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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枝_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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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對於隱居於東京西郊的長府敦治來講,R週刊為連載小說前來向他約稿一事,存在著一些偶然的成分。

長府敦治是位五十來歲的作家,他年輕時,也就是他寫作的鼎盛時期,曾在女性雜誌上發表過家庭小說和戀愛小說,寫得催人淚下。在那電視尚未普及的時代,小說很快被改編成了電影,由此引來評論如潮。對電影公司而言,長府敦治的名字比在雜誌社裡還要響亮。

但時代在變化,文學領域人才輩出,長府敦治漸漸被時代淘汰,已經無法根據以前的感覺抓住讀者的心了。可以說,長府敦治的時代在二十年前就已結束。現在他雖然還經常寫些短篇和隨筆,但已經不再被讀者關注了。

於是,他處理了在東京三田的房子,賣掉了以前收藏的藝術品,搬進了東京西邊的山裡。因交通不便,雜誌社的編輯也不會特地上門找他,如果有約稿,就直接打電話。完稿後,他也不會請人來取,只叫個快遞就把事情搞定。

長府敦治的畫家妻子十年前故去,兩個女兒都已經嫁人,現在他和僱傭來的一對老夫婦共同生活。

早在處理三田的房子以前,他就在朋友的鼓動下,買下了現在這塊約四百坪的土地。那時他收入頗豐,於是建起了這一帶少見的典雅建築。庭院裡還移栽了樹木和竹林,引入了溪水,養了好多鯉魚,絕對不辱他從前的名聲。實際上,這裡漂亮得能令人產生錯覺,讓人以為是哪位大資本家的別墅呢。

當時正值早春乍暖還寒之時,一輛轎車罕見地停在了他的宅院前。R週刊編輯部的副總編從車上下來,提著從銀座買來的糕點前來登門拜訪。

副總編這次是來向長府敦治約稿的。這家週刊主要面向女性讀者,編輯請求他為週刊連載半年通俗歷史小說。

長府敦治二話沒說,欣然應允。稿酬很豐厚,而且他很久沒有寫連載小說了,這令他很高興。況且R週刊的女性雜誌都賣得非常好。興奮之餘,他又有些疑惑,這家週刊的小說版面都被當紅作家佔據,為什麼會向早已過氣的他來約稿?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我們想讓老師您發揮出所有才能,您還年輕,像您這樣的大家,還可以寫更多作品。”副總編邊笑邊回答。

“可我也算不上什麼大家啊。”

長府敦治早年享有盛名,從這個意義上說,將他置於“大家”之列也並無不妥。不過副總編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打算讓他這位漸被讀者遺忘的過氣作家再試著寫寫,其中不乏憐憫與碰運氣的成分。事後得知,其實這是因為R週刊預約的高超寫手突發疾病,最近無法執筆。

形勢緊迫,目前週刊連載的小說三週後就刊完了,而下一個作者還完全沒著落。委託那些心儀的作家吧,但大家都一時騰不出手。

將這個問題拿到編輯會議上進行討論,得出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小說暫停,用訊息報道來填充版面,可是忙得不可開交的編輯們哪裡有餘暇寫報道?議來議去,發現小說的空缺,還是必須用小說來填補。這時,一位女編輯突然想到了長府敦治,事態緊急,儘管總編不感興趣,也只能勉強接受。

就是因這樣的偶然,長府敦治的小說才得以應運而生。

然而,不管對方出發點如何,很久沒有得到連載小說約稿的長府敦治依然非常高興。他迄今為止的作品都是現代小說和歷史小說,對於寫歷史小說,他胸有成竹。此時,他空虛良久的內心開始急劇膨脹,重新煥發出年輕的活力。

但是他的鬱悶也隨之開始。他滿口答應了稿約,可還沒想好具體寫什麼。

或許是好久沒寫長篇小說,他文思枯竭。如果長時間缺乏訓練,大腦好像也會癱瘓。

他非常著急。

他搜腸刮肚,終於想出了兩個片段,可是人物形象單薄,情節簡單,連他自己都不忍卒讀,這讓讀者情何以堪?

