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忘記第一次遇見小藍花的時候，她很大方，將長相全然都亮給別人看；她跟我開玩笑，還會笑，明亮的眼睛和潔白的牙齒……從這個夜晚起，我再也看不到那些了。不記得那晚究竟走了多遠的路，好像走穿了小城的東西或者南北，那片光和夜晚的溫度，成為記憶裡的永恆。
暑假就要結束的那天，也是王癢要去技校學廚藝的日子，聽說學校在南方的一個城市，我們約好了，由我把她送去火車站。這一天，我就要和我喜歡的人分隔兩地了，這可不是我表白失敗了哭著跑出一條街的那種距離的分別，等明天我步入了高三，一段感情就會如傷口脫落的結痂，不那麼刻骨銘心地消亡。
等我到她家裡的時候，王癢已經離開了，她媽站在滿是被摔碎的瓷器的地上哭，看見我之後嘟囔道：“真是女大不中留，長大了誰的話也不聽了！”原來是王癢不甘心這輩子就做一個廚師，和她媽大吵一架之後揹著行李離開了，據說是去了南方的另一個城市裡面，衣服行李早已經收拾好，還帶了存了十幾年的幾千塊錢。幾年前王癢跟我說過，她存了很大一筆錢，這筆錢是她要高考結束上大學之前，痛痛快快去旅行一場的。我問她：“那你的旅行能帶上我嗎？”“沒關係，你的衣食住行姐全包了！”她很豪情，當時王癢的眼睛恨不得反射出太陽的所有光。而現在，我只能站在一個地上滿是被摔碎的瓶瓶罐罐的灰白房間裡從陽臺處看著遠方傷懷了。計劃在當時看來遙遙無期也激情萬丈，現實就是一種給你當頭棒喝打擊的存在，我想即使王癢考上了大學，也不會去旅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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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癢她媽，麻將三缺一喲！”門外有人喊王癢她媽打麻將，這個燙著七喜頭髮的中年胖女人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邁著細小的腳步避開地上的碎瓷片，“你們都不知道我的那個不聽話的女兒喲！這麼多年簡直白養了。”她甚至沒有把我給請出去，很快隔壁想起了搓麻將的聲音。正巧這棟樓的電梯也壞了，出去關上門跑樓梯，沉重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裡響個不停，有個拐角處一陣光照了進來，世界便只剩下了我和這個冗長的樓道，和我拼命想在她離開之前再見上一面的王癢。我不知道是否來得及再看見她，去火車站的路上堵車很嚴重，車跑得動的地方我就打車，走不了的地上我就下來跑，這一刻我整個生命就只剩下火車站和王癢了。時間很緊張我也異常興奮，生命從來都沒有這麼簡單過，這樣只有一個目的並且知道怎樣完成它的感覺很痛快，彷彿一個動作就能完成，不必拖泥帶水。於是我微笑著奔跑著仰視，最後一刻在跑進火車站的時候好像看見了王癢，也好像沒有。
我再來不及和她說話了，我也沒機會將我要說的那句話告訴她——後來我仔細地數了數，從王癢家裡到火車站是十八裡的距離，那麼我想告訴她：“我追出十八裡只為看一眼令我著迷的你。”
高三那年，我開始投身題海，和廣大學子一樣，生活灰暗，星月無光。電棒懸在裝滿了人卻寂靜無比的教室裡面，這一年沒有瘋狂、沒有個性，高考讓太多太多的人臣服。它比快樂還要權威。只有想起王癢的時候我才能松一口氣，把圓珠筆橫擺在觸感繁密的書頁上，側身看一眼教室的窗臺，才會知道小城裡面有這麼美麗的夜景。眯縫著眼睛目光深邃，最好額頭稍微仰起來，這是思念一個人的動作。思念在快樂的時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在痛苦的時候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在不鹹不淡的時候又是一件不鹹不淡的事情。可無論在什麼時候，能讓我思念的人都會讓我的心微微顫抖一下，那些記不清也忘不掉的場景開始在腦海裡浮現灰白影像——影像雖然記不清了，但故事還能講述清楚。所以要想瞭解一個人，只有文字才最真實。
其實憑我的智商，我是沒必要那麼努力學習的。可如果我不這樣沉浸在無邊的題海中的話，我會因為思念王癢而無比悲傷的。那很痛苦。
