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落王癢的是把她當做死對頭的一個女生，她外號石頭姐，是學校叫得出名號的一個女混混。其實王癢和那個女生並沒有什麼交集，只是她們的班主任在批評石頭姐的時候總會表揚王癢一番。而現在石頭姐如願考上大學，王癢卻落榜了，石頭姐那眯縫著稜光的眼睛，得意且自傲的笑簡直讓人不寒而慄。面對著這一切的王癢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住了，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正蠢蠢欲動著，這種感覺讓她緊握拳頭也難以抑制。她說她想吼叫但是發不出聲來，喝醉之後她把酒杯暢快淋漓地摔在了地上，一剎那清脆的聲響、四濺的玻璃渣子和反射出來耀眼的光都如從一個蟲洞中憑空而至，於是哭著的笑著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王癢沒有哭也沒有笑。這裡大多人都考到如願的大學了，有人哭的假模假樣，說是不忍心這場杳無期限的離別。王癢對離別並沒有什麼感觸，她即使哭了也會是悲傷自己，和從此黯淡無光的前程。
很痛快，在王癢記憶的最後，摔碎了的酒杯帶她去了一個很純粹的國度。那裡類似於她暗戀的那個男人的笑帶給她的幻覺，沒有敷衍沒有悲傷沒有高考，一切都如夏天的陽光般慵懶而安靜。她不會知道最後是石頭姐和她暗戀的那個男人把喝醉了的她給送了回去，因為這些都沒人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好像被蚊子咬的包塗上了花露水，一股清涼蓋過弧度鮮紅的十字痕跡，蓋過那如小饅頭慘白的包，蓋過微痛和不那麼銘心刻骨的癢，然後夏天過去長衫披上，一切就要這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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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無論你怎麼樣，我都會一直陪著你的。”我接過王癢手裡灑下了小半杯啤酒的杯子，外面粘粘的，很噁心但還是強忍著把剩下的啤酒喝光。向王癢表白的那一天被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兩年過去我們成了朋友，這些讓我比高考落榜的王癢更加失落。一個男人固執地喜歡上一個人後，他的世界要麼晴空萬里，要麼就像我一樣看不見光了。
王癢愣愣地看著我說：“我好像有些醉了。”她一口啤酒也沒喝，輕輕地趴在桌子上，眼睛斜著看我，像一頭受傷的小鹿。
我十七歲生日的那天是週五，即使是在學校，好像也沒人記得我的生日。所有少年如風轟轟烈烈什麼的都與我無關，生活從來沒有青春少年劇的跌宕起伏。這次逃課也是我一個人，晴天如一個巨大怪獸的胃，熱豔豔的陽光傳輸著溫度——空氣、房屋、還有燙腳的馬路和綠油油的樹。總之天氣也讓我本來不爽的心情愈加煩躁起來，小藍花那個學校的門衛很固執，我好說歹說他還是攔住我不讓進去。“你得出示學生證，沒有學生證你不能過去！這是規定。”他指著門上貼著的校規校紀對我說。天氣超熱，透過銀閃閃的大門看學校裡面，有時候就會很莫名地固執起來，我想推開門衛一步跨到那所陌生校園裡。我是來看小藍花的，我已經足夠平凡而有些感到自卑了，彷彿一跨入這所校園我就可以擺脫所有的自卑、所有的孤獨和渺小，這樣一定會有人記起我的生日，有豪情亦或是偏激的好人壞人闖入我的生活，我便開始成為一部青春劇的主角，而這一切，都要隨著我埋入這所校園才能開始。
“你信不信你再不放行，我有能力讓你失去這份工作！”我故作高傲地對那個門衛說。
