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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軌跡 : 箱根溫泉殺人手稿_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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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原典子坐上了下午四點三十五分從新宿開出的“小田急”電車,前往箱根。

列車駛過多摩川鐵橋時,可以看到河裡浮動著的人和船隻。七月的太陽雖然已經偏西,可在河面上的倒影依然像在燃燒著一般。電車繼續向前,沒過多久,相模綠色的原野就展現在眼前了。火辣辣的陽光透過車窗直瀉進來,坐在典子這一邊的乘客,紛紛手忙腳亂地放下了窗簾。

這一陣騷亂也驚動了典子,她從文庫本的譯著上抬起了雙眼。

或許是這麼個時段的關係吧,車廂裡的一些乘客看樣子是要去箱根過夜的。有年輕的情侶,也有中年的、卻不是夫婦的伴侶。他們全都在興高采烈地交談著。而一些要在小田原下車的上班族,則是滿臉倦容,一聲不吭地緊閉著雙眼。

典子身旁坐著的一個男子好像就是個下了班要回家的人。他將套在襯衫袖子裡的胳膊擱在窗框上,又將自己的臉擱在胳膊上,睡著了,臉上滲出了一層油汗。典子要去的地方是箱根的宮之下,可她卻一點兒也不興奮。因為,她是為了工作才要去那裡住兩個晚上的。

雖說都是在箱根過夜,可內容卻和那些成雙成對的旅客決然不同。

去年從女子大學畢業後,典子就進了一家名叫陽光社的出版社。這個出版社既出版文藝類圖書,也出版一本名為《新生文學》的雜誌。她到出版社上班後,立刻就被分派到了該雜誌的編輯部。經過了半年左右校對、排版的見習後,從去年秋天起就開始做外勤了。工作內容是跑到撰稿人的家裡,請他們寫稿,再者就是催稿並取回他們寫好的手稿。

典子在那些撰稿人之間的評價不錯,都說她蠻有靈氣的。

“我這裡以後就一直叫椎原來跑吧。”

一位暢銷書作家甚至特意這樣要求雜誌主編。

“椎原啊,稿子晚一點拿回去也沒事吧,今天晚上就留下來陪陪我嘛。”

一位女評論家曾經強行將她留下,還請她吃飯。

“不就是因為你的臉蛋長得討人喜歡嘛?”主編白井曾經撓著花白的頭髮,揚起長長的下巴笑道,說得典子滿臉通紅地趕緊躲開了。典子長著一張可愛的圓臉,勻稱的四肢從體內向外噴發著青春活力。她走起路來腳步輕盈富有彈性,像是在跳芭蕾似的。

事實上,典子工作起來也是風風火火、幹淨利落。一到臨近截稿的日子,她就馬不停蹄地在撰稿人和編輯部之間、編輯部和印刷廠之間來回跑。

因此,典子雖然還是個新手,卻已經承擔了三四個對該出版社來說較為重要的撰稿人的聯絡任務了。有幾個比她早入社的男編輯在私下裡感嘆道:“白井可真寵阿典啊。”

可他們對典子並無不滿。他們將椎原典子這個名字壓縮了一下,作為愛稱,叫典子為“阿典”。

“難聽死了。什麼‘阿典’‘阿典’的,像個酒吧女郎似的。”

典子抗議過兩三次,可那些年輕的編輯覺得很好玩,把她的話只當是耳邊風,根本聽不進去。不過,說實話,這個別名也確實能夠反映出典子年輕活潑的個性。

然而,此刻坐在“小田急”的電車中趕往箱根的典子,心情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因為她負責聯絡的女作家村谷阿沙子拖稿拖得很嚴重,預定交稿的日期都過了兩天了,說好是今天中午前交稿的,可趕到她那位於世田谷的家一看,卻發現鐵將軍把門。典子頓時就慌了,四處打量了一番,發現大門旁用圖釘釘著一個信封。她看到信封上用鋼筆寫著“椎原典子收”就趕緊開啟來看。信上是村谷阿沙子的筆跡,只見她寫道:“稿子遲了,非常抱歉。這個月我很累,想暫停一次。我去箱根的宮之下了,住在杉之屋飯店。”後面還很仔細地寫了電話號碼。似乎在說:要找我的話,就打到這裡來吧。

典子拿著這封信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出版社。主編白井聽了彙報,立刻就撅起了長下巴,將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

“開什麼玩笑!到現在還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想幹嗎?我這裡可是開著天窗傻等了兩天了。好吧。我這就往箱根打電話。”

主編恨得牙直癢癢的,可他給箱根的杉之屋打通了電話,聽到了村谷阿沙子的聲音後,語調立刻就變了,完全是一副既吹捧又哀求的調子:“是村谷老師嗎?我這裡不行了,幫幫忙吧。這個月進入苦夏了,收不到得力的稿子啊。您的稿子就是我們的頂樑柱啊。啊?哪裡、哪裡,柺棍也好正樑也好,反正就指望您了。今晚我就叫椎原上您那兒去,到明天傍晚之前您可得交稿啊。啊?來不及?哎喲,那到後天中午之前您無論如何也得完成啊。我們正等米下鍋呢。拜託了。要是沒了您的稿子,這一期雜誌還出個什麼勁兒呢?”

女作家村谷阿沙子今年三十二歲。原名麻子,丈夫村谷亮吾在某證券公司工作。

三年前,村谷阿沙子的作品在某出版社的小說大賽中得了獎,立刻引起了媒體的關注。那部獲獎作品的文學性並不怎麼高,可題材獨特,情節跌宕起伏,叫人一拿起來便撒不開手。看看她的身世,發現她竟是活躍在大正末期昭和初年的法學博士宍戶寬爾的女兒。宍戶寬爾博士是當時的自由主義法學家,寫得一手好文章,以數量眾多的優美隨筆而聞名。阿沙子是他的第四個女兒。

之後,那個出版社就對她產生了興趣,約她寫第二個作品。誰知她寄來的第二篇,質量竟超過了前一部獲獎作品,語言表達也老到多了,這似乎是她從已經過世了的父親那裡所繼承的天賦。而這一點,又給她的身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即所謂的名門出才女。而這種血統論正好符合日本人的偏好。媒體自然也難免。不,應該說最看重出身的就是媒體。

