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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騎士道的痛與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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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這是我從無夢的沉睡中取回自我意識之後, 神經末梢最初察覺到的感觸。

(這麼說來……我好像是被戴蒙那家夥暗算了呢。那家夥對淑女真不知手下留情……哦不,我這種人似乎算不上淑女……)

儘管感官回應意識一一開始運作, 神智卻沒有完全恢復常態,腦內混亂不堪的思考斷片如同空中四散紛飛的肥皂泡泡, 無論怎樣努力地伸出手去,也無法將那些凌散的碎片盡數納入手心。

——不屬於你的東西,無論你怎樣……

三日月志保的面容明明已被塵封入不忍觸及的記憶瘡痂下了,他向我作出預言時悲傷而虛無的聲音卻又一次在耳際鳴響。

——不屬於姬君的東西,比屬於你之物要多得多……

(啊啊,的確如此。)

先是父親,然後是小骸、志保, 接下來是艾琳娜小姐, 再之後是戴蒙·斯佩多。所有這些人,我原以為是可以同他們肩並肩笑到最後的。曾經滿懷期待全心勾勒的美好未來,終究被現實證明僅僅是我傲慢的自以為是。

下一個,該輪到奧菲利婭了。

戴蒙·斯佩多在我眼前作出了養女的死亡宣言, 而我卻沒能阻止他。

因為我的疏忽大意, 因為我身為騎士的失職,那個心思純淨的無辜少女將會死去。

(又有人要因我而死……)

(這一次……我還是沒能保護好……)

一點一點,將我與這個世界緊密聯結的羈絆不斷崩裂散落,唯獨我還孑然一身留在原地。沒有人譴責我,沒有人制裁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份無法守護任何事物的無力感才是最殘酷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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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並不可怕, 不過是腿一蹬眼一翻,輕鬆得很。可怕的是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走向死亡。

家人,戰友,主君。

我無法保護任何一方,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向末路,一次又一次徒勞地伸出手去……結果還是什麼都沒能挽回。

已經到極限了。

無法忍受心頭積壓的絕望感,下意識地驅動痠痛的喉嚨吐出了自我否定的話語。

“我這種人……根本不配做騎士——”

“——啊呀。既然如此,不做騎士不就好了?”

“……g?”

闖入耳中的回答實在太過突兀,讓我一瞬間忘記了激憤駁斥。

我費力地抬起被夾板和繃帶固定住的脖子,尋找向我提出荒誕建議的不逞之徒。

“別亂張望啦,小姑娘。這邊這邊。”

那個人逆著光斜立在房間一角的陰影裡,面貌難以辨認,從身材體態來看是位女性,獅子鬃毛般蓬鬆凌亂的鬈發一直垂到腰際。她屈著一條修長的腿,右手隨意搭在腰間的劍柄上,顯出幾分慵懶不羈的樣子。

明明應該是素未謀面的生人,卻忽然有了種感動到想要落淚的強烈既視感。

“也許是我聽錯了……你剛才說……”

“我說,覺得當騎士太累的話不做就好了。”

女性乾脆地開口道,懶洋洋的女低音帶著些喑啞。

“啊,抱歉抱歉,還沒有自我介紹就草率向你提意見,讓你感覺不快了吧?我可愛的學生告訴我,小克麗斯是個自尊心很強又性格剛烈的女孩子呢。”

“學生……?等等,你……”

話一出口,我就明白沒有質疑的必要了。

女人邁著穩健而迅捷的步子走出陰影,揚起下頜讓她的面容完全暴露於室外朦朧的晨光之下。及腰長髮隨步伐而晃動,兩頰撒著幾點淡淡的雀斑,一對與玻璃耳環相稱的湖綠眼睛在她英氣十足的面孔上熠熠閃亮。

那是鑲嵌在阿諾德辦公室牆上的中性化容顏。

“唔……對你來說應該是初次見面吧?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小克麗斯。我叫阿蘿德拉·埃羅,是個騎士。”

“…………”

耶穌和他所有的門徒啊,難道說我早已被斯佩多捅死升上了天國嗎。倘若不是,那我可真是做了個瘋狂而美麗的夢。

“……媽…………媽媽?!!”

——————————————————————————————————————

“……”

沒有現實感。一星半點的現實感都沒有。

“怎麼啦,用那種看未來丈夫一樣的火熱眼神盯著我……啊,難道說小克麗斯有不為人知的興趣?對我著迷了?不過,這一點阿迪的報告裡可沒有提到過啊,他認為你雖然言行舉止和男人無異,但取向方面還是正常的……”

“誰有那種奇怪的興趣?!為什麼阿迪會向你作出那種古怪的報告,還有阿迪是誰啦——!!”

