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餘承勳的家中，宋滄與熊浹的表情天差地別。
或許是二人心中的理念不同，對於餘承勳不願為官、甘於奉獻的選擇產生了截然相反的看法。
在宋滄看來，雖然餘承勳的品行值得稱讚，但他的做法卻不可理喻。
身為仰慕聖賢教化的士子，應當以忠君報國為己任，以實現心中抱負為信念，堅定不移地走上仕途之路，為大明帝國奉獻一生!
餘承勳的岳父，賢相楊廷和不正是如此嗎？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才是一個身懷大才的士子應該一生追求的目標!
但熊浹卻不這樣認為，做一個教書先生又何嘗不可？
雖普通，雖平凡，卻偉大，卻崇高!
二人談及此事，不出所料地又爆發了一陣爭吵，最終不歡而散。
熊浹回京覆命，宋滄打道回府。
不過二人唯一共同的認可便是，青神縣有餘承勳在，便足矣!
十日之後，剛剛回到成都的宋滄，意外得知了一個好消息。
郊外一村民意外捕捉到了兩隻通體雪白的玉兔，不敢有所隱瞞，急忙上報官府!
玉兔啊！
宋滄驟然狂喜，急忙命當地官員將其小心翼翼地送了過來，並大方地賞賜給了捕兔村民十兩白銀。
看著眼前這兩隻通體雪白、毫無雜色的玉兔，宋滄情不自禁地吟唱道:“夜月絲千縷，秋風雪一團。”
“神遊蒼玉闕，身在爛銀盤。”
“露下仙芝溼，香生月桂寒。”
“姮娥如可問，欲乞萬年丹。”
“千縷細毛，白雪一團，難怪此物被稱為‘祥瑞’!”
沒錯，之所以宋滄得知訊息後欣喜不已，是因為白兔乃是祥瑞!
自古以來，便有赤兔大瑞，白兔中瑞”一說，赤色的兔子是大祥瑞，白色的兔子是中等祥瑞。
而諸如白鹿、白虎等皆是祥瑞，一經發現當地官府便會派人前去捕捉，馬不停蹄地獻給天子。
雖然他宋滄並非是一個希望藉此得以倖進的奸佞小人，但他清楚此刻發現祥瑞對於眼下時局而言有多麼重要!
慘烈的大戰方才過去，無數百姓還沉浸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創傷之中，而正是在這種時候，需要出現祥瑞帶給百姓走出傷痛與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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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來講，與民間“沖喜”之說無異!
更為關鍵的是，當各地頻發祥瑞，便代表著天下安寧，海晏河清，一片盛世之像!
現在的大明，需要祥瑞!
下定決心，宋滄當即揮筆研磨，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篇《獻祥瑞賦》，詞藻之優美，語句之華麗，令宋滄為之汗顏。
但寫完之後，他卻不由泛起了嘀咕。
當今聖天子最為厭惡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倘若祥瑞獻給陛下，反而招致陛下不喜，誤認為自己是一個奸佞小人，那可如何是好？
畢竟祥瑞也是地方官員謀取前程的重要手段之一，那些假造祥瑞之人為的不就是逢迎天子、曲意媚上嗎？
躊躇，遲疑，片刻之後化為了堅定的決心!
宋滄毅然決然地將兩隻小白兔以及《獻祥瑞賦》命人上交通政司，彷彿冒著生死之危一般。
他不能因為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於個人的傾覆之災，從而退縮！
將兩隻玉兔交付出去，宋滄終於松了一口氣，全身心地投入到處理政務、恢復民生之上。
但他卻不知，這兩隻玉兔即將在帝都掀起一陣巨大的風波。
伴隨著時間流逝，最先得知訊息之人乃是通政使兼軍機大臣夏言夏公謹。
這位獨掌軍機大權的朝堂巨頭此刻正看著眼前的這篇《獻祥瑞賦》沉默不語，眉頭都快擰成了“川”字！
宋滄這個人他還是有些瞭解的，為官清廉，勤政，果敢，在巡撫四川驛中，清雪冤枉，平反惟公，是難得的賢才幹吏！
但此人在此刻寫下此篇《獻祥瑞賦》，並送上兩隻通體雪白的玉兔，其用意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整個大明誰不知道當今聖天子最厭惡那些虛頭巴腦、渺無實際的東西？
陛下喜歡的是踏實做事、為民做事的幹吏，一如宋滄！
但這個幹吏現在卻做出了奸佞小人的勾當，這就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了！
他到底是曲意逢迎，還是另有目的？
有價值的資訊太少，夏言根本就無法判斷！
最終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將玉兔與《獻祥瑞賦》上呈給聖天子，以待陛下做出抉擇。
乾清宮，御書房，朱厚正滿臉凝重地看著魚鱗圖冊，凝眉不語。
黃錦急匆匆地趕來稟報道：“陛下，大喜啊！四川布政使宋滄大人獻上了兩隻通體雪白的玉兔，此乃祥瑞啊陛下！”
“這玉兔乃是中等祥瑞，乃是國家太平的徵兆，百姓們也就能……”