交稿的日期在無情地逼近。他在神田一帶的古舊書店裡尋找了兩三天素材,不但一無所獲,而且發現稍稍有趣的內容,基本都被其他作家寫盡,書店那高高的書架在他面前顯得一片荒涼。

一週時間轉眼就過去,距離交稿日只剩二十天。禍不單行,大約一個月前,廣島縣府中市教育委員會請他去參加講演大會,他已經接受了人家的邀請,而活動就在後天。他本想以生病為由,拍電報告假,可轉念一想,過去換換心情,或許會茅塞頓開。反正也只住一晚,第二天就可以乘飛機回來。

府中位置偏僻,他要先花三個小時繞過廣島市,然後在福山換乘支線列車才能抵達。長府敦治一向喜歡這種曲徑通幽的地方,可是現在,這卻讓他心急火燎。眼看要到截稿期限,如果不能如期交稿,那麼這最後的機會就會從手指縫裡溜掉。

所以在聽講演大會時,他從始至終都坐著,也沒有參加會後的座談和教育委員會的招待宴,而是直接回了旅館。他以為來這兒能轉換心情,但似乎行不通。最後,他決定到小鎮上散散步。

府中是座山間小鎮,昔日叫備後府中,因特產備後紗曾一度聞名於世。現在備後紗退出了歷史舞臺,於是這一帶只剩下了冷清與寂寥。長府敦治在窮街陋巷中獨自徘徊,這時,在幽暗逼仄的小道旁,一家古舊書店躍入了他的眼簾。仔細看,店裡還陳列著一些舊器具。

長府敦治信步走入。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店裡只有他一位客人。舊書並不多,和歷史有關的書籍也僅限於鄉土史書。他隨意抽出了一冊線裝書。這本書看上去很陳舊,封面由帶有金線的錦緞包裹,書名為《室町夜話》,他翻了翻,裡面寬鬆排列著古色古香的活版大字,扉頁上印著“明治二十五年四月發行”字樣,作者為“文學士林田秋甫”,書分上中下三冊。

他大致瀏覽了一下上卷。正如題名所示,講的是足利義滿、義持兩位將軍的故事。

坐在店裡的禿頂老頭睡眼惺忪地站了起來。長府敦治起初並沒有打算買,只是看到老頭要起身關門,所以買下了《室町夜話》,三冊一共一千日元。

“這個林田秋甫是府中人,相當了不起。你可買對了!”老頭邊說,邊用舊報紙包裹書籍。

敦治從未聽說過林田秋甫的名字,他想這只不過是書店老頭的一句奉承話而已。

實際上,敦治真的買對了。

02

長府敦治在回去的飛機上閱讀了《室町夜話》,不由得喜出望外。

書中內容十分有趣,寫的是圍繞在將軍義滿、義持周圍的小妾們相互爭風吃醋的故事。貪婪、虛榮、妒忌、陰謀、沒落以及失敗,在十幾個女人身上反覆上演。故事發生在足利幕府最光輝燦爛的時期。小說中描繪了串通這些女人們的親信、在背後操控她們的權臣,還有義滿參拜嚴島、熊野、越前氣比神宮等神社所體現出來的武家風範與公卿風流,書中還融合了當時的詩歌、連歌、遊記等各種各樣的要素,完全稱得上是一部氣勢恢宏的長篇小說。

話說回來,其實原作並不是非常有魅力,因為它用的是文言,描寫手法也很陳腐。但他覺得,可以根據此文改編成小說,不用絞盡腦汁構思情節,只需加進適當的敘述與描寫。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慶幸自己參加了府中的演講大會,本來只是想去轉換心情,找找新穎的構思,沒想到真能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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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長府敦治還有兩件事需要操心。

第一,這麼生動有趣的書,會不會已經被別人引用過。他並沒有博覽群書,所以對這一點放心不下。如果別人早就改寫過,那他一定會被人指責抄襲。

還有一點,這個文學士林田秋甫是根本不出名呢,還是很知名而自己不知道?當然,這部書發行於明治二十五年,作者應該早已故去。可如果他是知名學者,那毫無疑問會有很多人讀過這部《室町夜話》。自己以此為藍本創作的小說一定會很快露餡,讀者肯定會批評自己在長時間沉寂之後,創造力走向枯竭,已經江郎才盡。