高考的那兩天是熱豔豔的大晴天，這足以改變一個人命運的兩天，多少人從知曉高考這個概念的時候就一直在盼著，這一天終於來了，我卻手足無措了起來。寫試卷的時候感覺題目全都會，卷子寫得滿滿的，都很有安全感。
然後高考就這麼結束了，氣氛卻沒有我想的那樣活躍，唯能捕捉到的不過是有考生將文具袋扔到垃圾桶裡面，微微笑著放鬆地走出考場，走去不知道什麼地方。我原以為氣氛是譁然的，瘋狂和尖叫足以將天空掀翻掉。天氣或許太悶熱了，人再激動也沒了生氣，空氣中可以聞到翻滾著熱浪的味道，路邊的各種夏花色彩特明豔，抬頭看著空氣中卻彷彿有一層光織的霧。這時候突然有一個女生昏倒在了我的前面，她的頭撞到了石頭的稜角上，鮮紅的血流了出來，像爸結婚照片上帶著的那朵大紅花，歡喜又炙熱，血染紅了一小片的土地，校園開始有些沸騰起來。人群把那個昏倒的女生圍成一個圈，我在當中被擠得快透不過氣來，汗味和地上的鮮血讓我突然很想嘔吐，一抬頭，又是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夾雜著青草香花香、魚腥味道和說不出來的沉悶。就在這時候昏倒的女生醒了過來，她隨手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血，慢慢地起身若無其事一樣，跟在她身後的我看見她最後坐上了一輛奔馳車，打著哈欠離開了。高考結束後我並沒有多麼放鬆或歡喜，考完總覺得就沒什麼事情要做了，有一天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我在那一天查到了我的高考成績。我覺得我的分數不該是那麼低的成績，應該是評改卷子的某個環節搞錯了。於是突然間，我全身就好像癢了起來，它不用撓也不礙事，可這感覺就是讓我不爽，和我一直都無力改變的不爽的生活一樣。
我和小藍花考到了那邊的同一所城市，她上了一所一流大學，我們不在同一所學校。自從小藍花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之後，我覺得我就是她唯一的朋友了。這讓我有些無可奈何，我雖然不討厭小藍花但也絕不會喜歡她，我一度懷疑她的出現是上帝給我的一種磨練，她需要我的時候我就陪著她，不需要的時候我想都不願意想起她。王藍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否則她僅剩的那些自尊會讓她像逃避整個世界那樣逃避我。長久的孤獨足以讓一個人崩潰，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聽她訴說，故事也很單調，無非是哪個男同學用她來侮辱另一個男同學，或者是有一場全班都到場了的聚會唯獨沒有邀請她。高考結束的那個畢業酒席就是這樣，小藍花是他們班級唯一缺席的一個，倒不是因為她多麼高冷，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沒人邀請她她就不去湊那個於她來說無比荒涼的熱鬧了。所以我可以自詡為一個好人，除了我，我想再沒人願意成為小藍花的朋友了。新生報到的前一天我和小藍花坐了同一趟去往南方的火車，小藍花帶著口罩怔怔地看著窗外，“褚經年你說，我的大學生活會是豐富多彩的嗎？”小藍花看著我，表情凝重又驚恐，弱聲弱氣地接著問我：“人都說大學的四年會是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是我呢？”車窗外流動過幾棵長在裸露地面上的松柏，棵棵直挺聳入雲霄。論堅強小藍花不比這些松柏差，一個女生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帶著這樣一種容貌堅韌地活到現在呢？