果不其然,第二部作品發表後,再次大獲好評。作品本身精彩動人,作者又是個女作家,並且是有名的宍戶寬爾的女兒,這一切都形成了一股不容置疑的絕對優勢。於是,她的人氣就逐漸旺盛起來了。

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村谷阿沙子就紅了,成了一名暢銷作家。她的作品雖然並不太多,但每出一部都會獲得一片好評。讀者覺得宍戶寬爾的名字在她的背後發著淡淡的光輝,烘托她的形象,這種血統關係,對她來說是有益而無害的。

村谷阿沙子在寫作上算不得快手。似乎可以歸為性情古怪的一類之中。在作家中,有人可以讓編輯在隔壁房間裡等著,自己開一個夜車就能完成一篇小說;甚至有人能一邊跟客人說笑一邊寫作;但也有人在大白天也必須緊閉門窗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這樣就寫不出一個字來。村谷阿沙子比較接近於後者,不論自己的稿子怎麼拖欠,也絕不會讓編輯進屋來坐下等她的。

“只要有人在家裡等著,我的精氣散了,就更寫不出來了。”她曾經搖晃著微微發胖的臉蛋,皺著眉頭這麼說道。她長著嬰兒般的雙層下巴,小眼睛,低鼻樑。那張頗有光彩、老帶著不緊不慢表情的臉,總叫人懷疑:這人看起來有些神經質啊!但人們馬上會自己打消疑慮:畢竟是個作家嘛,有點古怪也很正常。

據說她在寫作時,就連她家的女傭也不可以冒冒失失地拉開她的房門,有事叫她的時候要按喇叭通知她。聽到喇叭聲響,她那個發胖了的身子才會慢吞吞地從房間裡踱出來,滿臉不耐煩地聽女傭說事。雖然她還沒到在大白天就緊閉門窗搞得黑咕隆咚像晚上一樣的程度,可也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將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一般來說,越是筆頭慢的作家這種傾向就越嚴重。

其實,村谷阿沙子在媒體上嶄露頭角之後的兩三年之內,也寫過不少作品,可最近不知怎麼搞的,她的寫作速度明顯下降了。跟她約了稿,也總是趕不上月份,有時竟會拖上一兩個月。

“低潮啊。怎麼也寫不出來。”

她曾經皺起眉頭對上門來取稿件的編輯發過牢騷。可隨即她又說:“不過,馬上會走出來的。以後我肯定會寫出好東西來作為補償。下次要寫稍稍長一點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鼻翼上油光光的,滿臉鬥志昂揚,然而,下一部作品必定又會流產。

實際上,《新生文學》就是在聽了村谷阿沙子不知第幾遍的表態後才滿懷信心的。當時覺得這個月總該沒有問題了,甚至連雜誌的目錄都已經定好了。所以,主編白井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村谷說了,明天傍晚之前會寫好的。如果再落空就真不好辦了,因為沒有備用的稿子。阿典,你今晚就趕到箱根,住在那裡,拿到稿子再回來。”白井主編就是這樣命令典子的。

可儘管這樣,椎原典子仍覺得這將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村谷阿沙子雖說在電話裡已經答應了,可明擺著稿子有沒有還兩說呢。今晚住在那裡也就算了,可要是明晚也得住在那裡,恐怕結果還會是一場空。為了不發生這樣的事情,今晚就必須著力催促,因為付印的日子已經迫在眉睫,可能的話要在明天傍晚之前將稿子拿回來,好讓主編放心。然而,要將筆頭很慢的村谷阿沙子逼到那種地步是需要非凡的努力的。

正因為典子的內心有這樣一份擔心,所以她坐在電車裡用眼睛瞄過文庫本,可上面那些鉛字根本沒有進入她的腦海裡。她無法使自己沉浸在讀書應有的純明境界之中。

當電車到達終點站箱根湯本車站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山背後去了,車窗被夕陽照得通紅通紅的。在這裡下車的旅客,一會兒就會坐上巴士或僱車分散到箱根山中各地的溫泉旅館中去。可典子所坐的是靠後的車廂,從前面的車廂中下車的旅客這會兒還擁在站臺上,正摩肩接踵地朝前走著。一眼望去,還是成雙成對的男女佔了大多數。

站臺比較高,可以俯瞰車站建築物和站前有巴士透過的大馬路。當典子正疾步朝出口處走去時,無意中朝下面看了一眼,卻在從出口處湧向大馬路的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田倉。

她立刻就認了出來。這個人瘦瘦的,高高的,身子有些向前彎曲,而最明顯的特徵是他手裡提溜著的黑皮公文包。他正邁開那特有的、像是每一步都要把地面踩結實似的步伐朝前走著。

估計跟他坐的不是一節車廂吧,所以在電車上典子沒看到他。他肯定也不知道典子跟他乘坐了同一輛電車。不然的話,他一定會主動來跟典子搭話的。

幸虧沒跟他坐在同一節車廂裡。典子內心暗自慶幸。

她不太喜歡這個人。這個名叫田倉義三的男人只在一個名叫S社的不怎麼出書的三流出版社裡掛了一個名,實際上他總是立了個不三不四的媚俗課題後,就自己去採訪、收集材料,然後兜售給幾家雜誌社。有一次,《新生文學》為了出一期內容介於小說和評論之間的輕鬆讀物,也向他買過材料。但因為他的爆料太厲害了,結果沒敢用。

儘管如此,田倉還會時不時地上出版社來,跟主編聊上幾句後再回家。就這樣,他也認識了坐在編輯部裡的椎原典子。有時,還會跟她招呼一聲“怎麼樣?忙著吶?”,並莫名其妙地笑一笑。記得有一次,典子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去了有樂町,走在路上時突然遇到了田倉。田倉非要請她去喝茶,使她格外尷尬。因為田倉這個傢伙稍稍有點死乞白賴的無賴勁兒,拒絕了他的邀請後,典子心裡也仍是氣鼓鼓的。正因為這樣,今天雖然和他同乘一列電車,但畢竟不是在同一節車廂,所以典子覺得謝天謝地,總算免了一番麻煩。

下車後,典子故意在站臺上慢慢地走著,同時也居高臨下地觀察著田倉。如果出站太早,被他纏住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這裡是箱根,典子又是孤身一人,給他纏上的話什麼麻煩事都有可能發生啊。再說了,田倉到底是跟誰一起來的呢?對此,典子也頗感興趣。她覺得田倉絕不會單身一人來箱根的。

然而,事與願違,看樣子田倉還真是隻身一人。他身邊根本就看不到一個像是同行的女性。這時,出了車站的旅客們都已經散了開來,各奔東西了。田倉站在巴士站前,襯衫的袖子挽得老高,還時不時探頭探腦地看一下小田原方向的巴士過來了沒有。車站上也有七八個人在等同一班巴士,但怎麼看其中也不像有田倉的同伴。

典子如果現在出站的話,很可能會和田倉迎面相遇。於是,她便留在了候車室裡。遠遠望去,只見田倉一手抱著上衣和皮包,一手扇著扇子。他的年齡只有四十來歲,但臉上陰氣沉沉的,顯得較為蒼老。看來職業上的陰暗特性也同樣反映到了他的臉上。

這傢伙,要去哪兒呢?