不過,在他回到東京之後,這兩點擔憂就煙消雲散了。

他去神田第一古書店,特地諮詢有沒有這本書,上了年紀的店主搖搖頭,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店主也是學者,過眼的舊書不計其數,敦治終於松了口氣。他很慎重,又到其他書店諮詢,得到的回答都一樣。

為求萬無一失,他又跑到國會圖書館,向管理人員詢問此書,對方說國會圖書館沒有這部藏書。如此看來,現在整個日本沒有人知道這部書。

幾天以後,R週刊的副總編打來電話,詢問寫作進展。敦治信誓旦旦地表示,保證在交稿日之前寫出小說的第一回。對方問了他小說的大致情節,於是他敘述了梗概。

“室町時代?”聽聲音,對方似乎有些不滿意。

“對,我敢保證讀者會對那個時代感興趣!”敦治底氣十足地回答。

長府敦治的新小說開始在R週刊上連載,大約連載到第四回的時候,讀者中出現了反響。他陸續收到讀者來信,也有讀者把書信寄到了編輯部。

結果這一次,副總編帶著威士忌前來登門慰勞。

“老師,您真了不起,寫出了這麼優秀的作品!讀者們都給好評,編輯部非常感謝您的賜稿。”

長府敦治喜滋滋地聽著。這不是副總編的奉承話,在寫作過程中,他已經預感會取得積極的反響。

其實即使原封不動地照搬《室町夜話》,只把原著改寫成現代文,就可以吸引眾多讀者。當然,文中還得新增心理描寫,而這一點正是他的看家本領。原作結構緊密,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簡直就像在已有的圖紙上進行描畫一樣。小說名為《榮華女人圖》,當發表到第十回的時候,總編親自登門,希望他繼續連載一年。最初約稿時只有副總編來,現在總編大人居然放下身段,有求於他。

當連載持續八個月後,《榮華女人圖》已經得到了讀書界的熱評,大家都認為這是近年來的週刊連載小說中最精彩的。小說以絢麗多彩的時代為背景,刻畫了眾多沉溺於權勢與肉慾中的女性形象。在這部作品中,有熱衷於偽善權謀、心狠手辣的女人,也有失去將軍寵愛、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女人,她們的本性在書中暴露無遺。義滿時任震懾地方的守護,到處參拜神社佛閣。文中描繪其巡遊情狀至微至細,如同一幅鑲嵌了金粉的五彩畫卷。如此高貴典雅、燦爛奪目、富於變化的歷史小說,實在是不多見。

最重要的是,出場女性都未曾在歷史學家的著作中出現過。敦治在閱讀原文時,也深為文學士林田秋甫其人的深厚學識所驚愕,認為作者肯定經過了詳細的考證。雖然這些人物沒有出

處,但是如果沒有大量的古文獻閱讀,絕對寫不出來。非常遺憾的是,林田秋甫的大名沒有流傳至今,恐怕這位明治年間的飽學之士,此刻正葬於無名荒冢吧?敦治想,要不是仿寫了這部書,他一定會去考察一下文學士林田秋甫,然後發表文章供世人瞭解這位文人。

R週刊的讀者交流欄目裡刊登了部分讀者的來信,通篇都是讚美之詞。有人說這是一部可以與《源氏物語》相媲美的大作,作者一定經過了嚴密的考證,其專注與造詣於此可見一斑。

其他報紙的文化欄目也對他的小說發表了評論。與一般讀者一樣,批評家們也對長府敦治的力作歎為觀止,尤其驚歎於他對歷史事實與地方風情的考究之功,對他近年來的甘於寂寞給予了高度評價。

長府敦治成功實現了東山再起,憑藉這一部作品,重新取得了與當年鼎盛時代一樣的輝煌。相關評論認為,他很快會獲得文學獎。並且,R週刊因連載這部深受好評的長篇小說而銷售激增,雜誌社的社長也特地趕來致謝。

長府敦治感到萬分得意。

一天,他注意到了郵筒中的一封信。最近讀者來信很多,但這個信封之所以吸引他眼球,除了其老練的字型,還有背面的發件人署名“廣島縣府中市林田莊平”的字樣。府中與林田兩個詞促使他最先拆開了這封信。

