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楊廷和不由長嘆道:“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園邊。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頭水館前。西北望鄉何處是,東南見月幾回圓。臨風一嘆無人會,今夜清光似往年。”
“白樂天啊白樂天,何人能體會到你心中的愁苦!”
“楊廷和,今日乃是月習佳節,朕親自設宴犒勞群臣,你愁什麼?”
楊廷和低吟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恰巧被朱厚聽見,他不由出言調侃道。
天子設宴,犒勞群臣,難道你不應該感恩戴德嗎?
楊廷和面無表情地答道:“臣不過是有些感觸罷了!”
朱厚聞言輕笑一聲,不再追究此事,徑直端起御杯高喝道:“而今大明百廢俱興,百姓安居樂業,北境暫得安寧,皆仰仗諸卿之功,此酒當敬諸卿,飲勝!”
群臣聞言心中膩歪不已,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舉杯痛飲,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開玩笑,天子敬酒,你敢不喝?
一個“大不敬”的罪名便足以要了你的狗命!
別看聖天子現在滿臉笑容,倘若誰敢讓他下不來臺,以他小肚雞腸的本性定會想方設法地折騰死你!
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那可都是真正的先驅勇士啊!
“黃伴,斟酒!”
隨著聖天子一聲令下,黃錦笑眯眯地接過御杯,小心翼翼地斟了兩杯酒。
沒錯,兩杯!
眼尖的群臣自然注意到了這個細節,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兩杯酒。
這可不是酒,而是聖眷!
今日之宴,只怕不簡單啊!
只見聖天子端起了其中一杯酒,緩緩走到了楊廷和身前,高聲道:“這第一杯酒,當敬楊廷和!”
“為霖為雨,大慰蒼生!沒有你,便沒有今日的大明!沒有你,更不會有今日的聖天子!”
“楊廷和,滿飲此杯,這是你應得的嘉賞!”
群臣譁然,賢相落淚。
為霖為雨,大慰蒼生!
這等評價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這簡直就是在誇他楊廷和之功績堪比聖人啊!
何況今夜乃是月夕佳節,聖天子給予楊廷和如此之高的評價,一經宣揚便是一段流芳百世的佳話啊!
楊廷和,當真是天子臂膀!
楊廷和顫抖著端起了酒杯,眼含熱淚,心中先前的不快徹底煙消雲散,哽咽不能語。
看著眼前氣勢逼人的聖天子,悵然一笑,眼角熱淚劃過,低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不知飲的是酒,還是眼角的淚水。
“黃伴,斟酒!”
黃錦毫不遲疑地又斟滿兩杯,朱厚端起酒走到楊一清身前,高聲道:“這第二杯酒,當敬楊一清!”
“出將入相,文德武功,堪比姚崇!”
“嘶……姚崇!”
那可是李唐四大賢相之一!
弱冠補孝敬挽郎,又制舉高第,以文華著名,歷任武后、睿宗、玄宗三朝宰相常兼兵部尚書,忘身徇難,以成中興之業!
即便群臣感到驚訝,卻突然發現眼前這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傳奇的一生與姚崇何其相似!
以文人之上身入軍為將,大破賊寇數十次,鎮守北境幾十載!
入京接任兵部尚書,彈指間調動百萬大軍,功耀當世!
這便是楊一清!
倘若換一個文人,只怕早就死在了蒙古鐵騎的彎刀之下,屍骨無存!
“楊一清,滿飲此杯,有你這位‘大明軍神’在,朕永遠不擔心北境之患!”
楊一清古井不波的臉上難得出現了感動之色,一語不發地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黃伴,斟酒!”
這一次,陛下會賜酒給誰呢?
王守仁還是夏言?
而今朝堂之上有此資格的重臣,也就只有這兩位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聖天子竟然緩緩地走到了張侖身前!
後者滿臉驚駭之色,急忙起身訕訕笑道:“陛下,這樣不合適吧?”
張侖半月之前率領大軍抵達京師,有功將士盡皆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嘉賞及封爵,唯獨張侖僅僅得到了蟒服絲綢等賞賜。
但他心中也清楚,自己早已是位極人臣的英國公,早已無法晉升了。
張侖對此早就不在乎,他只想率師遠徵,為大明開疆拓土,成為天下共主!
但今日,陛下卻給了他最高的榮譽!
陛下心中,他僅次於楊廷和與楊一清,位列滿朝文武之上!
這便是最高的榮譽!
“都已經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軍中大帥,嬉皮笑臉地成何體統!”
“朕很欣慰你能成長到今日地步,朕更希望,你能成為下一個大明軍神!”
“張侖,滿飲此杯!”
張侖激動地無以復加,哽咽到不能言語,只能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高喝道:“臣侖,定不負聖意!”
“黃伴,斟酒!”
黃錦略顯遲疑之色,陛下已經連續痛飲了三杯了,這……
但當朱厚銳利的目光投射而來,黃錦當即老老實實地倒了兩杯美酒。
第三杯美酒,該到誰了?
王守仁,還是夏言?