從外表上就可以看出,田倉不是來玩的,肯定是來打探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或許是來探訪最近箱根溫泉旅館裡什麼內幕的吧?典子心中這樣那樣地猜想著,耐著性子等待田倉坐車離開。

典子叫了一輛計程車朝宮之下趕去。計程車在半路上趕超了田倉所乘坐的巴士,典子覺得很開心。這輛巴士是開往元箱根的,那麼,田倉今晚會住在那裡嗎?

典子在宮之下的杉之屋飯店下了車,見到各扇窗戶中都射出耀眼的燈光。箱根的黃昏已經降臨了,散落在黑色的山谷以及山坡上的大大小小的旅館都已次第亮起了燈光,閃閃爍爍,爭相輝映。

典子來到飯店的前臺,說了要見住店的客人村谷阿沙子後,一個帶著領結的男侍給客人的房間裡打了電話。

“她說馬上下來。”

典子點了點頭,在一張放置在紅地毯上、供候客用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沒過多久,大堂靠裡的電梯門開啟了,身材肥胖的村谷阿沙子隻身一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她是從來不穿西式服裝的,今天也只穿著一件淺色的薄和服,腰間繫著一條博多腰帶。但是,與其說腰帶系在她那圓滾滾的腰上,還不如說是鬆鬆垮垮地繞在那裡更準確。

典子趕緊站了起來。

“大老遠的,真是難為你了。”

村谷阿沙子像臉盆一般溜圓的面龐上露出了笑容,低矮的鼻樑兩側出現了幾絲皺紋。

“哪裡哪裡,老師您好。”典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說道,“一直追到您靜養的地方來,真是不好意思啊。不過,這個月要是拿不到您的稿子,雜誌可真的出不來了呀。”

“真拿你們沒辦法啊。”女作家臉上露出了幾分得意的表情,卻又將眉頭皺了起來,“我可不是有意要逃過來的。只是覺得有點累了,最近寫東西又有點力不從心,才想到來這兒散散心的。我家那口子也來了。”

“啊呀,您先生也在啊?”

“嗯,連女傭也帶來了,全家人都來了。”

村谷阿沙子的丈夫據說是某證券公司的職員,典子上她家去時也見過兩三次。是個三十八九歲左右的中年人,個子又高又瘦。性格似乎很內向,出來打招呼時也是低著頭嘴裡嘟嘟囔囔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編輯們私下裡都說,無論是在經濟上、性格上還是名聲上來看,他在妻子面前都抬不起頭來。典子見到他本人後,心中立刻贊同了這種說法。

聽說是全家人都來箱根遊玩,典子不由得又為稿子的事擔起心來。

“稿子沒有問題。”村谷阿沙子似乎已經從典子臉上的表情一直看到了她的內心深處,“承蒙白井先生的電話激勵,正發奮開著快車呢。看樣子明天午後就能完稿了。不過這樣的話,今天晚上就不得不幹個通宵了。”

“哦,那就太好了!”典子不禁歡呼起來,“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老師,我們主編要是知道了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呢!雖說我不應該要求您通宵工作的,可還是要拜託您啊。我今晚就住在附近的旅館裡,明天中午之前我會打電話給您的。”

“哦,是嗎?嗯,那就這樣吧。對了,你還沒吃飯吧?”村谷阿沙子說著將一隻手搭在了典子的肩膀上。

“啊,不。我在路上已經吃過了。”典子撒了個謊。因為必須儘快將村谷阿沙子趕回到稿紙跟前去。再說,和她面對面吃飯也夠叫人感到壓抑的。因此,典子說了聲“拜託了”,又鞠了三個躬,就趕緊離開了杉之屋飯店。

一走出飯店的大門,黑黑的山野輪廓就立刻聳立在眼前。河裡的水流聲也從下方傳來。強羅一帶的燈光,在左側的高山山頂上閃耀著。

今晚住哪裡呢?典子站在聽得到水流聲的道路上,猶豫了起來。女孩子家孤身一人難免有些心中發慌,但與此同時,人在旅途的孤獨感又使她產生一種莫名

的興奮。

最後,典子拿定了注意,朝燈光逐漸稀少的前方走了過去。很久以前去仙石原時曾瞭解到,那裡的溪谷中有一家十分安靜的溫泉旅館。

一路上,男男女女們身穿旅館提供的薄單衣,在昏暗的山道上悠閒自在地遊蕩著。可典子此刻已經是汗流浹背了,一心只想早點到達飯店,好泡在溫泉裡。

當她以急匆匆的腳步穿行在那些身穿薄單衣優哉遊哉的遊客之中時,忽然發現了一個酷似田倉的男人身影,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或許是氣溫開始下降了的緣故吧,空中出現了薄霧,纏裹著路燈,形成了光暈。

椎原典子已經認出迎面走來的那個穿著和服薄單衣的人就是田倉義三。然而,狹路相逢,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山坡,根本無法躲避。掉頭往回走吧,也是一百個不情願。

典子想佯裝不知跟他來個擦肩而過,誰知田倉倒停下了腳步。他透過淡淡的燈光窺探似的打量著典子的臉,但似乎是因為逆光的關係又看不太清。典子心想“糟了”,可是還是想硬闖過去,但畢竟沒有成功。

“嗯?這不是《新生文學》的椎原小姐嗎?”