聽說您所寫的《榮華女人圖》受到了多方讚譽,我在朋友的推薦下也借了一冊看,閱讀後非常驚訝。您是不是抄襲了我祖父林田秋甫的《室町夜話》?您一定是將文言文改成了現代文,然後加了些描寫。我祖父的本名叫林田長良,出生於府中,五十歲時歿於東京,是個飽學之士。

我試著將您至今所寫的四十回和我祖父的原文仔細對照過,所以您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覺得我沒有必要把兩篇文章的相似之處、剽竊之處拿來給您一一指出。我想說,祖父在創作《室町夜話》時,不僅讀了大量史書,還走訪了與足利義滿、義持相關的神社佛閣,並到他們的故居去採風,涉獵了所有的古書。僅祖父遺留下來的資料目錄就多得叫人震驚。

我可以信手抄錄部分資料目錄給您看。

如:《埃囊抄》《花營三代記》《武政軌範》《樵談治要》《滿濟準後日記》《翰林胡廬集》《覽富士記》《實隆公日記》《碧山日錄》《室町殿行幸記》《御湯殿上日記》《臥雲日件錄》《吃茶往來》《蔭涼軒日錄》《三國傳記》《宗長日記》《大神宮參詣記》……

先寫這麼多吧,真要全寫出來就沒完沒了了,我只是挑些名篇跟您說說而已。您知道,像《史籍集覽》《大日本史料》或者《日本隨筆大成》之類的文獻總集是近年才出版的,其中收錄了很多祖父當年需要的資料。您應能想象,在明治二十年代,這類書籍還未出版時,我祖父要如何煞費苦心地在瀚如煙海的史料中查詢他需要的內容!

此外還有連歌、狂言、謠曲等文學範疇的資料以及嚴島神社文書、熊野神社文書、大內文書、西川文書、大乘院寺社文書、革島文書、仁和寺文書等不可勝數的文獻。以上只是一般的記錄性文書,祖父還閱讀過眾多不為世人所知的古文獻。正是基於此番努力,他才能刻畫出那些在室町將軍權勢與榮華蔭庇之下的女人們的生活。祖父不是小說家,他只是記述而已,但所有史實都有確鑿根據,如今的學者有這樣的學識嗎?我要說的關鍵問題是,您居然沒闡明您作品引用的出處,就直接剽竊了祖父如此皓首窮經寫成的著作!

您可能會說,這是明治二十五年的出版物,著作權已經失效。可是,這不是著作權的問題,而是道德問題。您沾了祖父著作的光,收穫了那麼多稱讚!那些無知的評論家都不知道祖父的著作被您利用,深信所有的資料都是您自己調查得來,還為此驚嘆不已。我之前就認為,那些所謂的批評家都是不學無術之輩,不過是隨便翻了翻別人寫出來的東西而已。有人找他們寫評論,他們就隨口發表一下所謂的感言。現在我讀了他們給您寫的評論,才知道這些人比我從前想象的還要不可救藥。

03

林田莊平出現在長府敦治面前的時間,是那封信到達後不久的深秋。

長府敦治憂慮萬分,心情如同暴風雨將來般的焦躁不安。透過窗戶,遠處河邊的景色一覽無餘。林田莊平背靠窗戶坐下,他三十五六歲,模樣有點邋遢。長府敦治打心底裡希望永遠忘記這次的談話,因為這實在是一場極不愉快的談判。對方將書信上的內容又重新叨咕了一遍,指責敦治非君子的所為,使他祖父的功勞遭到埋沒。

敦治默默地聽著,判斷對方可能想要錢。從衣著上看,他的生活似乎比較拮据,那紅色的臉盤其實是喝酒喝出來的。聽林田講,他剛從故鄉廣島縣府中市出來,想到東京找份工作。並且,妻子早已同他離了婚。

林田莊平拿出一冊《室町夜話》,要為自己的主張提供佐證。這與敦治在府中舊書店購買到的一模一樣,只是非常破爛,汙損不堪。

林田再次譏諷敦治寫的反響良好的小說,同時嘲笑那些評論家的無知。聽這話裡話外,感覺他似乎打算向世間展示這個藍本。敦治很害怕。如果林田將這本原作投遞給報社或雜誌社,自己的收入將會清零。

最後,敦治花了十萬日元,買下了林田手裡的那本舊書,雙方達成了共識:林田必須保持沉默。

“您住的真是個好地方!”談判結束後,林田像變了個人一樣,笑嘻嘻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哎喲!那鐵路橋上能走人啊!”

