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從來都帶著盛宴，古遠今來，從不例外。
入夜後，廣涼縣衙門前那一條街上燃起了一堆又一堆沖天的篝火，在每一堆篝火都架著半隻野豬。
在大火猛烈的烘烤下，肥碩的大野豬發出“茲茲”的油爆聲，豬油滴落在篝火，火苗一下子串得比天還要高，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推移，野豬的表面逐漸變成了金黃色，肉香味一下子散發了出去，所有圍觀的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尤其是那些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吃過肉的災民們更是差點沒有連舌頭都給咽下去。
只是嘴饞歸嘴饞，災民們沒有一個人有動手將肉塊撕下，放入口中的意向。
他們早已經從官差們的口中得知了這些肉到底是什麼肉了。
野豬肉。
可是我們大唐的子民向來是不吃豬肉的啊，總不能因為我們是無家可歸的災民，而如此輕賤我們吧。
被人輕賤了的念頭幾乎是所有災民的共同想法，他們寧願捱餓，也不願意去吃豬這種醜陋的動物。
見烤肉烤得差不多後，唐芸衝著雷大壯打了一個手勢，頓時嘹亮的口號在街上響起。
“鹽漬烤肉，想吃的排隊！”
聲音響起的同時，正在烤肉的官差們立即將烤肉抬出火堆，放到了身邊的案板上，用菜刀“篤篤”地剁了起來，每剁一刀，空氣中的烤肉香就多上幾分，幾個呼吸之後，整條街都瀰漫起了與平常不一般的香味。
災民們又是齊刷刷地吞了吞口水，只是直到這一刻，他們還沒有上前領取烤豬肉的意向。
這時，一身官家服飾打扮的皇世子李世民，攜手他的王妃出現在萬千災民的眼裡。
出現之後，他並不曾說話，從官差的手裡接過兩塊烤肉，一塊給了長孫無憂，一塊留給了自己。
就著滾燙的熱氣，二人咬了一口烤肉，之後連嘴角也不擦一下，衝著所有的災民豎起了大拇指，十分享受地說出二字：“好吃。”
說完之後，也不等邊上的災民有任何的反應，他們二人就繼續對付起手中的烤肉來，狼吞虎嚥的，別提多有滋味了。
看著他們夫婦二人吃得津津有味，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咕碌”的咽了一口水，
天地君師親，君排第三，作為君王的兒子，李世民尊貴的身份是無用置疑的。見他都開了豬葷，災民們心裡被輕賤之意一下子就少了許多，這會再嗅到那濃濃的烤肉香，就再也抵抗不了腹中的飢餓之蟲了。
“譁”的一下子，全部圍向了案板，也不怕燙，伸出髒乎乎的大手便往烤肉上摸，急得官差們連聲大喊：“排隊，排好隊再來領吃的。”
一時間，幾乎所有烤肉分放點都聚滿了災民，而災民們也順利地領到了烤肉。
只有一個點例外，那就是由陳放親自動手烤焙的那個點。
先前他在烤豬肉的時候大家就已經注意到了他，他在烤肉的過程中是會不斷地往烤肉上撒上一些粉狀的東西，而那些粉末卻是其他烤肉檔都沒有的。
這些特別加了料的烤肉應該更好吃吧。
這是所有發現這一切的人的真實想法，所以開始發放肉食之後，許多災民一下子湧到了陳放所在的點上，眼巴巴地盯著陳放，希望他能夠將第一塊肉給自己。
可是陳放並沒有發放肉食的意思，將烤好的半隻野豬扔上案板後，他從邊上拿起菜刀，手起刀落，僅用了幾刀，便將烤肉斬成了兩半。
用油紙將最為肥碩的後半身包裹起來，陳放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打招呼，揹著四分之一只野豬慢慢地走出了篝火圈，走向了西城。
陳放的舉動並沒有太過顯眼，但是有心人還是注意到了他異樣。唐芸自是一臉的擔心，只是眼下她還得負責好分配肉食之事，沒辦法跟上去，只好把這一份擔心放在了心底。至於李世民，又是另一翻想法。
見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烤肉上，李世民拉著長孫無憂悄悄地退入了衙門內。
衙門內，李世民輕呷著衙門提供的下等清茗，神色有些凝固，長孫無憂以優雅的坐姿靜靜地坐於一旁，並沒有去打擾李世民的靜思，只有尉遲恭這廝扶著包紮好的腦袋，不停地呱叫，非要讓李世民將陳放懲治一翻不可，那呱噪的聲音，聽得李世民一陣皺眉。