典子還是被他叫住了。

沒辦法,典子只得轉過頭去。可這麼一來兩人的位置發生了變化,田倉處在逆光的位置上了。看不清他臉上到底是一副什麼表情,可聽他的話音似乎就可以想象到他臉上那種近似猥褻的竊喜。

“還真是椎原小姐啊。想不到會跟你在箱根見面啊。”說著話,田倉又向前湊近了兩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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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典子無可奈何地跟他打了聲招呼。對方的臉部處於陰影之中,自己卻全部暴露在燈光之下,明顯處於劣勢地位。

田倉抖了抖身上穿的不知是哪家旅館的薄單衣的袖子,顯得十分舒適涼爽。這個動作讓典子重又感覺到了自己套裝下面汗涔涔的肌膚。

“怎麼了?這個時候上這兒來,有什麼事嗎?”田倉一邊問,一邊還眼珠子滴溜亂轉,掃視著典子身前身後的路面。顯然是在觀察典子有沒有同伴。

“是為了工作來的。”典子回答道。

“工作?”田倉反問了一句,隨即自顧自說了下去,“哦,是為了村谷吧?”

聽他立刻提到了村谷阿沙子的名字,典子的直覺告訴她:這傢伙該不會也是為了阿沙子才來箱根的吧?不過在這時,典子僅僅是覺得詫異而已——他又是怎麼知道阿沙子來箱根的呢?

田倉義三對於作家、藝人們的動靜可謂是瞭如指掌。因為他寫的東西基本上就是用這些信息加工出來的。一旦發現了有意思的線索,他就利用這些素材加工成爆料性花邊新聞賣給雜誌社。

“追稿子追到了這裡,還真是難為你了。哦,對了,你們已經派人去印刷廠校對了。那自然得盯緊一些了嘛。”

想不到田倉連這些情況都掌握了。

“村谷女士的稿子難產了吧?”

“嗯。”典子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因為她覺得對於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沒必要正面回答。

“這下可麻煩了。白井君又是個急性子,你的日子不好過吧?”田倉說道。看樣子他還真想就這麼站著長談下去了。典子一心只想早點甩掉他。被這麼個身穿薄單衣的田倉得寸進尺地糾纏著,心裡直發毛。更何況田倉似乎在旅館裡已經喝了點酒,身上還散發著酒氣。看來他就住在附近的某家旅館裡。

“不好意思,我就此告辭了。”典子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道。

誰知田倉趕緊追問了一句:“等等。你不跟村谷女士住同一家旅館嗎?”

“嗯,不住在一起。”

“是啊。村谷女士是絕不和編輯待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嘛。”

典子抬腿便走,不料田倉也跟了上來,和她肩並肩一起走著。典子心中十分懊惱:這在旁人眼裡,豈不成了一對來溫泉遊玩的情侶了嗎?

“最近村谷女士好像比較艱難啊。沒寫出什麼好賣的東西來,發表的作品也不多啊。”田倉似乎非常樂意與典子一路同行,“那可不是什麼惜墨如金,是江郎才盡了吧?”

田倉的語調有些裝腔作勢。就是那種資訊靈通人士常有的冷嘲熱諷的口吻。典子對這種男人十分反感。

道旁的路燈星星點點的,更顯得四下裡靜悄悄、黑魆魆的。遠處高山上閃耀著的燈火給人一種空曠的距離感。這個田倉到底想跟到什麼地方呀?他腳下發出的“呱唧、呱唧”的木屐聲刺激著典子敏感的神經。典子看看自己要去投宿的旅館快要到了,正要堅決地跟田倉說“再見”的時候,田倉又開口了:“村谷女士好像從不參加什麼演講會、座談會嘛。”

田倉又說起了村谷的事情,根本不想離開典子。

“村谷老師不喜歡那種場合唄。”無奈之下,典子也只好搭理他一句。出不出席演講會、座談會本來就是人家的自由。看來田倉又要對此大放厥詞了吧。

“是啊。女作家一般都對演講會敬而遠之的。”

不料田倉這次倒是很坦率地接受了她的說法。

“不過,座談會大家還是樂於出席的。座談嘛,不像演講那麼刻板,也就是聊聊天罷了。可村谷女士卻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田倉最終還是批評了村谷。

“不過呢,讀村谷的小說,也並不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清高呀。”

典子覺得實在是受不了了。再跟他這麼漫無邊際地應酬下去自己真要吃不消了。於是,她站定身子,用終結談話的口吻說道:“那麼,我就此告辭了。”

“哦,是嗎?”田倉也停下了腳步,似乎也知道不能再跟著人家了,“旅館定了嗎?”

“嗯。”

“哪家?”

“就在前面。”

田倉朝前方看了一眼,說道:“哦,是木賀啊。那裡倒確實是個清靜的所在。”

典子擔心一接他的話頭,他又會恬不知恥地跟過去,就一言不發地快步離開了。

田倉愣在原地。走了一段路,典子回頭望了望,見黑暗之中田倉身上的薄單衣成了一團朦朧的白色。薄霧,在四周輕輕地飄蕩了起來。

典子入住的旅館並不大,據說,這家原本並不是旅館,而是不知什麼人的別墅。不帶一點旅館的氣息倒也不錯,房間也十分寧靜宜人。

洗過了溫泉,換上旅館提供的漿好的薄和服單衣後,就立刻感到神清氣爽。遇到田倉義三後所感到的不快也基本上煙消雲散了。

旅館裡客人很少,這一點也正合典子的心意。沒有團隊客人來正好。因為自己是一個單身女客,要是在走廊上被男客們評頭論足一番的話就討厭了。

照料她吃晚飯的女侍是個中年婦女,對她十分關心。

“要是在白天的話,就能看到前面的溪谷了,真是美極了。”

女侍給她介紹了周圍的地形。典子的腦海中也浮現出了以前經過時見過的、河流之中水落石出的景色。

吃過了晚飯,典子去旅館門前的路上散步。懸崖下面傳來了陣陣水流之聲。由於天色已晚,這片令當地人頗為自豪的“木賀溪谷”的壯景已經不在視野之內了。

夜晚的空氣已是相當的清冷。山中特有的那種涼颼颼的空氣在黑暗之中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畢竟是箱根啊,果然名不虛傳。如果是在東京的話,這個時候依然悶熱無比,估計家家戶戶都躲在蚊帳中苦熬著難以入睡的漫漫長夜呢。典子覺得自己身處如此勝地多少有些於心不安。