“那你就更別想進去了！”門衛沒有被我的話嚇到，他也不再與我糾纏，進去學校鎖上門，可能是去涼爽的空調房吃西瓜了。我一陣惱火想翻牆進去，這時候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聽見一個很甜美的聲音：“同學你告訴我你是哪班的學生，我進去讓你們老師過來接你呀！”一切就是這麼驚喜而意外，我想轉身問那個聲音甜美興許也很漂亮的女生王藍在哪班，然而轉過身來——我故作一個很瀟灑的轉身，很溫柔，好像電視劇裡的男主角被定格的那一幕——轉身的時候我在笑，可是轉過身來我突然一陣反胃，連跑開的時間也沒有，就地翻江倒海地吐。我感覺吐光了胃裡面所有的東西，胃酸也差不多吐了個精光，總之最後我虛脫地趴在地上，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知道嗎褚經年？方才趴在地上的你像是一條被掏出內臟又被曬乾了的魚。”王藍扶著我向她學校的醫務室走去，我還是如願以償地進去了。
你能想象嗎？王藍長得就像是一個滿臉疙瘩的男人，她臉上的大疙瘩是將她的整張臉均勻分割開的，如果她不說話不留長頭髮的話，旁人根本不知道這個醜陋的令人反胃的長著一張醜男的臉的人會是一個青春妙齡女生。我在她身上唯能欣賞的就是她那雙發亮的眼睛和善良了，她好像並不介意她的醜陋和我翻江倒海的吐所給予她的侮辱。去學校醫務室的那條路很長，路邊長滿了被曬得奄奄一息的梧桐，所有的生機只剩下我和王藍的呼吸，在我這個除了我就再沒有人記得的十七歲生日留下深刻的影像。我有些後悔讓王藍這個醜女生出現在我十七歲生日的記憶裡，她的醜遠遠出乎了我的意料。路愈加地長讓我步履維艱，我偷偷地看王藍那雙發亮的眼睛，心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只能看見王藍的眼睛該有多好。
這之後很久，我都沒有再遇見過小藍花，原以為我對她所有的記憶都只不過是那一場無比荒唐又蒼白的相遇。我對美醜向來都沒有太多定義，小藍花的醜陋果然名副其實，她讓我在後來想起她的時候都不禁有些反胃。她是一個開朗又樂觀的女孩，她的性情被賦予特殊的容貌後就顯得太過炙熱了，世界裝不下她的熱情，我也難免落俗，小人一樣四處把小藍花的雷人程度無限誇大。
再見到小藍花的時候我是有些愧疚的，人常說自己無論有多少缺點，總歸還是一個好人。這種想法實在是太可怕了，有意識到自己是好人的時候會彎下腰來拾起地上的垃圾，帶著優越感把它扔進垃圾桶；但人們往往意識不到真正好人意味著什麼，他要完全摒棄自己的自私、貪婪，放棄一部分的懦弱和慾望。這樣再也不必去佯裝著做些什麼，如果我沒有在背地裡把談論小藍花的醜陋當做吸引別人眼球的資本，我不會意識到我不配做一個好人。我突然想給小藍花道歉，即使她似乎並不介意她的醜陋，當然也可能是習慣了，例如背地裡的冷嘲熱諷或者當面對她的奚落。那麼小藍花是一個好人，她沒有自私和貪婪的資本，唯一的慾望也該是想讓自己變得美麗一點，至少不要這麼醜陋，她甘心給別人去做不那麼漂亮的平凡的襯托，這種心情我不會懂，漂亮的女孩子更不會懂。
我第二次是在大街上看見小藍花的，她穿著綠色的連衣裙，手裡捧著一束燦爛的鮮花。這些浪漫的美好事物讓小藍花更加惹眼，她的醜自己是知道的，看見她的所有人也都知道。可這應該讓她自卑地收斂一些，路人看在眼裡最多也就是為她感到可憐。穿著綠色裙子手捧鮮花的她打破了這種自卑，美與醜的強烈對比讓山而花顯得有些玷汙了美好的可惡，路人的眼光由可憐轉而怒怒的憤恨。我隔著一條灑滿金色夕陽的路看著她，她的背影很美，我看見了她微微轉身後的側臉，像是一隻緊緊盯著蚊蟲的懶蛤蟆。所以我怎麼也不敢想，有人會願意找這種模樣的人做女朋友，而且在我看來，他還德貌並兼。