“好了，敬德。此事陳先生雖然做得過火了一些，但終歸是因為你的失誤才致使衙門裡死了一個人，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李世民擺擺，制止了尉遲恭的呱噪，道：“至於那個陳先生，哼，我等倒是小瞧了他，沒想到他不但擅長處理縣務，就連排兵佈陣也懂得一些。”
軍旅出身的李世民可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紈絝子弟，自是看出了陳放在打野豬的時候是套用了某種戰術的，這讓本來對讀書人有些許微詞的他對陳放又再高看了一眼。
“不過……”李世民伸手想去端茶喝，不想茶杯已空，只好收回手，揉了揉脹痛的鼻樑，有些頭痛地道：“這個傢伙怕是不那麼好控制啊。”
見杯中已空，長孫無憂體貼地給他倒了一杯清茶，笑說：“夫君，紙鷂再難友控制，只要找準御風的方向，握緊手中那根線亦是可以令其往東西的。我看那位陳先生還是不錯的。雖說行事魯莽了一些，但文韜武略卻也是難得的，最重要的是……”
她雙手俸起茶杯，衝著李世民彎了彎眉毛，美目流盼間，說出了李世民最想聽到的話：“最重要的事，他這個人重情重義，夫君如果能以劉皇叔的姿態對待他，相信日後他必將會成為夫君身邊的諸葛孔明。”
聞言，李世民頓舒眉展羽，接過茶杯，大笑道：“還是梓童看得明白，本王迷障了。”
言罷，他衝著左右的飛雲衛道：“來人，文房四寶伺候，本王要修一封湊折，將此次賑災之事，上報父皇。”
……
燈下，李世民在展開的湊折上奮筆直書，長孫無憂靜靜地立於一旁，輕推墨條，像極了平凡人家正在奮發的相公，與及溫婉妻子，此情此景，若是沒有尉遲恭這個黑炭臉包扎著腦袋突現在畫面裡，倒是一幅浪漫、溫馨的畫面。
且說尉遲恭這廝聽了李世民夫婦對陳放讚譽有加的話，可得不打一處來，此刻又見李世民準備上表朝廷，為陳放請功，更是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不過他也並非一個傻子，並沒有當著李世民的面發難，而是在暗暗發狠，一定要讓陳放好看。
不過衙門裡正發生的一切，陳放並不曾知曉，扛著滾燙的野豬肉的他此時已經到了西城的地界。
他肩上扛著野豬肉，靜靜地立在某一處門房外面，看著因燭火而生的倒影，落在窗紙上，他甚至連敲響房門的勇氣都沒有。
他就這麼一直地站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到屋內有一個推門走出來，他才被驚醒。
推門出來的是一位老嫗，她手裡端著一盆洗腳水，正欲往外潑，但及時發現了立在門外的陳放，連忙收住了手勢。
“那個，你找誰啊？”老嫗好奇地問道。
“請問這裡是小葉捕快的家裡？”陳放問道。
黑暗中，老嫗點點頭，“哦，你是我們家狗子的朋友啊。他不在家，他在衙門裡當差，最近不是鬧災嗎，他一直在衙門在忙活，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回家，要不，你去衙門那邊找他吧。”
聞言，陳放的心裡頓翻鹽油醬醋，難受到了極點，他想張口告訴老嫗小葉捕快死了，可是張口，話順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那個，伯母。我也是在衙門裡當差的，跟小葉捕快是朋友，今天我們衙門裡的人去打獵給災民當口糧來著，這不打了好些大野豬，好吃極了，這不，小葉捕快尋思著伯母也沒有嘗過，所以就讓我送點過來，讓伯母您嚐個新鮮。”
黑暗裡，老嫗看不清楚陳放的樣子，但是其肩上那一大塊肉，卻是很搶眼的，她看了看那塊肉，好奇地答道：“喲，蠻豬肉啊，這，能吃嗎？”顯然她也是一位典型的豬不能吃的信俸者。
“能吃，不但能吃，好吃，而且還很有營養，現在不但災民們吃這些肉，縣令大和衙門裡那些人也在吃，就連二皇子，秦王殿下也喜歡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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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老嫗一下子就笑了，忙將手裡端起的洗腳水倒在門，招呼著陳放往裡走。