這當然是在雜誌社工作帶來的職務之便了。不,應該說是多虧了作家村谷阿沙子才有這次機會。託她福,自己才得到這樣的稍嫌奢侈的享受。四周靜悄悄的,但山道上也有不少汽車在上上下下,傳來陣陣喇叭聲,車燈射出的光芒在黑夜中飛馳著,時而接連不斷,時而交錯相映。高低錯落地分佈在山坡上的眾多旅館都亮起了燈,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隻只怪蟲。一種靜謐的奢華,籠罩著這一帶的山野。

霧,濃重起來了,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遠處的燈光穿過濃霧淡淡地洇漫開來,恍惚間,直令人有置身於夢境的感覺。

典子覺得就這麼回旅館睡覺太可惜了。雖說姑娘家孤身一人難免有些發慌,但還是想再走上一段。不,說不定以後就再也沒機會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裡散步了。濃霧的夢幻效果在引誘著她繼續前行。一種飄飄蕩蕩的情感在二十三歲的典子的胸中漸漸地瀰漫開來。

她繼續朝前走著。這條路偏離了箱根的主幹道,很少有汽車透過,到了眼下這個時候,更是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了。

典子信步走在夜霧之中。這一帶算不上是漆黑一片的深山野林。因為儘管相隔甚遠,這兒那兒的還看得到許多閃閃爍爍的燈光。白霧飄蕩流轉,沖淡了凌厲的夜氣。

心裡覺得走到這裡差不多該回去了,可腳步並沒立刻停下,不知不覺間又走出了一大段。

她不知道已經走到了哪裡,看看別的旅館的燈光已經近在咫尺,內心估摸著大概又回到了宮之下附近了吧。

典子忽然想到,村谷阿沙子眼下正在奮力寫作吧?眼前立刻浮現出了胖胖的阿沙子鼻翼上油光光的,伏倒著身子奮筆疾書的模樣。不過,她也可能因為一籌莫展,正手支腦門絞盡腦汁呢。不管怎麼樣,總是自己把她逼到這種地步的,而此時此刻自己卻在優哉遊哉地閒逛,想想心裡還真有些過意不去。

然而,如果不能在明天傍晚之前將稿子帶回去,自己也沒法交差啊。白井主編現在肯定也是手攏著長髮坐立不安。一想到這裡,典子剛才那份詩情畫意的心情一下子就破滅了,強烈的現實意識在她的面前展露出粗獷猙獰的本來面目。說到底,遊山玩水的心情是不現實的。職業責任感像一根長長的皮帶將她的意識牢牢拴住。

典子心想,要不要潛入村谷阿沙子下榻的杉之屋,去偵察一下她寫作的進展情況?但又想到人家是帶著丈夫和女傭一起來的,況且這位女作家最討厭編輯上門打擾,所以還是作罷了。反正今晚阿沙子是要幹個通宵了,還是明天中午時分在旅館裡打電話過去吧。

典子正想轉過身原路返回時,不經意地朝前方看了一眼,不料在夜霧中朦朦朧朧地看到了兩個人影。那兩人都穿著旅館提供的和服薄單衣,無疑是住店的客人。

在這一帶看到前來洗溫泉的遊客自然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問題是其中的男人特別像阿沙子的丈夫。

典子以前跟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見過三四回,在腦中留下了他又高又瘦的印象,跟又矮又胖的妻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兩人在性格上的差別似乎也是如此。妻子是才華橫溢的小說家,丈夫則是個平庸的證券公司小職員。在妻子忙碌於寫作以後,丈夫亮吾似乎辭掉了工作,專給妻子的創作活動打雜了。不管怎麼說,反正和頤指氣使的妻子相比,丈夫亮吾就是個唯唯諾諾的窩囊男人。

典子又看了看那個男人,心中愈發確定:這不就是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嗎?因為那人也是高個子,身形姿態都很像,並且,這地方離阿沙子下榻的杉之屋旅館也很近。

但走在他身旁的女子卻難以辨認。因為四周太暗了,看不清長相,再加上薄霧,更顯得迷濛不清了。

如果那男的是村谷亮吾,那他的身邊自然應該是妻子阿沙子了。但是,那女的一點也不胖,是位苗條纖細的女子。他們兩人沒發現典子,正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慢吞吞地走著。怎麼看都像是一對快樂的情侶。

典子彷彿看到了壞事一樣,扭頭就往回走。走著走著,她心裡就犯起了嘀咕:那個男的真是村谷亮吾嗎?當然,那人的臉沒看清楚,是他的身材引發了典子的直覺。但是,村谷亮吾怎麼可能帶著別的女人在夜裡閒逛呢?在妻子面前那麼窩囊的男人,又是和妻子一起來溫泉勝地的,怎麼想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啊。

這麼說,果然是看錯人了?看到了一個相像的人,產生了錯覺?典子覺得自己被夜霧搞得有些迷糊了。

典子加快了腳步,因為她越來越感到這條路在夜裡還是挺嚇人的。路燈稀稀落落的有些靠不住。說不定田倉那家夥又會從哪裡冒出來呢。

回到旅館後,女侍笑呵呵地對典子說道:“去散步了嗎?今夜起霧了。”

典子回到自己明亮的房間裡,這才松了一口氣。女侍也跟了進來。

“到了明天早上您就看吧,這一帶的朝霧會鋪滿山麓、深谷,真像水墨畫一般好看啊。”說著,她放下茶具,退出去了。

典子上了床,拿出塞在行李箱中的書讀了起來。然而,她無法沉浸到書中去。一會兒想到要是村谷阿沙子真能在明天傍晚前完稿就好了,一會兒田倉那家夥又在腦海裡冒出來,一會兒想起了夜霧中昏暗的燈光下看到的那一對男女,這一切就像一道無形的牆,將書上的鉛字阻擋在她的眼簾之外。

村谷女士總是不出席演講會、座談會嗎?

田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又迴響了起來。說來也是啊。像她那樣討厭座談會的作家真是很少見。典子所在的編輯部邀請過她兩三次,也總是被她一口拒絕。典子也確實沒聽說過她出席演講會的事。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田倉他是怎麼想的不得而知,但不喜歡出席演講會、座談會的作家並不在少數。村谷阿沙子不願在那種場合拋頭露面的原因肯定在於她的性格,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一會兒,典子就睡著了。

早晨六點,典子起床了。

昨晚的那個� �侍跟她道了早安,並問道:“要出去散步嗎?”