“阿迪……就是那個阿迪嘛,我可愛的學生、彭格列的實際第二把交椅,alaudi呀。要不是他緊急聯絡我,我現在還在遙遠的異國夙夜思念我二十年不見的愛女呢。阿迪是愛稱唷。”

adi……adi does……阿迪達斯……?

糟糕,腦袋又被這個胡來的女人搞混了,好像聯想到了什麼破壞世界觀的東西……

阿蘿德拉·埃羅。

眼前這位與我初次見面的豪爽女性,自稱是我二十年前負罪出逃的生身之母。

先不提她和我之間的血緣關係是否屬實,這個女人無疑擁有出色的概括和敘述能力,不等我開口詢問就將我遇襲昏迷之後的事態發展娓娓道來。

當時我大意服下了斯佩多兌入牛奶的強效麻醉藥,之後右胸被他從身後以刀刃刺穿。雖然避開了重要臟器,龐大的失血量依然足以讓一個成年男子當場昏迷去地獄巡遊兩圈。但是,從現場的跡象來看,我非但沒有失去意識,反而拔出了扎在背上的軍刀,還揮劍劈碎斯佩多辦公室的落地窗玻璃……一頭從二樓栽進了庭院的花圃裡。

(怎、怎麼會……我居然在無意識狀態下幹出了這麼瘋狂的獸類行徑……難道說這才是我平日一直壓抑的本性嗎……)

無視我近乎驚恐的神色,自稱阿蘿德拉的女人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趕在斯佩多之前將昏倒於庭院中不省人事的我救回的,是阿迪達斯……不對,阿諾德先生派遣來監視斯佩多行動的部下。

不消說,那位先生對戴蒙·斯佩多心懷提防已久了。

我被緊急送到阿諾德先生的秘密據點,昨日剛抵達西西里的阿蘿德拉接到聯絡後立刻來到了我的病榻旁。

單獨行動的奧菲利婭也及時獲得了援助,現在正安然無恙地奔赴阿諾德身邊。

這麼一看,我和那孩子並非斯佩多掀起逆旗時獻與神明的祭品,只不過是彭格列檢驗那個男人本心的誘餌罷了。

太完美了。

只是輕描淡寫的幾筆,就將原本陷於絕望泥潭的事態一步步推向了充滿希望的良好徵兆。

哪怕算錯一秒鐘都可能釀成慘劇。這樣驚險而精密的佈置——比起佈置更像是個賭局,真的是出於人而非上帝之手嗎?

“giotto……是叫這個名字吧?那孩子,是個天才哦。”

褐發女人微笑著轉向我,輕啟雙唇道出了我此時第一個想起的名字。

“你還記得叫做骸的孩子嗎?我知道他繼承了西赫……唔,就是你所認識的‘志保’的眼睛,並且發掘出了全新的力量。以‘眼’為媒介,那孩子可以憑依到他人身上,完全控制宿主的肉體和精神。”

……憑依?精神控制?

那種科幻小說裡才有的情節,怎麼會出現在小骸身上……

“對於尊重他人意志的giotto來說,要使用這份踐踏人心的力量十分痛苦。但是,在監視和情報搜尋方面,骸的能力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最後那個人還是下令讓骸侵入了戴蒙·斯佩多親信屬下的精神,因此才能洞悉他的一切計劃,也及時拯救了你。”

女人挑高眉毛,露出一抹冷豔的笑容。

“小克麗斯,你至今還活著,完全是託了那男孩犧牲個人感性的福哦。”

感覺到對方非比尋常的壓迫力,我剛想開口打破僵局,她忽然唐突地伸出一根指尖塗著鮮紅蔻丹的細長手指點上我的額頭。

“接下來是提問時間。小克麗斯,你又能用這條撿回來的性命,為那個男孩做些什~~麼呢?”

我愣了愣,隨即背書似的念出咒文一般烙印於心底的回答:

“我……我當然是作為騎士,盡全力保護他,幫助他實現他的理想……”

“你還是想做騎士?即使至今已失去了無數珍貴之物,還是不願放棄以‘守護者’自居?”

女人眯起雙眼,彷彿追擊獵物的猛獸般步步緊逼。

“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如果你對騎士這一名號感到痛苦,那就不要猶豫將它捨棄吧。騎士之名是別在胸前的勳章,可不是套在你脖子上的枷鎖。沒有一個騎士能夠保護所有東西,倘若你一直沉浸在‘無法守護’的失落感之中自怨自艾、固步自封,我奉勸你儘早把這份失落連同騎士的榮耀一起丟到火葬場裡,燒個乾淨。”

“你說什……”

“我在說,你這種膽小鬼確實沒有資格自稱騎士。”