扛著烤肉，步入小葉捕快的家。看著只有一張掉了漆的黑漆方桌，和幾張破舊的木椅，陳放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官爺坐，喝水。”招呼著陳放把烤肉放下後，老嫗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烤肉的身上，而是招呼著陳放坐下，並給他倒了一碗清水。
破碗裡清水盪漾，水底有些許髒東西。若是在平時，這樣的水，陳放是斷然不會去喝，只是今天，面對著小葉捕快的孃親，他沒有由來的心虛，沒有由來的覺得口渴。
他端起碗，一飲而盡。
“伯母，這野豬肉是已經烤好了的，趁著還有點熱，我給您切點吧。”陳放起身，準備去給老嫗切點烤肉，不過卻被老嫗給攔了下來。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我來，我來。”老嫗攔下陳放，也不容陳放拒絕，轉身將野豬肉扛進了廚房裡。廚房裡隨即響起了刀落砧板的“篤篤”聲。
片刻後，老嫗將一碟片好的肉片放到陳放的面前，同時遞給陳放一雙筷子。
“來，官爺，吃點。”她招呼道。
陳放接過筷子，筷子伸到了烤肉的上方，卻久久沒有落下去。
“官爺，你……沒事吧？”老嫗覺得陳放的表現很是古怪不由得產生了一絲狐疑。
聞言，生怕被老嫗看出自己的心思，陳放連忙活了一下手臂，擠出一抹勉強的笑容，道：“沒事，白天剛才野豬抬太久了，有些發麻了，活動活動就好了。”
裝模作樣地動了兩下手臂，陳放連忙下箸，夾起一塊烤肉，放進嘴裡，吃得有些急，差點沒有把他給嗆死，但他還是裝作沒事一樣，把烤肉給整塊咽了下去。
這時，老嫗卻忽然驚夷了起來。
“咦，你不是……你是陳師爺？”她有些驚喜地叫道。
陳放沒有想到她居然會認識自己，不由得微微一錯愕，但是想起小葉捕快曾經送給他的那一籃雞蛋，也就明了。
“不錯，是我。”他點點頭。
聽了他肯定的話，老嫗顯得十分的激動，一連說了好多個謝謝，並且不住地招呼著陳放吃烤肉。後來甚至還向陳放打聽小葉捕快在衙門裡的工作表現，並且告訴陳放，如果小葉捕快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儘管去罰他，罵他。陳放自然不會說小葉捕快的不是。
一時間兩人倒是交流得挺好的，只是越是聊起小葉捕快，陳放的心裡就越難受。越是難受，覺得對不起眼前的老嫗，他臉上擠出的笑容就越發僵硬。
“唉，狗子這孩子沒惹你生氣就好，沒惹你生氣就好。”老嫗說說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伯純，您，沒事吧？”陳放以為她不舒服，連忙起身，準備去扶她，不過卻被老嫗給擺手拒絕了。
“我沒事。師爺，狗子，狗子死的時候有沒有吃很多苦頭？”她忽道。
陳放驚訝地叫道：“你是怎麼知道小葉捕快他……”話說到嘴邊，陳放才反應過來，連忙住了口。
老嫗流著淚，笑著說：“我們家狗子是個懂事的孩子，陳師爺，你是我們葉家的恩人，如果狗子不是出了事，他是斷然不會讓你親自揹著烤肉送到我們家裡來的。”
聞言，陳放整個人都怔在了原地。虧得自己還那麼裝模作樣，原來老太太最已經看穿自己了。
“伯母，小葉他走的很快，沒有經歷太多的痛苦。”陳放艱難地安慰道。聽了他的話，老嫗笑了笑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對了，師爺時間也不早了，老身也要休息了，你請回吧。”
聽老太太說得那堅決，陳放也不好再強待下去，何況他也真的待不下去了，只好起身跟老太太道了別，走出了葉家。
老太太一直笑著將陳放送出了門外，直到大門緊扣，將陳放關在屋外之後，她才哭了起來。
陳放立在葉家門外，聽著屋內老嫗痛苦的哭聲，他踉蹌地離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