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識到約翰的窘態，少女得意地哼哼兩下，隨手便將尚是溫熱的茶水斟入他的杯中，同時毫不客氣地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邊喝邊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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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嘛。接下來的時間裡，歐佐羅大叔就開始照顧我了——啊，歐佐羅大叔，就是薔薇館這裡的老闆。”
說著，少女衝陽臺邊上向下面瞄了一眼，然後笑著繼續說道。
“歐佐羅大叔是個好人呢。據說他來自大陸東海岸的一個小國的，結識了不少的東方大陸商人，之後忽然受到主的感召，便按主的指示來到聖都，並很榮幸成為了主的信徒，在此同時，還自發奮勇到開拓區來幫助我們這些同是初臨聖都的普通信徒。”
見約翰依然在靜心傾聽，少女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於是就因為這個契機，我父母跟他結識了。父母生前跟他關係很好，父親跟他還是酒友呢。然後就在那年，我人生最為迷茫的時候，我在他的照顧下，重新振作了起來——吶，你知道歐佐羅大叔是怎麼做到的嘛？”
約翰一臉茫然地搖搖頭。
“在五年前的那天，他帶著我出門了。那時的我已經失去了人生的目標，我沒問他要帶我去哪，我就這樣跟著他走，從早晨一直到中午，我們終於來到了目標地。那個時候，我才回過神來——”
少女頓了一下，露出了回憶一般的表情。
“那是一片被天空覆蓋的地方！眼睛所能見之處，盡是一片廣闊的天空！天空與地平線交接的地方，有森林，有高山，還有一片片無法用眼睛看清的景色——”
“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歐佐羅大叔把我帶上來河谷上面來了。河谷下面的村落，就像是撒落在地上的黑麥子一樣，我才知道，就在河谷的上方，還有一片廣闊的世界。”
“就在這個時候，歐佐羅大叔指著一個方向說：‘那邊是東方，我的故鄉，那裡有繁華的港口跟綿長的的海岸線。’然後又指著另外一個方向，那裡的地平線上，綿延的白色雪山像屏障一樣將更遠處的地方遮擋起來，‘那是北部雪山脈，從來沒有人跨越那座山脈，傳聞山脈的另一邊，居住的就是傳說中全族都長著漂亮銀髮的波利地亞族人，要是年輕個二十年，我也得翻過山去，娶一位波利地亞姑娘當老婆呢！’”
“就在那個瞬間，我心中的迷茫全都煙消雲散了。我不是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而是因為父母的突然故去，使我一時間將所有可能的方向封閉起來。在河谷村中所見到的天空是一線天空，在河谷之上所見的是一片被天空覆蓋的大地。那麼，在河谷之外呢？在聖都裡面呢？甚至——在聖都之外的大地上，到底是怎麼樣子的景色呢？我很想知道，我很想知道。我再也不想被這樣的迷茫籠罩著，我自己的人生，我不要就這樣一無所知地死去，我要，我要，我要去追尋自己的目標！”
“自己的目標……”約翰反覆地喃喃著。
“從此之後，我明白了自己所要做的事情。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五年可貴的光陰，接下來的五年裡，我要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我要實現自己的目標。於是乎，這五年裡，我跑遍了整個聖都，無論是城南低矮的豬棚還是城北高貴典雅的貴族舞廳，一切能工作的地方都留下過我的足跡。因為我對一切陌生的環境都感到好奇，更重要的是，因為我知道，要實現自己最大的目標，錢是必不可少的。”
“你，要錢幹什麼？”
“沒有錢，我怎麼去遊歷整個大陸呢？”
“遊歷……大陸？”
“吶！”少女撇撇嘴，往約翰身上輕敲了一下，“你到底有沒有聽人家說的，人家的目標，就是要遊歷遍整個大陸！”
少女抬頭望著無痕的天空，午後的陽光平等地輝耀著世間每一件事物，連同身邊的少女，以及她隨風飄起的金髮。
“我想到東海岸去，到歐佐羅大叔的家鄉去，眺望那望不見盡頭的海岸線；想到北邊的雪山山脈去，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些如精靈般美麗的波利地亞人；我想到西邊的帝國國都，見識千年傳承下的風土人情；我更想揚帆出海，到孤立於大陸西北海之外的諾克島，甚至是，東方的大陸……”
每一個地方的名稱隨少女的口中道出，約翰的臉色變得蒼白一分，少女意氣風發的話語便像是一根根沾滿毒藥的尖刺，一次次刺入約翰的心。
只因少女嚮往的那些地方，絕大數在約翰任務中都停留過不止一次，但不同於少女的嚮往，他對於這些地方，唯有深刻的麻木——
他停留的每一次，不外乎殺一個人。
或者殺很多個人。
他的手在顫抖。
他不知道他的手為什麼會顫抖。
是因為恐懼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是他的工作，接收教會所傳達的黑函。
然後達到黑函所指定的地方，找到黑函所指定的人物，進行審判。
所謂審判，就是殺人。
因為這就是他們，被神所詛咒的人的命運。
隊長達利因褻瀆和背叛而被神詛咒，里斯克因殺戮和憤怒而被神詛咒。
他自己呢？
他不知道，他沒有了那一段記憶。