“閉嘴！”
黃錦正在滔滔不絕地極力誇耀這兩隻通體雪白的玉兔，卻贏來了朱厚突兀的一聲暴喝，嚇得他雙腿一軟徑直跪拜在地。
“朕不是說了嚴禁各地獻上什麼祥瑞嗎？拿去御膳房給朕燉湯！”
朱厚沒好氣地開口道，意興闌珊地伸了一個懶腰。
祥瑞？
狗屁祥瑞！
那不過是因為而今沒有家養的兔子，野生的兔子大多是黃褐色或者灰褐色，因此通體雪白的兔子就極其罕見，一旦出現就被認為是上天施恩的徵兆，代表著風調雨順，代表著天下太平！
小白兔也就因此成為了祥瑞，還是什麼中等祥瑞！
全身赤色的兔子更加珍貴，乃是上等祥瑞！
至於那些白虎、白露……嗯，應該是白化病沒跑了！
這就很離譜啊！
朱厚只要一想起後世隨處可見的小白兔成為了帶給百姓無數希望的祥瑞，心中就覺得堵得慌！
因此他即位稱帝後便嚴禁地方官員搞出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嚴禁他們進獻祥瑞，有這個閒工夫還不如多為百姓多做點實事！
“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給朕把它倆燉了！”
朱厚沒好氣地上前踹了黃錦一腳，誰料後者一臉委屈地開口道：“陛下，您看這兩隻玉兔如此可愛，說不準福臨公主殿下與錦衣公主殿下會喜歡呢？”
在朱厚的眼中，黃錦的意思很簡單：兔兔這麼可愛，怎麼可以吃兔兔？
其實黃錦本意並非如此，玉兔可不可愛是另外一回事，但這可是祥瑞啊！
這是上天賜給大明的祥瑞！
倘若真被殺了燉湯喝，萬一上天降罪，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朱厚眯著眼睛打量了黃錦片刻，令後者頓時脊背發涼，冷汗不自覺地打溼了衣襟！
“也罷！那就養起來吧！”
在黃錦快要支撐不住之時，他終於聽到了這句宛如天籟一般的聲音！
但聖天子接下來這句話卻又令他險些癱軟在地。
“黃伴，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悲哀，而是整個時代的悲哀！”
朱厚滿臉疲憊地慨嘆了一句，而後揮了揮手示意黃錦退下。
這的確不是黃錦一個人的悲哀！
整個大明，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依舊將不可用常理解釋的事物歸咎於上天，歸咎於神魔！
這並非不好，相反，對於一個需要依靠這種手段來穩固統治的帝王而言簡直不要太好！
但朱厚不同，他是後世之人，他對於這方天地的認識遠遠超過他人！
所以，他是孤獨的。
這種孤獨連黃錦這位始終相伴的忠奴都無法體會！
就連格物院那些學習物理知識的學子，也不是才開始學會攀爬的嬰兒，他們還有著很長的路要走！
“呼……！”
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朱厚選擇不再關注此事，畢竟百姓們上千年來養成的觀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
眼下他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魚鱗冊！
魚鱗冊，是大明的一種土地登記簿冊，將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連線地繪製，表明相應的名稱，是民間田地之總冊。
這是一種科學的土地賦稅管理辦法，圖冊中詳細登記了每塊土地的編號、土地擁有者的姓名、土地畝數、四至、以及土地等級。還把每塊土地形狀繪製成圖，每冊前面又有土地的綜圖，彷彿魚鱗一般，因此稱“魚鱗圖冊”。
魚鱗冊的誕生，意味著賦役的徵收具備了確實根據，多少防止了產去稅存或有產無稅的弊端，使政府稅收有了保證，耕地及稅額也有所增長，體現了超前的前瞻性！
“魚鱗圖冊啊！太祖爺的百年大計！”
朱厚低聲喃喃了一句，思緒浮想聯翩。
當年大明建立在一片廢墟之上，整片山河被打得稀碎，各地流民無數，朝廷無錢無糧，該怎麼辦？
英明神武的太祖爺並未感到束手無策，而是在不斷南征北戰之時，用第一個十年在全國推行了戶貼！
由官府把戶帖發給各戶，每年填報，由地方官核實其丁口、田宅及資產等的變動情況，收集全國人口資料！
而到了第二個十年，前十年逐年累計的人口材料便作為了大造黃冊的依據，自此黃冊應運而生，藉此摸清了整個天下的田地數量！
第三個十年，便是建造魚鱗圖冊，將整個天下悉數收入冊中！
這一步一步的計劃，只為解決一個亙古存在的難題：皇權不下縣！
皇帝權力最多延伸到縣一級，再往下可就難了！
比如剛剛發生的青神縣令欺上瞞下、私徵賦稅一案便是最好的鐵證！
這些地方縣令，百姓口中的土皇帝，用他們的手段將大明割裂為了一個個獨立的王國，而他們則是王國之中的王！
倘若不是因為青神出了一個不怕死的餘承勳，那青神的上萬百姓根本不知情地繳納著賦稅，不知將會有多少百姓活生生地餓死！
這次惡劣的事件給朱厚敲響了一個警鐘，他必須走上當年太祖爺的道路，徹底解決這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