典子回答說“是的”。那女侍又道:“今天早晨霧也很濃,景色一定很好。”

典子換上了套裝出門。雖然女侍說穿薄單衣也無所謂,但典子不喜歡在天光大亮的地方穿著旅館的衣服。

霧景確實非同一般。或許是地處深山的緣故吧,沒有朝陽晨輝,霧氣呈現出沉重的乳白顏色,鋪天蓋地,像汪洋大海一樣。這已經不是昨晚所見的輕煙一般的薄霧了,而是具有厚重感的濃霧,甚至遮蔽了對面的高山和溪谷。

與晚間不同,今天早上典子十分輕鬆地一路走著。只見近處的樹木呈現一片溼漉漉的墨綠色,空中也漸漸地明亮起來了。

神清氣爽。典子腳步輕快地走著。早起的遊客不少,典子也遇到了五六位。由於濃霧,他們都是從十米左右的前方像影子一般“呼”的一下冒出來的。這樣的現身方式真是十分有趣。

走了一陣之後,典子覺得老走大路很無趣,於是就上了一條岔開的小路。這條小路當然是開不進汽車的,也見不到行人。樹木、草叢全都被露水浸溼了。

典子沿著小路不停地往上走。心想:總能走到大路上的吧。前方依然被白霧籠罩著,走上前去之後,才現出路徑和樹林。回頭看看,剛剛走過的樹林已經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海之中了。典子覺得自己就像行走在一個白色的世界裡一樣。

這時,白茫茫的前方突然出現了兩個黑色的人影。那兩人並不是在散步,只是肩並肩地站在那裡。

典子將目光落在那兩人身上後,雙腳就像被釘住了一樣,挪不開步了。因為這兩人的身影都很眼熟。不僅如此,連他們的聲音也很熟悉。

濃霧中兩個淡黑色的剪影,一個是肥胖的女人,一個瘦高的男人——女作家村谷阿沙子和向各雜誌兜售猛料的田倉義三。男人的聲音沙啞低沉,女人的聲音裡則有一種金屬般的音澤——確切無疑,就是阿沙子。

典子趕緊轉身順小路跑了下去。到底為什麼要跑,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應該是憑直覺感到了空氣中詭秘的氣氛了吧。

誇張一點說,典子是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進了旅館的房間裡。

那個中年女侍見她反常的臉色,給她倒了一杯茶,皺起了眉頭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不,沒什麼。”典子嘴上若無其事地回答,內心卻極不平靜。

她不明白,村谷阿沙子怎麼會跟田倉義三大清早並肩站在濃霧裡呢?同時,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看到了這幅景象就這麼慌張呢?也許是昨晚在夜霧中看到了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和不明身份的女人在一起的緣故吧,當時他們兩人也是影影綽綽的,像皮影戲

一般。也就是說,這兩對霧中的男女之間存在著某種原因不明卻令人不安的聯絡。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昨晚、今晨這兩對不同的男女拴在了一起。

整個上午典子都無所事事。不過,這也並非是遊手好閒的意思。她很想給村谷阿沙子打電話,向她瞭解稿子的進展情況,但眼見得人家是開了夜車的,怎麼好意思打攪人家呢?所以只好耐住了性子。至少也要等到十一點左右才能掛去電話。

約好今天交稿的,可到底寫好了沒有呢?典子心急如焚,卻又一籌莫展。她知道,儘管自己心裡火燒火燎的,但也只能耐心等待。因為作家是說什麼都不能得罪的。

典子看了會兒報紙,又翻了翻書,再次開啟報紙,翻來覆去的,等著時鐘上的指標一格格地往前挪。雖然什麼也沒幹,可精神十分疲憊。典子想起了外國電影裡人像狗熊一般在屋子裡繞圈子的場景,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正處於這種狀態。

十一點終於到了。典子鼓起勇氣,拿起了電話聽筒。

她讓總檯撥通了杉之屋後,對方立刻有了迴音。典子剛說了一句“請接村谷阿沙子的房間”,電話中的男侍馬上說:“對不起,您是椎原小姐嗎?”

典子回答“是”後,對方接著說道:“哦,那麼這裡有給您的留言。村谷女士在今天早晨離開本店,住到坊島的對溪莊去了。她說如果椎原小姐來電話的話,就請轉告一聲。”

“什麼?!”典子大驚失色。她做夢也沒想到村谷阿沙子會在今天早晨臨時改變住處。

“那個坊島的,對……”

“是對溪莊。”

“哦,那個對溪莊,在哪兒啊?”

“就在附近不遠。在溪谷的下面,有專用纜車直達那裡。”

說到這裡,電話就結束通話了。

聽到村谷女士新入住的旅館離開這裡不遠,典子被揪緊的心稍稍放鬆了一些。人家是安排了留言才離開的,說明她並非無故逃避。可一換地方,稿子的進度又叫人擔心了起來。

典子馬上要總檯將電話接到對溪莊。

“請問貴店有一位名叫村谷女士的客人嗎?”

電話接通後這麼一問,典子的耳邊立刻響起了女侍的聲音:“是的。已經入住了。請稍等。”

沒過三秒鐘,電話裡就傳來了村谷阿沙子本人的聲音。

“啊呀,是椎原小姐啊,昨晚睡得好嗎?”

典子心想:我倒是睡得很好,你又為什麼突然換旅館了呢?更要命的是你的稿子到底寫得怎麼樣了啊?

“啊,村谷老師,早上好。您辛苦了。”

典子跟她道了早安後,阿沙子的聲音就一股腦兒地壓了過來。

“是啊,椎原小姐。事情有些麻煩了。”

典子聽了,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

“啊?”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村谷老師,怎麼了?”