他失去了被帶上聖光十字架之前的一切記憶。
他只知道，每一次完成任務，聖光十字架上將會多出一道微小的劃痕，當劃痕將整個十字架鋪滿之後，他們便會洗淨一切的詛咒與汙穢，以聖潔之身迴歸主的懷抱，重新過上常人的生活。
但是，常人的生活又是怎樣子的生活呢？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忽然發覺，自己除了“約翰”這個名字之外，他對自己其實是一無所知。
不，等一下。也許，就連“約翰”這個名字，都不過是某人或者某些人賦予他的稱號，就像“米利安”、“罪人的右臂”一樣。
他已經沒有辦法想象下去了。
假如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話……
那麼，我又是誰呢……
世界沉入了黑暗。
我是誰？
我到底是誰？
我是為何要生於這個世上？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
世界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沉入了黑暗的最深淵。
但就在此時——
“吶。”
一聲輕柔的呼聲之下，世界被觸動了。
正如拂曉總在黑夜最深時誕生。
黑暗的最深處總會孕育出純粹的光。
籠罩著雙眼的黑暗被光芒褪去。
冷顫發抖的手掌被溫柔取代。
不知道何時，當約翰清醒過來的時候，覆蓋他雙眼的兜帽已經被取下來，他感覺到了頭上與手心中的一片溫暖。
少女的額頭與他的額頭緊密貼近，少女的手與他的手，十指緊扣。
她將她的溫柔與溫暖，傳達了給他。
“我母親說，靈魂寄宿在額頭上的，而手，則是傳遞心靈的媒介。現在我們頭挨著頭，手緊扣手，我們的靈魂與心靈互相靠近。靈魂是無法說謊的事物，你就是你，關心你的人會認同你的存在，而你的存在也會讓你感受到他人的心意，你不再是孤單一個人。那麼，你現在感受到我的情感嗎？”
約翰用力握緊肩上的銀色十字章，上面填滿底座的紋刻刺激著他的神經。心中的糾結似是已經緊箍到無可復加。
然而少女的雙眼依然在凝望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灼熱的視線似是要將他最後的心靈防線碾碎。
哐啷。
一切都結束了。
他的心靈融化了。不，實際是那道封鎖心靈的寒冰融化了，融化成一道足以溫暖他冰封心境的涓流。
涓流，帶來了和暖，也帶來了他的回應。
約翰緊握十字章的手腕放鬆了，在下一個瞬間，他一把將少女摟入懷中。
“等我這邊最後的工作結束後，我就帶你遊歷大陸吧。”
少女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約翰也覺得不可思議。
半日之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這一生，會用這樣柔和的語氣道出這樣柔和的話語。他自覺地自從這個少女出現之後，他的理智已經阻擋不了他的行為。
他靜靜地望著少女。他懷抱中的這名少女，似是天生就帶有天然的魔力，這種魔力，無時無刻地向靠近她的人散發著。
散發著這種名叫溫柔的魔力。
此時，從門外響起一陣搖鈴聲，其他房間的客人正在招喚。
少女一下子就站起來。
她緋紅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容，說道：“客人先生，你明天還會過來嗎？”
“大概，會的。”
“真的嗎？這樣說好了呀，明天過來就給我講講外面的故事。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哦。至於剛才的事情……也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哦……不然的話，我會害羞的。”不等約翰答覆，少女的笑臉上紅潮更甚，抓起桌子上的煮茶器具，碎步行向門口，金髮亦隨著她的步調而擺動。
約翰看著手中的包扎著的白布條，心好像也隨即晃動了一下。
此時少女開啟大門。
“等一下——”約翰朝門口大叫一聲。“你，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的動作停下了，驀然轉身，淡金色的長髮隨身飄起，午後的陽光流淌在每一根髮絲之上。
“我叫薇，薇?愛薩森。”
少女挽著耳邊散落的金髮，流露出微笑。
她比太陽還要璀璨。
……
黃昏。
歐菲莉亞大教堂鐘塔的鐘聲持續響起。
橘色的太陽早已沉入地平線下，留在視野中的只有它的餘暉，當最後一聲鐘聲停下時，就連這最後的餘暉也會熄滅。
約翰再一次回到薔薇館前。
黃昏中的薔薇館掛起了白色的魔法燈，夜市中的人聲從館中不斷傳出，紅茶與酒的香氣亦正在蔓延。
沒有看見少女的身影。
——大概，已經回家了吧。
約翰嘆一口氣，低頭望向自己的右手，白色的布條依然存在。
他小心地解開花結，將手上的白布條解開，輕輕摺好，放入腰帶中。
鐘聲悄然完結，世界融入黑夜之中。
約翰舉手向左肩的銀色十字架上一拂，當即將閃亮的十字架染得漆黑。
任務開始了。
邁起大步，他跨過一條條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橫巷，往東方的城門走去。
當他走出城門的那一刻，一個黑影從橫巷的陰影處顯現。黑影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薔薇館，便消失在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