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四月的天,這雨一下就是十來日。
月牙衚衕的小院地勢低,院子裡積了一地的水,庭前一塊茉莉花圃都給水淹了,柔兒對著泥濘的院子,覺著好生惋惜。她親手侍弄花草,打理的一向精心。
如今不必種田做農活,只繡繡花做做飯,時間慢慢打發,唯一還能讓她跟過去的自己有所聯絡的事,也只剩下伺花弄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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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午後,趙晉從來沒這麼早來過,她蹲在花圃前嘆著氣,他就站在她身後靠著門瞧她。
發財等被禁了聲,不許通傳,金鳳急得狠打眼色,希望那個對著花圃興嘆的姑娘能快點發覺。
“金鳳,能不能弄條空心竹子來,這水得排出去,不然再泡幾個時辰,這花都死了。”
身後伸來一隻手,遞來一件細細的竹制品。柔兒信手去接,發現握在掌心的是把扇柄。
轉過頭來,赫然發覺是多日沒來過的趙晉。
她臉上一紅,經由上回,當真赧然面對他。磨磨蹭蹭行了禮,垂著頭都不敢瞧他神色。
趙晉打量她,蹙了蹙眉,“真髒,換了衣裳再來說話。”
她的小手掏過泥水,他嫌棄的退後了兩步。
柔兒忙應下,快步去淨房拾掇。
趙晉坐在明窗下瞥著雨簾,金鳳送了點心上來,說是“姑娘做的”。
她手藝有長進,點心做的越來越漂亮。
晶瑩剔透的雪玉糕點,鑲著鮮亮的紅豆。
對面傳來窸窣聲,小姑娘洗過臉換了件粉嫩的襖裙,小步挪了過來。為避免尷尬提及上回,她踅身去帳子裡摸本冊子出來。
咬咬牙,獻寶似的捧上來,“爺,我賺錢啦。”
趙晉挑眉,移目瞧她翻開的紙頁。
歪歪扭扭幾個字,不細看根本認不出是什麼。
她這手字,還是他親自教的。
正月裡飛雪流風的書軒窗下,那日他溫熱的大掌覆住她的手,提筆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
他運筆的時候屏息歇聲,滑潤的筆峰流水般湧過徽宣,她笨拙地被他握著手,低眉認真記住筆順。
“‘柔’這個字很適合你。不過若是我來取名,像你這樣的閨女,就用這兩個字……這是婉轉嬌啼的‘嬌’,這是鶯歌燕舞的‘鶯’,可惜你不會唱曲,不然,憑這把嗓子,許是能紅也說不定。”
他又在“陳柔”旁,寫下“趙晉”,對她說:“這是爺的名字,記住了,這是你男人,也是你主子。你試著來寫一回罷。”
她緊張地握住筆,蘸了墨不忍向乾淨的紙面落去。
趙晉在後哼了個鼻音,“嗯?”
她忙胡亂畫下一豎。
他託著她的腰,把夾棉裙子掀上去。
第二筆就歪了,長長的一道墨痕,貫穿了整張紙面,她低呼一聲,紅透的臉伏在還沒乾透的墨跡上。
桌面搖搖晃晃,陶瓷筆洗貫到了地上……
趙晉眉目間多了一重柔和,姑娘再萬般不好,也有貼心的時候。被他箍在懷裡,最親密之時,那把柔細的嗓子和輕擺的軟腰……亦是動人的。
……只是她這歪歪扭扭的筆畫,跟他的字未免差的太多。勉強認出個“三”和“九”,旁的一概分不清楚。
他淡聲問:“這是什麼?”