“說好是今天交稿的,可怎麼也進展不下去啊。對不住了,能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呢?等不了了嗎?”村谷的語調顯得十分為難。

不祥之感還是應驗了。其實,正因為有這種預感,才多留了一天的餘量。但這已經是最後的防線了。如果明天再落空的話,就萬事休矣。

“這可不行啊。村谷老師,我可以等到今天晚上,還請您務必抓緊啊。”典子懇求道。還有一天餘量的事是決不能說的。否則,對方吃了這顆定心丸,說不定會要求再延長一天。

“今天是怎麼也來不及了。還有一半沒寫呢。椎原小姐,我也求你了,寬限到明天早晨吧?明天不管你多早過來拿都行啊。”

“不行啊。”

“真是對不住了。求你了。”

“不行啊,村谷老師。”

兩三個來回下來,典子終於讓步了,但她還是反覆叮囑:明天早晨交稿,一定要說話算數哦。現在她的話裡也沒有一點水分了。

“啊呀,謝天謝地。”

村谷阿沙子的話音裡夾雜著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嘆氣聲。

典子給村谷阿沙子打完電話後,隨即向東京彙報了情況。作為取稿責任人,這是應盡的職責。如果明天早晨拿到稿子依然來不及又該怎麼辦呢?她感到走投無路了。

電話接通後,白井主編直接跟她了通話。“換旅館了?她又想幹嗎?”白井主編不耐煩地說道。問過了村谷新入住的旅館名字後,他又說道:“好吧。我親自給她打電話。不過,你也不能鬆手。你不能住在別的旅館裡,你也住到村谷老師的旅館裡去。”

“可是,村谷老師是非常討厭編輯粘在身邊催稿子的呀。”

“嗯,這倒也是。真是個麻煩的傢伙。”

主編咂了一個響舌,繼續說道:“那就算了,你住到她隔壁的旅館裡去。村谷老師要是溜出來閒逛,你就把她給堵回去,叫她把稿子寫完了再出門。還有,你每隔三小時給她打一個電話,查問稿子的進展情況。”

“就是說,要盯住她,對嗎?”

“算是吧。明天早晨要是還沒有稿子,印刷廠就不等我們了,所以我們也是焦頭爛額啊,懂了嗎?”

“嗯。”

典子受到了主編的申斥,不免神情沮喪、垂頭喪氣的。

真是的,村谷阿沙子為什麼要在早晨突然換旅館呢?難道原先那家旅館有什麼地方得罪她了嗎?

典子突然想起了今天早晨在霧中看到的那兩個人影。其中一個就是村谷阿沙子,另一個是專門打聽內幕消息的田倉義三。連他們的說話聲都聽見了,不會錯。他們談話的內容雖然沒聽清,但說話時的腔調絕不平常,不像是在散步時偶然遇見了閒聊幾句的樣子。這是憑當時的直覺就知道了的。她的眼睛和耳朵所感覺到的是某種詭秘的東西。正因為這樣,典子才頭也不回地一路逃了回來。

村谷阿沙子和田倉義三在一起,這事情本身就有點莫名其妙。一個是小說家,一個是不入流的記者,兩人雖不能說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大清早的一男一女站在那裡說話也夠古怪的了。村谷阿沙子昨晚為了趕稿子應該是工作到很晚才睡的吧,那麼又有什麼要緊事非得起個大早和田倉義三見面呢?

典子忽然又想起,昨天來這裡的路上遇到田倉,當田倉在知道了自己出於工作目的來這裡時說過的話。

哦,是為了村谷吧。

當時典子就想到他是知道村谷阿沙子在箱根的,而現在想來,莫非他是為了什麼事才特地來見村谷的?典子總覺得就應該是這麼回事。

阿沙子見到了田倉,之後又換了旅館——看來其中不無關聯啊。

想到這裡,典子又想起昨晚在夜霧中看到村谷的丈夫亮吾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在一起。不,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村谷亮吾還不能斷定,不過,大致是不會錯的。

這樣說來,昨晚和今晨的兩對男女以及阿沙子變更旅館的事不能說毫無因果關係,怎麼看也不像是絕對偶然的。

難道還真是身處迷霧中,讓自己浮想聯翩了?那個田倉義三又到底住在哪裡呢?

不管怎麼說,自己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住進村谷阿沙子隔壁的旅館裡去。

典子叫來了當班的女侍。

“坊島嗎?那裡只有兩家旅館。”中年女侍微笑道。

“哦,這麼偏僻嗎?”

“不,不是偏僻,是在谷底啊。要從宮之下的溫泉浴場那兒坐纜車下去。”

典子對箱根不熟悉,這種事以前從未聽說過。

“一家叫對溪莊,一家叫駿麗閣。他們都有專用纜車的。”

村谷阿沙子住在對溪莊,典子當然就只能住進駿麗閣了。女侍說:“我來給你聯絡一下吧。”

她向對方一打聽,對方說恰好還有空房間。

“要換到那裡去嗎?唉,還真叫人依依不捨啊。”女侍說道。

由於路程不遠,典子一路步行前往。早晨的霧氣早已散了,探身往下看,能一直望到谷底。對面是明星嶽,像一堵牆似的聳立著。迎面開來兩輛高級轎車,估計是去仙石原打高爾夫的。

因為旅館有兩家,所以旅館專用的纜車也是各自分開的。先出現的一架是去對溪莊的,自然就是村谷阿沙子上午住進去的那家旅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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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子看了一眼寫著旅店名的牌子,又向前走了百十來米,看到了去駿麗閣的纜車招牌。

“您是椎原小姐吧?”一個年輕的旅館男侍站在招牌前,看到典子後躬身問道。看來是旅館已把客人入住的資訊通知他了。

典子點頭稱是之後,那人便拿過典子的行李箱,領她朝纜車走去。

纜車小巧玲瓏,十分可愛。雖說可以坐六個人,但實際乘客只有典子一個,那個小夥子站在駕駛臺邊。典子一跨進箱子一般的纜車後,就感到晃晃悠悠的。

搖身變成駕駛員的小夥子“叮、叮”地鳴響了兩聲鈴聲,算是發車訊號。下面的旅館處隨即傳來回覆的訊號。於是,這個小小的“箱子”就順著鋼纜滑下去了。

典子朝窗外一看,見懸崖大約有四十米深,旅館的屋頂顯得很小,在陽光中閃閃發亮。旅館旁有一條名叫早川的溪流,像一條窄窄的衣帶,蜿蜒流淌著。而纜車在空中的急速滑動,讓人難免心跳加快。

“以前發生過事故嗎?”唯一的乘客典子惴惴不安地問道。

“怎麼可能呢!”駕駛著纜車的小夥子笑道。

說話間,下面的景色就撲面而來了,剛才看著很小的景物也越來越大。樹木變大了,房子也變大了。終於,纜車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旅館裡的一個女侍前來迎接典子。典子問她纜車下降花了多長時間,女侍答道:“三分鐘左右吧。”

典子被領進一間看得到溪流的房間裡。這家旅館的院子原本是河灘,溪水順著滿是白色小石子的地面中間穿過。對面的山腳處是一道陡峭的紅色懸崖,但四周其他地方都被深橄欖綠的樹木覆蓋著。

開啟側面的窗戶一看,視線被高及房簷的木板圍牆擋住了,隔壁的對溪莊只看得見一個屋頂。

別的暫且不管,首先要將自己已經住到這裡的事告訴村谷阿沙子,同時也要催一催她的稿子。

典子從旅館打電話過去,這次村谷阿沙子也是很快接聽了起來。

“村谷老師,稿子寫得怎麼樣了?”