這是條非常長的鐵路橋。

列車車站就在T川對面,但要從這附近去車站,必須到下游很遠的地方過河過去。不過如果從鐵路橋上過去,就不用繞路,可以節省十五分鍾。這裡的鐵路是單線,乘坐列車的人很少,列車的時間間隔比較長。住在附近的人都記得過往列車的時刻,在沒有列車經過的時候,會選擇走鐵路橋這條近道。

“從鐵路橋上走到車站比較近。”敦治望見村中的三位主婦正排成一列,行走在鐵路橋上。

“哦,那我以後來的時候,也走鐵路橋吧。”

敦治心裡“咯噔”一下。他說以後還會到這裡來,也就是說,這十萬日元還不能使他滿足,他還要來討錢。

林田莊平望著鐵路橋時的自言自語,彷彿是在委婉地向敦治發出預告,告訴敦治他以後還會來拿錢。

可敦治猜測林田莊平手裡只有這一冊《室町夜話》。自己已經花十萬日元買下了這本書,下次林田就是來要錢,也沒有可靠的證據和藉口。他頂多在手頭緊張時向自己商量借錢吧?到那時,只要用一萬日元或者五千日元就能打發掉他。敦治想,讓他敲幾次竹槓也就認了,不管怎麼說,這本書要是現在讓人看到,就不好辦了。

隨著敦治連載小說的推進,好評也在不斷增加,林田莊平攥著十萬日元走後也沒有再來,可能在東京找到什麼工作了吧。現在正是勞動力短缺的時候,只要不挑三揀四,一個打工者要找個餬口的工作營生,應該不會很困難。

長府敦治按照林田莊平祖父秋甫文學士的著述,在稿紙上奮筆疾書。原作結構緊密,敦治只需稍加潤色,就可以使文章符合女性的閱讀習慣,因而寫來毫不費力。他的文筆本來就極其流暢,再加上世間如潮的好評,以及原作上隨處可見的典故引用,這些都使他的寫作變得格外順暢。比如:

將軍義滿公經藤枝遊歷時,輒晴天富士高嶺,銀色燦然,蒼穹見映。同行嬪妃共贊不止。故一書此時狀況以為記。

十八日,離開自見附之府十一裡藤枝住處,越宇津之山,戀雨依霧。宇津山時時飄雨,亦露亦幹,系袂下道行行,至駿河府自藤枝五里。思千里始於足下,高山起於微塵。俯瞰雪國雄壯感慨萬千,昨日之雨,彼山之雪,今日白妙,富士神姿亦君之御光……

長府敦治將這樣的古文改寫成現代文,然後進行適當的描寫,再煞有介事地加上心理刻畫與對白。

因為作品名聲遠揚,寫作期間,他收到其他雜誌社的約稿,希望他談談《榮華女人圖》的創作心得。林田莊平的影子曾在他的頭腦中閃了一下,但想到對方應該不會再跑來說三道四,他就答應寫一篇隨筆,其中只字未提《室町夜話》。文章中,他稱自己年輕時就對室町時代憧憬不已,很早就透過謠曲、能樂和狂言瞭解了那個時代的氛圍,決心在小說中一試《洛中洛外圖》式的風情。他還稱,在連載過程中,眾多熱心讀者的來信,也為他的寫作提供了資料和靈感。

這篇文章發表後不到一個月,林田莊平那張酗酒的紅臉又出現在了長府敦治面前。他一看見敦治就意味深長地笑了。

“前天,我拜讀了老師的隨筆。”

面對迫不及待趕來的莊平,敦治感到十分惱火。他已經給了莊平十萬日元,雙方也約定決不外傳此事。敦治對著對方冷笑,孰料莊平解開小包袱,從裡面拿出一本書,居然是《室町夜話》的上卷。