一個個子高高的乾淨男生走向了小藍花，他微笑著接過了那捧燦爛的鮮花，把花抱在了懷裡。那個男生穿著白色的襯衫，他的笑和他襯衫顏色一樣單純，作為花在合適不過的簡單背景。他們是情侶，至少這一刻和之前是，小藍花笑得很開心，醜陋的臉上也浮起眼睛和牙齒的色彩，深情地對著那個男生閃閃發光。這一幕讓我怔在街的對面說不出話來，忘記了要看黃昏的這件事，不置可否，我也目睹了他們分手的全過程。是因為一個人，男生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又漂亮又善良的女生。他們的分手很溫柔，連那束花也是柔軟地落在地上，包裝塑膠的聲音細瑣，濺出幾片早晚都會脫落的豔麗花瓣，蕩起地上乾巴巴的沙土迷倒她快要落淚的眼睛。小藍花沒有鬧，她很安靜地接受了這個似乎早有預料的殘忍事實，也是這一刻我才看見小藍花的自卑，她的無奈、消極，甚至是她的恨。她恨自己的模樣，恨旁人看她的那種異樣眼光，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握緊了拳頭，目送那個曾經帶給她過美好的男生離開。她心裡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崩塌了，掏出預備的口袋蒙上臉。我看見山而花絕望又悽迷的目光，被淚水一點一點地填滿。
我忘記了要道歉的事情，小藍花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被我一把拉住。她本能地想掙脫，在看見是我之後愣住了，恍惚了一兩秒鐘，小藍花摘下口罩對我喊：“你得意了吧？看見這樣的我你也終於滿意了吧？對，我就是一個醜女人，一個醜的成為稀有物種的不配有愛、不配有自尊的女人！”她以為我拉住她是要奚落她的，那天我在看見王藍之後翻江倒海吐東西的影響浮現了出來，而我滿意了嗎？並沒有，我還是依舊平凡又自卑，生活孤獨沒有改變。這時候站在小藍花身邊，太陽只剩下半個，我自責地說不出話來。
“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樂觀又堅強的女生。”我揉了揉鼻子，側身對王藍說。
我至今還記得，小藍花鼓起所有的勇氣把我約出來的那一天的晚上，她的所有樂觀與堅強都被自己過於醜陋的模樣攻破了。小藍花在那天晚上親自跑到我家樓下，鄰居敲我家門說：“樓下有個喝醉了的女生喊你的名字呢！”一下樓看見她穿著襯衫瑟瑟地站在風中發抖，雖然是在暑假裡，但那個夜晚卻格外地冷，甚至有人穿上初冬才會被記起的褐色長袍風衣。小藍花沒有喝醉，她的醉態是裝出來的，即使帶著口罩她還是會覺得別人會看見被遮擋住的她的臉，所以自卑地低下頭來，渺小地被自己否定了存在的意義。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無論小藍花是否足夠強大，可是一個小女生憑什麼要承受這些痛楚呢？我問她：“這麼晚找我來有什麼事嗎？”聲音還沒有落，小藍花就做出了一個“噓”的動作，“從現在開始你不要說話，一句話也不要說，你願意和我一起走會兒就跟著我，不願意的話回去好了。”她扯了扯臉上的口罩，將模樣遮得更嚴實一些。隨後她轉身步入了深藍色的寒冷夏夜裡，像是被一陣風給颳走的，像是遺落在寒冷人間的斷翅天使，像是一個人最純粹的孤獨。而這些，在我想到她是一個醜女生之後，這個夜晚就顯得愈加寒冷了。
“你等等！”我還是追上小藍花，只要她不去掉口罩就好了。
真覺得這個夜晚不屬於夏天，它太寒冷了，風能鑽進裸露身體裡的每一個毛孔。渾身除了腦袋都是冰涼的，兩個不說話的人走在一條黑暗的長街上，走在夜色的寒冷和孤寂之中。就這麼一直走著，沒有終點也沒有目的，突然我們頭頂出現了一片光亮，那片夢幻的色彩誘人的光很高很高，彷彿在雲上面甚至穿過了大氣層。小時候以為世界是有邊緣的，天的最高處是一面類似於牆的無法穿過的盡頭，後來長大了知曉了宇宙的這個概念，就覺得這個世界很奇怪，那些不懂的都是亂七八糟。小時候也不懂區分美和醜，誰從家裡面拿出的糖多誰就是老大，想起那些單純的利益關係其實也挺美好。小藍花仰頭愣愣地看著天外的那團神秘的光說：“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那麼美的光！”幾秒之後，那片光消失了，整個世界又重回黑暗，小藍花突然抱著我哭了出來，“他真的和其他人在一起，他拋棄我了！我看見從來都不願意背我一次的他揹著一個女的滿街跑，我以前還有他，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