“啊呀,你們的白井先生剛剛來電話給我鼓氣呢。”阿沙子的聲音激昂清脆。

“是嗎?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那麼,還剩下幾頁呢?”

“什麼幾頁啊?一半還不到呢。”阿沙子隨口答道。這讓典子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因為要求對方寫五十頁的,現在連一半還沒有寫滿,這樣的話到明天早晨能完成嗎?

“村谷老師,其實,我已經住進您隔壁的旅館了。我馬上過來拜訪您一下,可以嗎?”

“啊呀,你就在隔壁?真沒想到啊。”阿沙子似乎也感到很意外,“是來督戰的吧?是白井下的命令?”

看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意圖。

“嗯……”她在電話的那頭稍稍考慮了一下,又說道,“那就來吧。我們一起吃個午飯。”

典子問送來替換用的和服薄單衣的女侍:“我想去一下隔壁的對溪莊,該怎麼走呢?”

女侍苦笑道:“抱歉。從這兒去不了對溪莊。”

“啊?怎麼會這樣?”

“是啊。以前曾發生過不少矛盾,結果通道就變成那樣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竹籬笆,“斷絕交通,不相往來了。”

“這就是說,要到隔壁去就只能坐纜車上去,然後再乘他們的纜車下去了?”

“不錯。實在是對不住您了。”

典子心想,雖說這裡只有這兩家旅館,到底還是難免發生衝突。可為了到隔壁去,卻不得不坐纜車上上下下地折騰,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典子坐著駿麗閣的纜車出了溪谷,又走了百十來米的路,然後坐上對溪莊專用的纜車下到了谷底。

這邊的纜車大小和駿麗閣那邊的差不多,下降的時候,也是“叮、叮”地響了兩次鈴。聽到這鈴聲典子才想到,剛才從駿麗閣上來時,響了三聲鈴聲。下降時兩聲、上升時三聲似乎就是纜車的發車訊號了。現在對溪莊的纜車下降時是兩聲,那麼上升時會是三聲嗎?

到了對溪莊的大門口,除了旅館裡的女侍,那位見過三四次的村谷家的女傭也站在那裡迎接。

“歡迎光臨。村谷老師正等著您呢。”村谷家的女傭對典子微笑道。這女傭大概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生得小巧玲瓏,頭髮的式樣似乎不太講究,眼眉之間也有幾分嫵媚。典子對她頗有好感。

典子在這位女傭的引導下走過鋪在走廊上的長長的紅地毯,來到了一間單獨的耳房似的屋裡。

“客人到了。”女傭站在拉門的外面對裡面說道。天氣這麼熱,村谷阿沙子還是把門關得緊緊的,獨自在屋裡工作。

“請進。”

有了阿沙子這一聲,拉門才拉開了。屋裡有一間三疊大小的會客室,裡邊則是八疊大小的大房間,阿沙子那肥胖的身體正悠悠然地坐在矮桌前。

“村谷老師,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典子將雙手按在榻榻米上,低頭說道。

“歡迎啊。來,過來吧。哦,對了,廣子。”阿沙子呼喚她的女傭,“客人到了,叫他們把準備好的東西端出來吧。”

“是。”

估計是指午餐吧,典子慌忙說道:“不好意思,若是午飯的話,我已經……”

“啊呀,怎麼?你用過餐了?”

阿沙子那對小眼睛裡放出了光芒,典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跟這麼個使人感到不自在的人在一起,還是不吃飯的好。

“是的。”

阿沙子似乎有些不高興了。

“那我也等會兒再說吧。”隨即她又對女傭說道,“不叫你,你也不用進來。”

“是。”

女傭剛要離開,阿沙子又將她叫住了:“對了,廣子,先生呢?”

“正在洗澡。”

“又在洗澡?”阿沙子略帶不滿地說道。

“村谷老師,稿子的事……”

典子怯生生地說出了自己最關心的話題。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矮桌上的稿紙。見攤開的稿紙上被整整齊齊的文字填滿了一半。村谷阿沙子的稿子絕少塗改,這在編輯中間是有口皆碑的。雖說她的字寫得很蹩腳,但這樣的稿子整理起來很方便。

“嗯,差不多一半了,估計沒問題。”阿沙子將臉湊近典子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典子著實松了一口氣。

“你說你住在隔壁來著?”阿沙子的塌鼻樑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哦,那真是辛苦你了。一想到你在一旁瞪大眼睛盯著,我也不能無動於衷啊。今晚我會發奮用功的。”

典子聽得出這話裡話外的多少有些揶揄的成分,知道自己不可久留,便趕緊鞠了一躬,說道:“那麼,就拜託了。”

老實說,典子覺得自己和這個村谷阿沙子怎麼也親近不起來。

走進走廊時,典子看到迎面走來一個身穿薄單衣手裡提著毛巾的男人。她不經意地打量了一眼,發現那人正是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

亮吾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只顧低著頭往前走。典子本想跟他打個招呼的,但見他兩眼看著地面,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心想對方或許不會發現自己的,就一聲不吭地跟他錯身而過了。所幸走廊十分寬敞。

回頭看去,只見村谷亮吾的背影像是在風中搖晃似的,十分憔悴落寞。典子想起了霧中那個灰黑的身影:看來還真是沒有看錯啊。

典子在門口換鞋時,聽得身後有人說:“您這就回去了嗎?”

回頭一看,是村谷家的女傭。她正跪坐著,臉上掛著微笑。

典子坐進了上升纜車。確實和駿麗閣的纜車一樣,響了三聲訊號鈴。

從纜車車窗裡往下看,只見對溪莊的屋頂正在往下沉,變得越來越小。隔壁的駿麗閣的屋頂也像是它的同伴似的跟著一起縮小了。

看著這麼一道不斷下沉的風景,典子忽然想到:田倉又住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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