“這是在故鄉的舊書店裡找到的,我覺得不能讓這東西流散在外,為老師著想,就替老師買回來了。”僅看上卷的內容,讀者就能發現敦治的小說有抄襲的嫌疑。

“還有什麼地方有這東西?!”敦治吃了一驚。

“我也以為世上不會再有了,不過到底還是有疏漏。”莊平若無其事地吐了個菸圈。

結果除了買書的兩千日元,敦治又被“最近手頭有點緊”的莊平敲走八萬日元。

敦治本以為事情能到此結束,可還是事與願違。一週之後,莊平又拿來了一冊據稱是從一家書店裡淘來的《室町夜話》中卷。敦治明知對方在敲竹槓,卻毫無辦法,又被敲詐了五萬日元。看樣子,莊平肯定還會把下卷拿來。

這不吉利的預測果然應驗。

從那以後,莊平開始源源不斷地送來《室町夜話》。他不是三卷一起拿來,而是上中下一卷一卷地強賣給他。讀者只要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卷,敦治的小說內幕就會被立刻穿幫,所以儘管敦治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能忍氣吞聲。

結果,長府敦治每次都要損失個五六萬。

事到如今,長府敦治徹底領教了林田莊平的手段。毫無疑問,莊平的家中肯定還有一些他祖父的著作。莊平明白這是個生財之道,把它們全都從老家搬來,然後一本一本地賣給自己。並且,為了弄成像剛從舊書店裡收來的模樣,莊平還故意把書搞得汙損不堪。開始時,敦治並沒有覺察,後來仔細檢視,發現每一本上都有做過手腳的痕跡。

04

長府敦治不由得憎惡起林田莊平,這種厭惡和恐懼,與《榮華女人圖》受到的贊

譽成正比。每獲得一次熱評,他就不得不從林田莊平手裡購買一本舊書。這明擺著是敲詐勒索,而且每一次的忍氣吞聲,都不能保證以後可以平安無事。拿不準哪一天,林田莊平也許會把《榮華女人圖》的藍本張揚出去。他這種人絕對幹得出來。

糟糕的是,長府敦治已經失去了將《室町夜話》的事公之於眾的機會。他發表在雜誌上的隨筆只字未提《室町夜話》。在電視訪談節目中,他也不曾對此講過隻言片語。實際上,他是用沉默對“仔細考察過歷史事實與地方風情”的說法予以了認可。

所以事到如今,如果藍本曝光,只會給世人提供笑柄。他的作品完完全全模仿了《室町夜話》,沒有絲毫自己的想象,根本談不上創作。其實,說他是在改寫或仿寫,顯然再合適不過。

另一方面,林田莊平似乎找到了一棵搖錢樹。而且他已經掌握了抄近道的要領——從車站走鐵路橋到敦治家。

漸漸地,不但在白天,就連晚上,莊平也會酒氣燻天地趕來。長府敦治家裡目前已經積攢有十一套《室町夜話》,不知道以後莊平還會弄來多少套。每次想到莊平,敦治就覺得自己的脖子彷彿被惡魔死死掐住。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林田莊平這個人,那該多麼光明祥和啊!至少自己可以高枕無憂地聲名遠揚。

不過,危機感除了會讓人精神緊張,有時候也可能對工作產生正面影響。長府敦治的情況就屬於後者。開始時,他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只是簡單地複製藍本。但後來,他的小說開始漸漸脫離藍本。寫了這麼多,也是一種積累,他的想象力自然而然變得豐富。此外,他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室町時代,不再像當初那麼不安,一切對他而言漸漸變得得心應手了。

儘管小說的大致情節依然圍繞原本,但他自己創作的部分也漸漸增多,還創造安排了好幾個原本中沒有的人物,並分別賦予了每個人物不同的性格。興味盎然之時,不知不覺下筆如有神助。讀者的期待激勵著他、給他勇氣,使他能夠超水平發揮。

然而,林田莊平的騷擾還是令他無法釋懷。儘管小說開始出現他自己創作的部分,但作品的基礎仍是建立在莊平祖父的著作之上的,自己也是最近才開始在作品中發揮想象的。

林田莊平仍舊遊手好閒,不斷前來糾纏。或許祖父遺留下來的書籍已經被他賣完,現在他連書也不拿來,直接上門要錢。他似乎還在亂搞女人。敦治一想自己不但要供他吃,供他喝,還要供他尋花問柳,內心對他的憤恨就與日俱增。

一天傍晚,林田莊平又以他一貫厚顏無恥的態度出現在敦治面前。

“老師,真對不住啊,能再借我五萬日元嗎?”