柔兒坐在他身邊兒,指著上頭的字道:“這是在對面兒鋪子裡寄賣點心賺的錢,這是給麵館做小菜掙的,除去花用的本錢,賺了三十九文。”她抬頭小心地打量他神色,“爺,我都不知道,自個兒做的吃食還能掙錢吶。”
她雖笑著,可眼底隱約透著憧憬跟忐忑。
這是一次試探,試探趙晉能不能應準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上次她違逆他,從戲樓裡逃出來。她發覺趙晉並不是頑固不化的嚴厲,有些事即便稍稍觸了他逆鱗,但凡示弱求一求,他也能緩和。
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不到四十文也值得高興成這樣,瞧你這點出息。”
他奪過冊子,扔到一邊去,撈住她的腰,把她帶到懷裡頭,……前襟滑動,她被捏得有點疼,咬唇小聲哼了幾哼。
“你若伺候的好,比這來錢可快多了。”趙晉說笑,翻過身來把她壓下去。
柔兒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她心裡緊張的要命。又怕他開口說不許做了,又怕他問為什麼放著他給的錢不用非要自己去掙。
他竟輕輕的就揭過去了,且,並沒有不準。
柔兒心跳的飛快,緊張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趙晉從她眼底發現一抹越來越濃的欣喜。總不會是因為他正在做的事?
福喜來回報,說陳姑娘走動好幾個鋪子求寄賣吃食,他渾噩聽了一耳朵,就忙旁的事去了。不算大事,所以也不曾放在心上。
若能讓她高興歡喜,這點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容易。
他俯下身咬她的耳朵,“爺轉天要上京,運一批貨去,你乖乖在家,有事兒,找青山樓吳掌櫃,稍後我留個信物給你。”
姑娘低低的哼聲在喉間卡住,她掀開眼睫睨著他,“那爺什麼時候回來?”
她這雙眼睛,乾淨得不染任何雜質,簡單澄澈,一眼就能望見底,趙晉心頭微漾,垂下頭親了親她的眼皮,“短則一月,長則數月,暫還說不好,怎麼,你捨不得爺?”
柔兒心頭微微發緊,原本推在他胸前的小手轉而揪住了他的前襟。他這樣問了,她自然不能說捨得。紅著臉垂下眼睛,聲如蚊吶般,“嗯……”
她又說:“那我、我做些點心給您帶上路吃,行嗎?”
他這回上京是中了朝廷買辦的點選,為保萬無一失,需得入京四處打點。天子腳下王侯將相多如牛毛,他一介商戶,入不得人家的眼,為求個上門機會,都不定要候上幾天、奉出去多少銀錢。
她這樣體貼,惹得趙晉笑了聲,“我走後,你閉好門戶,崔尋芳是個瘋子,他上回沒得手,這些日子正恨得牙癢。你四處閒逛若給他瞧見,吳管事他們也阻不住他。”
柔兒聞言不免憂心忡忡,“那豈不是……”不能出門,豈不關禁閉一般?悶也悶死了。
趙晉瞧她失落不已,勾住她下巴親親她的唇,“怎麼,害怕了?”
她點頭,勾住他脖子彆扭的回應,“崔、崔爺要什麼人沒有,為、為什麼……”
為什麼非要她不可呢?
趙晉沉默了片刻。
男人這種東西,越得不到越抓心撓肝惦念。到嘴的鴨子飛了,為出口惡氣也好,為挽回顏面也好,總不會什麼都不做。
趙晉笑了笑,“那自是因為你得人疼啊。”
**
天還未大亮,一行車隊悠悠駛上官道,趙晉騎在馬上,眼望城門關,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
城門前候著兩個姑娘,福喜湊馬過來,指著那道紅影說:“爺,是陳柔姑娘。”
趙晉勒馬停住,遠望姑娘提著個小包袱挪步過來。
趙晉打馬迎上去,冷著臉斥道,“你在這兒幹什麼?”才說了不許她出門,轉眼她就犯禁。
柔兒縮了縮腦袋,手提著一隻螺鈿黑漆食盒,被他一斥,眼底盈了抹委屈,“爺說過,會帶我做的點心上路。”
趙晉揉揉眉心,“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是,爺人還未走,你就把爺的話當耳旁風?”
