最害怕的東西。而且，和你們侵犯新聞自由法案不一樣。透過你們自己公開的渠道，我獲取的資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人群靜靜地凝聽著。懷絲沒有什麼肢體動作，語氣也沒太多起伏。但和芭琪拉富有煽動性的演說相比，冷冰冰的真相顯得更為尖銳，直穿人心。
“我不想做什麼審判，也不想報復，”懷絲繼續說，“三年前，當你們殺害我妹妹的時候，你們就應該知道有這麼一天……你們逃避的真相，終會自己找上你們。我不過是一個信使。”
她沉默了片刻，微微低下頭去，
“自從十年前，俄羅斯內戰爆發開始，D37特區就作為最早一批難民收容所而建立。依據《國際難民公約》，因為內戰————直至此時仍在進行之中————而逃至歐洲聯邦的俄羅斯公民，完全享有難民待遇，在工作，結社上也應享有最惠國待遇。但是，根據《國際難民公約》，第二十六條，締約各國對合法在其領土內的難民，應給予選擇其居所地和在其領土內自由行動的權利；第二十七條，締約各國對在其領土內不持有有效旅行證件的任何難民，應發給身份證件；第三十一條，締約各國對上述難民的行動，不得加以除必要以外的限制。歐洲聯邦————顯然沒有遵守你們自己簽訂的公約。D37特區，和其他大大小小的特區一樣，是為了限制俄羅斯難民的自由行動能力而存在的。除了特區，這些人沒有身份，也沒有權利進行合法工作。不僅如此，即使本國公民，也無法自由出入特區。”
廣場啞然無聲。
“歐洲聯邦，你們的特區，實質上就是一百年前納粹集中營的翻版。”懷絲的聲音像湧動著一股寒流，“特區防暴制定宵禁，熄燈法令，擁有不受監督的審訊權，逮捕權，以及無須批准的入室搜查權，集立法，司法與行政權力於一體……這些侵犯人權的行為，都是構成集中營制度的要素。你們————不僅無視了自己簽下的難民公約，還違反了本國的法律————無論是聯邦，還是德國的公共衛生法。七年前，為了緩解特區汙水處理的巨大壓力，德國政府自2026年五月開始，封鎖了特區與柏林市區聯通的地下管道。同樣，你們在未通知特區居民的情況下，直接使用帶有一定毒性的氯化物淨水劑，導致人們日復一日使用這些反覆消毒的汙水，嚴重損害了他們的生命健康權————”
她的話被一陣憤怒的抗議聲打斷了。
“請你們冷靜，”懷絲提高了音量，要求人群不要過激，“這是和平的抗議。”
等大家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懷絲繼續道，
“最嚴重的是，你們————踐踏了你們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憲法，歐洲聯邦的最高憲法————第二條，公民權的自由，安全和正義，不受任何內部力量的干涉和阻撓，”她的情緒第一次有些失控，“三年前，你們的間諜部門，歐洲聯邦特勤局建立了一個代號為‘回聲’的專案，用於收買那些渴望得到聯邦公民身份的俄羅斯難民，作為眼線，告密者和秘密警察，監視歐洲各大移民特區的人口————”
……
遠在兩公裡外的總理府，中情局局長和聯邦衛隊參謀長不約而同，轉向一旁眉頭緊鎖，撐著下巴，望著直播畫面的特勤局局長亞諾————他沒有搭理他們，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了。
……
“————但是，你們恐怕沒有計劃到後面的事情，對吧？”懷絲說，“因為有伊里奇和芭琪拉這樣的人存在————”她向後看了一眼芭琪拉，“他們不願意被特勤局利用，來對付自己的同胞。因此，他們運用自己手中的資源，去幫助那些遭受警察迫害，生活潦倒的難民，流亡者。也正是他們的日益增長的聲望，引起了特勤局的警覺和注意，也為他們————包括我們惹來了災難。我有來自特勤局內部，絕對充足的證據————”她舉起手中的隨身碟，“那一天的搜查行動，絕非聯邦政府對外宣稱的意外，而是特勤局有預謀的報復行動。他們對芭琪拉，伊里奇，還有安婕，使用了難以想象的殘酷審訊。我的妹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陰暗骯髒的防暴中心。那天……是她的二十一歲生日，而她————正準備答應伊里奇的求婚……可是她————”
懷絲說不下去了。廣場上的群眾激憤起來，印有安婕肖像的旗幟揮舞在冰冷的風雪中，
“為了安婕！為了安婕！”
人們的怒火直衝雲霄，
“到總理府去！到總理府去！”
“審判殺人兇手！審判特勤局！”
“抓住阿德勒總理！”
“推翻警察！推翻軍隊！”
“推翻聯邦政府！”
“為安婕報仇！”
場面幾乎達到失控的狀態。芭琪拉看著憤怒的人群，嘴角抹過一縷微笑。她一腳登上臺階，準備趁著這股無堅不摧的氣勢，帶領人們衝擊教堂區的封鎖線————那是離總理府最近的位置。
“懷絲，做得好！”她對懷絲招呼道，“快下來吧！這裡交給我了。”
但是出乎意料，懷絲並沒有回應芭琪拉的要求。她回過頭來，望著芭琪拉，眼神滿是茫然。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她喃喃自語，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懷絲？你在幹什麼————”
沒等芭琪拉說完，懷絲就猛地抬起頭來。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恐怖的事實，她的聲音變得又害怕又憤怒。
“不，不行……不是這樣的！”她的臉上泛著兩道黑色的淚痕，臉部的肌肉緊緊地扭在一起，“不行！我不允許！你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