你這借,根本不會還吧!敦治強忍著,終於沒有這麼怒吼出來。這些話沒法在玄關與莊平說,因為他擔心僱來的那對老夫婦會聽見,所以兩人總是在房間裡交涉此事。這天晚上,敦治最終還是拿出了錢,並稍稍向對方提了點忠告。

莊平微笑著點頭,但敦治清楚地知道對方會陽奉陰違。如果不是小說受到如此矚目,他真想以敲詐罪起訴林田莊平,可如今他拿莊平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令敦治耿耿於懷。

林田莊平拿到了錢,“那麼,”說著,他兩手按在茶几上站起身,又伸了個懶腰,問道,“老師,我想走近道回去,等會兒鐵路橋上沒有列車經過吧?”

“現在幾點了?”

“我沒戴手錶。”

林田莊平沒戴手錶,可能是被他典當了吧?訛詐了這麼多錢,一定都拿去養女人了吧?敦治這麼一想,就更加怒火中燒。

敦治走出房間來到飯廳,座鐘指向八點二十五分。老傭人經過走廊,看見敦治在看時間,便說:“老爺,座鐘慢了二十分鍾。以前好像就不準,我正想拿去修理。”

怏怏不樂的敦治沒有回答,直接返回了房間。

“你現在走的話沒問題,我看了座鐘,現在是八點二十五分,下一趟貨物列車過橋的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敦治說。

“是嗎?那正好,還有三十分鍾呢!”林田莊平露出一絲微笑,對敦治說,“老師,今天非常感謝。請注意身體,繼續把小說寫好。”

他就是這副德性。只要敦治繼續寫這部小說,他揩多少油都沒問題。

敦治屏住呼吸,聽著林田莊平遠去的腳步聲。再過五分鐘,莊平就會走上鐵路橋吧?這鐵路橋有三百米長,十五米高,下面是T川,河底全是亂石,單線鐵路兩旁的空間十分狹窄,橋上也沒有可以避讓列車的設施。並且現在已是黑夜。

林田莊平會在五分鐘後走上鐵路橋,到他下橋需要步行二十分鍾,而這段時間裡,八點五十五分到來的貨物列車將風馳電掣地衝過鐵路橋。

敦治對莊平的憎惡由來已久,可是今晚莊平的態度尤其令他難以忍受。對於敦治的建議,他竟然嗤之以鼻。他的手錶肯定是拿去換錢找女人了。敦治之所以故意沒說飯廳的座鐘慢了二十分鍾,就是出於對他的無限憎惡。佯裝沒聽見傭人說的話,也是因為他的憤怒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過傭人一定會以為,敦治沒有聽見自己說的話。

十分鐘過去了。敦治不敢透過窗戶看鐵路橋。

終於,列車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那之後的三分鐘,他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當列車開到鐵路橋中間時,傳來了三次撕心裂肺的汽笛聲。

林田莊平被軋死後,長府敦治的生活沒有因此發生任何改變。警察檢驗了鐵路橋上的屍體,但沒有人來調查敦治。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不是謀殺案。警察認為這是行人不小心進入管制區域而導致的不幸,計劃對鐵路附近的居民加強警示。

長府敦治完全沒有了後顧之憂,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筆走龍蛇。可是,自從林田莊平被軋死後,不知為何,他的情緒好像深受影響,再也發揮不出想象力了。

林田莊平是被軋死的,不是敦治殺死的。敦治沒有告訴莊平座鐘走時不準,但也不能據此判斷這就是莊平死亡的決定性原因。因為莊平在鐵路橋上行走的時間,與貨物列車到來的時間都有隨意性。

假如莊平晚五分鐘上橋,他就能注意到後方到來的貨物列車,然後停下腳步。或者如果他提前十分鐘或十五分鍾走過鐵路橋,那也不會遭遇事故。就算座鐘慢了二十分鍾,也不能將它看作是莊平死亡的決定性因素。