夏言本人此時也戰戰兢兢,渾身顫抖,夾了一口菜以掩蓋自己的緊張情緒!
近了!
陛下的腳步近了!
當聖天子的腳步停在夏言身前時,他緊張地連筷子都拿不穩了!
豈料聖天子徑直走了過去,根本未作絲毫停留!
夏言當即面色蒼白,慌亂失措。
“這第四杯酒,當敬袁宗皋!當敬謝遷!當敬駱安!當敬王佐!當敬甘肅鎮外冒死拖住敵寇大軍的三千鐵騎!當敬所有為抵禦外夷而戰死的大明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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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聞言面露凝重之色,見證聖天子將美酒緩緩地灑在了豳風亭外,一陣微風掃過,似乎在回應聖天子的禮敬!
至此,敬酒結束。
朱厚坐回了龍椅之上,目光灼灼地看著一眾朝臣及碩儒名士,露出了和善的笑意。
“今日乃是月夕佳節,惟中,不妨賦詩一首!”
嚴嵩聞言當即喜笑顏開,先前因未得到賜酒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這可是一個讓自己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啊!
只見他沉吟片刻,脫口而出道:“節值燃燈夜,金宮賜御筵。”
“千年逢此席,萬壽願齊天。”
“瑞擁階蓂雪,芳含花樹煙。”
“無窮太平歷,長奉聖人前。”
無恥之尤!
一眾朝臣及碩儒聞言,不約而同地在心底罵了一句。
這個嚴嵩當真是愈發不顧麵皮了!
大庭廣眾之下便開始無臉跪舔聖天子!
還什麼“長奉聖人前”,你乾脆挑明了說願意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更痛快!
聖天子卻撫掌擊節地讚歎道:“嚴惟中啊嚴惟中,你的詩才的確令人讚歎!”
“臣愧不敢當!”
嚴嵩樂滋滋地謙虛答道,但他那張燦若菊花般的笑臉卻是出賣了他。
嚴嵩賦詩頓時將現場氣氛推向了高潮,群臣也甩開了膀子開始痛飲了起來。
尤其是張侖、沐紹勳等人,長於軍伍的他們眼見一桌美食早就按捺不住了,頓時大快朵頤了起來。
但就在宴會高潮之時,聖天子卻輕輕敲擊了幾下案桌。
這不輕微地小動作,卻令原本喧鬧無比的宴會頓時安靜了下來,張侖嘴裡的肉還沒吞嚥下去便定在了原地。
聖天子這是故意的啊!
噁心人嗎不是!
“諸卿,今日朕有一事不得不提,格物工業院眾位碩儒苦心竭慮地推演格物致知一學,總算研究出了些許眉目,便是‘物理’一科!”
“朕有意將物理列入科舉考綱,並且著天下士子學習,不知諸卿意下如何?”
眾人聞言呆立當場,甚至不少人筷子落地都恍然未覺。
這算是……圖窮匕見嗎?
什麼碩儒苦心竭慮地推演而出?
當大家都是傻子嗎?
以李夢陽、羅欽順等人的品性學識,他們會閒的沒事做去研究這什麼“物理”之說?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誰不知道那是您獨創的學問!
張侖等人一聽呆愣片刻,便又繼續恍若無人地吃喝了起來。
反正這事兒跟他們毫無瓜葛,到了文臣該頭疼的時候了!
一眾朝臣及碩儒名士不由將目光投射到了楊廷和與王守仁這兩位大佬身上,期待他們憤而反抗,拒絕聖天子的無理要求!
楊廷和恍若未覺,繼續面無表情地吃著佳餚。
王守仁凝眉不語,雙眼緊盯著眼前的酒杯,一語不發。
眾人見狀,不由焦急不已。
倘若不再=在此刻拒絕,那這事兒可就算是鐵板釘釘了啊!
費宏猶豫片刻準備起身勸諫,卻被楊廷和以極其嚴厲的目光制止,遲疑片刻黯然靜坐。
楊廷和與王守仁的漠視令朱厚信心大增,他高舉酒杯起身道:“那朕便當諸卿同意了,來!滿飲此杯!”
眾人機械地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只是不知為何,這甘醇的美酒進入口中,卻是那般的苦澀!
“教育部儘快將此事落實,朕不勝酒力,先行回宮了,諸卿繼續飲宴,陸柄,酒不飲盡,菜不食完,不可立場!”
“臣領命!”
朱厚意味深長地望了眾人一眼,隨後大步離去,留下了滿臉苦澀的眾人。
張侖等人依舊在大快朵頤,但楊廷和等人卻味同嚼蠟,彷彿這滿桌佳餚難以下嚥一般。
“介夫,今夜與我大醉一場!”
“陽明,不妨醉去,不妨醉去啊!”
費宏與湛若水突然的舉動顯得突兀無比,但在此刻卻又合情合理!
楊廷和端起酒杯卻未與費宏相碰,而是徑直走到王守仁身前,語氣沙啞地開口道:“飲勝!”
王守仁搖頭苦笑,與楊廷和視線相交,看出了他眼中的疲憊蒼涼,遂舉杯相撞,高喝道:“今夜,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