姑娘被他兇得差點哭了,小心抱著食盒,“爺,我就是想送送您,給您帶點吃的。”
小小的願望,算不得過分,趙晉眉頭稍松,手裡握著鞭子柄點了點她的臉頰,“行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吧。”
話落,他收緊韁繩,回到隊伍中。福喜弓腰下了馬,笑道:“姑娘,把東西給小人吧。”
柔兒點點頭,把食盒送出去。
她有個小心思,不敢叫趙晉知道。
她還想再試試,他能容讓她到什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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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車隊就到了衛城,趙晉在這兒也有產業,早安排人拾掇出院子來,有熟識的人提前備好酒席,單等他入座。
酒樓包廂開闊,酒過三巡,一名小吏神秘兮兮把趙晉拉到一邊兒,“官人難得來衛城,下官沒什麼好孝敬的,金山銀山官人自有,唯小人家裡一堂侄女兒容貌尚勉強過得去,略通音律,…人已送到官人房裡,還望官人不要嫌棄。這回上京,見著聞侯爺,煩請官人多替下官美言幾句……”
趙晉已有七八分酒意,他晃了晃手裡的酒盞,曼聲道:“若趙某沒記錯,大人這位子,有十二年沒挪動過了。按理,也該進一進了。行,大人所託,趙某記住了,待見著侯爺,自會替大人陳情,但至於成不成……”
官吏大喜過望,忙道:“成與不成,都是下官的命數。趙爺,您大這份大恩下官永世不敢或忘,您放心,您在衛城的生意,下官一定盡力。”
趙晉拱拱手:“那就,多謝孫大人了?”兩人都笑了起來。
趙晉被人扶著,搖搖晃晃走出酒樓。上了車,醉顏瞬時換去,他雙眸清明,清醒得不得了。
福喜湊近車前,低聲道:“爺,孫大人他們還在後頭目送著呢。”
趙晉冷笑一聲,“這回朝廷採辦,多少人想分一杯羹。衛城彈丸之地,能力不足,野心倒不小。那孫良才區區小吏,也敢拿爺在此地的生意做要挾。走,回院兒,爺倒瞧瞧他拿什麼貨色賄賂。”
一路到了趙家別苑,管事的迎上前,說孫大人派人送了個姑娘進來,正在前院。
趙晉踱步進去,遠遠就聞一陣流水般的琴聲。
掀簾走入,先瞥見一對白得發光的手。
姑娘垂眸彈奏,指尖飛跳,蹁躚若舞,似是才察覺他來到,姑娘露出意外的神情,頓一頓,忙蹲身下去行禮。
“躁官人……”
好好一個美人兒,一開口,連福喜都差點笑噴出來。這口音……
趙晉臉色鐵青,拂袖便退出院子。
美人兒尚不知何處惹惱了官人,委屈又急切地攔住福喜,“小哥,躁官人這四咋麼了?”
福喜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孫姑娘,您請吧,我們爺酒多了,這會子,可聽不進去什麼琴啊曲兒啊,回去告訴您伯父,就說,我們爺多謝他美意啦。這個情兒,我們爺可承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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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拂過花園,帶過來一脈淡淡的幽香。水面上一座小亭獨立,趙晉倚在美人靠上,抬手揉揉眉心。
茶淡了,適才飲過的酒意還堵在喉腔。
福喜上前遞了兩盤點心,兩樣果子,趙晉垂眸看見一色頗熟悉的芙蓉糕,眉頭微抬。福喜適時道:“這是臨行前,陳姑娘送過來的。”
趙晉沒取用點心,心緒卻隨風拂過水麵兒。福喜不知他在想些什麼,爺這人,行事永遠叫人猜不透。
誰又能想象,如今這浪蕩的頑主,曾也在京有段風光時候呢。
怪只怪,命運弄人。
這回上京,見著過去那些熟人,身份已是天壤之別,也不知屆時,他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