還有,如果貨物列車的司機能提前注意到鐵路橋上的人影,完全可以踩下急剎車把列車停住。敦治聽到汽笛鳴響了三次,貨物列車是在那之後停的車,但莊平已經被軋死了。如果再稍稍提前,比如說提前一百米踩剎車的話,莊平說不定會在列車前一兩米,或三十釐米的地方得救。莊平被軋死的機率與獲救的機率各佔一半。

但是,列車那汽笛聲一直在敦治的耳畔縈繞不去,敦治覺得那像是莊平魂靈的嘶喊。一個人的生命,在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沒有告訴莊平座鐘的毛病,並不能直接導致他被軋死,但是,敦治畢竟期待著事故的發生,並且事實上,結果與他內心的期待相一致。可能性的期待與殺人的念頭等價嗎?

從那以後,敦治努力想使作品脫離藍本。但奇怪的是,他此前終於離開藍本的寫作,如今開始再次迴歸藍本。這並不是因為《室町夜話》已經徹底從世上消失,或者唯一的知情人已經命歸西天,讓他變得肆無忌憚,而是因為敦治腦中的構思隨著事故的發生開始枯竭。一種不安——有人稱之為良心譴責——開始妨礙他的思考。

但是,世上沒有一個人會知道這件事。

《榮華女人圖》仍舊不斷獲得好評,R週刊也要求他儘量延長篇幅,最好是能連載兩三年。

然而半年過去了,長府敦治的情緒仍未能平復。他腦中漸漸枯竭的構思,如同老年人的肉體一樣沒有彈性。他開始驚慌,這種情況以前從未出現過。只要一埋頭構思,那三聲汽笛就在他耳邊迴盪。他於是徹底死了心,不得不重新開始古文今譯。

兩個月後的一天,長府敦治正在閱讀報紙的書籍欄目,突然瞪大了眼睛。這不是出版社登載的《室町夜話》的廣告嗎?

他凝視著上面的文字。

明治年間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林田秋甫被埋沒的力作!

許久以來讀者難以一窺的名著!

本出版社應讀者需求,現在重印兩千冊影印本,欲購從 速!

看著這些文字,敦治呆住了。

近年來,影印已經絕版的古籍非常常見,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室町夜話》也成了其中之一。

那本影印版的原本,說不定就是林田莊平拿給出版社的。他有那麼多部,隨手拿一本就可以。敦治本以為自己已經把林田莊平手裡的存貨悉數買盡,可現在看了,莊平肯定還留有一套並賣給了出版社。

就算出版社是透過其他渠道弄到的原本,敦治仍舊覺得這是莊平搞的鬼。

敦治害怕了。只要這兩千部影印本一出,一切都將真相大白。他受到廣泛讚譽的《榮華女人圖》完全是部剽竊作品的事實,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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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治覺得,林田莊平生前將一部《室町夜話》拿給出版社,簡直是在向自己復仇。

長府敦治患上了神經衰弱,再也寫不下去了。日後影印本面世,他必將面臨眾人的指責。

兩個月以後,一位評論家在報紙上談到了他的作品。

這次重印的林田秋甫的《室町夜話》趣味橫生。其實我很早就發現,長府敦治的《榮華女人圖》是根據這部名著改寫的。小說開始時,長府完全仿寫《室町夜話》,不過他加進了一些自己的虛構,我覺得這樣很好。然而最近的情況又出現逆轉,他的小說又回到了抄寫的水平,且文筆晦澀,味如嚼蠟。如今正逢《室町夜話》影印本面世,長府的大作卻中斷了。希望長府老師盡快恢復健康,重新執筆。另外,我想《榮華女人圖》的讀者一定也會喜歡它的名著摹本《室町夜話》,所以在這裡鄭重地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所謂早就知道《室町夜話》的存在,完全是評論家典型的故弄玄虛。

評論家的虛榮不理也罷,對長府敦治而言真正的不幸,是一個愛好文學的刑警也讀了這篇評論文章,並對長府敦治突告停刊產生了懷疑。

刑警不知道《室町夜話》作者的孫子叫林田莊平,可是他讀過當地警方的事故報告,記得在長府敦治住所附近的單線鐵路橋上,有一位名叫林田的男子被軋死了。

這名刑警造訪了長府敦治的家,不巧敦治正好外出,僱傭的老夫婦接待了刑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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