兩個說不上多麼熟的人在南方生活下來，差不多每個週末小藍花都會把我給約出來，她總是向我傾訴她對生活的不滿，我壓抑著不耐煩，坐在旁邊安靜地聽。有時候我也會給小藍花講些我身邊發生的事情，例如我是如何查到一個人的具體身份和資料的，她總會用閃著亮光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當作一個於她來說無比遙遠的故事去聽。“你的生活可真是豐富多彩！”聽完我的故事，小藍花會這樣感慨道，最尷尬的時候是說起了戀愛的這個話題，王藍在這個時候是最自信的，她去下口罩仰視著窗外的光，陷入了她和她初戀的甜蜜記憶裡。這時候我也會想起王癢，真的，自從高三開學的前一天，我從此失去了王癢的訊息。我不確定我現在是否還喜歡著王癢，想起她的時候心裡酥酥的，癢癢的，像是有東西在那裡爬。可這又能怎麼樣呢？她從來沒喜歡過我而我也找不到她了，我四處打聽她的訊息卻杳無音訊，一想到我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王癢，心裡便會空空如也，想盡一切也難以填補。
大學生活遠沒有我想象的要好，現實總沒有想象要來得好。無論何時何地，某一天或者某段時間，生活的趨勢無非愈來愈平淡且逐漸衍生出壓抑，這種感覺從前就有了，一直存在著。
幾天後如願以償，終於有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了。小藍花在一個下了暴雨的週末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她學校的女生宿舍樓找她。她的醜在這個城市也漸漸有傳開的趨勢，在我們學校我就聽到有人討論她——“小藍花嗎？她究竟有多醜？”“有、有……”那個可能見過小藍花的人哇哇地吐了出來。當時已經管不了這些了，小藍花在電話裡聲音很著急，帶著些哭腔。這時候我才發現，王藍在我心裡還挺重要的，我拿起宿舍裡的一把不屬於我的雨傘，匆匆地出門打車，暴雨天雨傘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除了頭髮我的全身都被打溼。雨水打在樹上房上傘上地上，聲音轟隆地像是機器；雙臂要很用力才能走的動路，這兩點讓我極為不爽。後來我乾脆把雨傘給扔掉，全身都突然放輕鬆了起來，雖然狼狽但很痛快，就讓大雨淋漓盡致地沖刷我吧！我想，我跑得更快了，閉著眼睛在路上橫衝直撞，到了的時候憑感覺仰起了頭來，宿舍樓頂有一個很模糊的人影。雨太大什麼都看不清了，但我以為，站在樓頂的那個人一定是王瑞。
“王藍，你下來！”我喊她，但她什麼也聽不見。
後來我發現，那個人並不是王藍。
王藍找我來只是為了告訴我：“褚經年，我要整容了。”
“太好了！”我對王瑞說：“你能找到最初的那個自己了，我第一次看見的那個你，那時候你樂觀、堅強、善良，眼睛是會發光的！那時候的你真好。”
“我現在的眼睛也是會發光的。”王藍就用她那發光的眼睛看著我，真的好像我第一次看見小藍花的時候，她唯一的那雙美麗的眼睛。整個屋子都隨著王藍的這雙眼睛，一剎那間充滿了光。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天外的光突然照亮黑暗的夜，照亮了路、眼睛、和不那麼清澈的心靈。這時候小藍花問我：“你知道嗎褚經年？看一個人看得用力一些，眼睛是會發光的。”
幾個月後，小藍花打算去一個一線城市做手術，她在火車站等我，她穿著一件綠色的連衣裙，帶著口罩，我想再過兩個月，她就可以擺脫那個如噩夢一樣纏著她的口罩了。小藍花決定要整容，把除了眼睛的整張臉都徹底地修改一番。當然這會花費掉他們家裡所有的積蓄，對於王藍的那個平凡的並不富裕的家庭來說，花這麼多錢用來整容，是她父母對她最大的愛了。有時候一個人的成長不意味能夠承受更多的痛楚，也不是一味地進行隱忍，小藍花終於決定要去整容了。作為她唯一的朋友，理應過來陪著她，穿著綠色連衣裙走在人群中的消瘦姑娘很顯眼，小藍花緊了緊她的口罩，我想小藍花整容之後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激動、欣喜，拋卻過去的所有自卑，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把她的臉晾給世人看，綠色連衣裙與美麗鮮花給予她從未有過的驚豔。王藍的眼睛裡有著迫切的希望，整容醫院她也已經聯絡好，安排了下午的手術。因為長相太醜，小藍花只能選擇一些比較獨立的兼職工作，她很努力地去經營一家買鞋子的網店，生意最好的時候又發展了我這個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