女人盛氣凌人地抬起下巴,氣勢洶洶地以尖銳的長指甲不停點戳我的額頭。

“害怕失去戰友主君是騎士的通病,但你這種偏執的自虐狂熱根本就是性格缺陷!聽好了丫頭,你因為一兩次挫折就妄自菲薄,甚至懷疑自己選擇的道路,這就說明你壓根不明白‘騎士’這個詞的分量。真正的騎士是利他主義者,因此會為‘無法保護’而痛苦。假如無法承擔這份痛苦,從一開始只為自己而活就好,不去保護任何人就好。明知如此仍然選擇了恪守騎士道、為守護他人而戰的苦行僧們,早就該做好承擔‘無法保護’這一苦痛的覺悟。克麗斯,你連這點小小的苦楚都跨不過去,你連一次兩次的喪失都吃不消經不起,那你憑什麼還認為自己有資格做騎士?你身為騎士失格,不是因為你沒能保護主君,而是因為你經歷了一次失敗就開始動搖,你承擔不起騎士必須揹負的喪失之痛。——無法背上骨灰向前走的傢伙沒有資格享有榮耀,軟弱的小鬼就給我穿上裙子躲回閨房裡去!”

“……”

無法反駁,甚至連發聲也難以做到。我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女人猶如雅典娜塑像一般戰意凜然的面孔和燃燒著堅定火光的綠色眼睛。

這個女人……就是我的……

“別再說‘作為騎士’之類的漂亮話了。我的女兒不該是被死板條律綁縛住的人偶。”

阿蘿德拉·埃羅收斂起冷漠嚴厲的神情,慈藹地抬起手掌撫上我傷痕累累的面頰。

“來,作為一個人,作為克麗斯·埃羅,對你的母親說說看。別管你有沒有資格做喬託·彭格列的騎士,你認為他有資格做我的女婿嗎?假如不是身為騎士,而是身為一名女性、身為妻子,你願意今後永久陪伴在他身邊嗎?”

“…………………………咦?”

還沒來得及消化母親方才氣勢磅礴的說教,我對於突然冒出朵朵粉色小花的氛圍感到措手不及。

“等、等等,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這跟是不是騎士沒關係吧!!”

“哎呀,因為阿迪的報告裡也提過,說是那孩子一直很中意你……我看他除了身高之外臉呀腦袋呀心腸呀都過得去,覺得讓克麗斯捨棄騎士身份給人家當個賢內助也挺好——啊,不過剛才那襲話我是認真的唷。媽媽也不想看到心愛的獨生女痛苦啊。”

“你這樣踐踏兒女的信仰也算是母親嘛?!還有那個見鬼的阿迪到底都收集了些什麼無聊的情報啊——!!”

一分鐘前對這個女人的敬仰和慚愧之情頃刻灰飛煙滅,我暴跳如雷地在病床上揮舞著四肢試圖直起身來。

給她一拳……非給這個自稱我媽的女人來上一拳不可!!

“不管你是不是我的母親,我才不會按照你說的做!我不會捨棄騎士的榮耀,當然也不會再逃避苦痛。我要背上爸爸和艾琳娜小姐的墓碑走下去,堂堂正正活出個人樣讓你對我刮目相看……至於giotto,我承認我也很中意那個男人,當然也不介意了結這片土地上的恩怨後跟著他解甲歸田。但是妻子和騎士一碼歸一碼,騎士就算結婚生子、小孩都能下地幹活了,也永遠是騎士——就像你一樣。”

對了。我確實……喜歡著那個孩子般古靈精怪卻又胸懷大志的奇妙男人。

然而,我一直把這份私心當做踐行騎士道的阻礙,壓抑它、否認它,甚至輕視著它。

騎士是不需多情的冷血之劍,只為侍奉主君而出鞘,而不應對主君懷抱多餘的妄想——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相信的。

可是眼前的女人卻告訴我,不要僅僅作為“劍”,更要作為“人”去作出決定。

“我想……和那個人……————”

砰零哐啷!!

伴隨著門口爆發出的巨大聲響,我小聲嘟囔出的後半句話被湮沒在一片嘈雜之中。

只見不堪重負的脆弱門板轟然倒塌,各種髮色的男女老少(?)堆了一地。

“嗚、嗚哇哇……本大爺可沒有偷聽喔!只是臨時路過,靠在門板上稍作休息而已!是阿諾德那家夥修建據點時太偷工減料了,把門造得跟豆腐渣一樣!”——藍寶。

“嗯,我也只是恰好靠在門上思考‘違背查理命令改投giotto麾下能不能得到加薪’而已。”——瑪蒙。

“kufufufu……不關我的事哦,我只是偶然經過然後被這些野蠻人捂住嘴壓在門上而已。”——骸。

“那個,呵呵……雖然沒能看到想象中母女相認的感人場景,總之克麗斯能恢復精神比什麼都好。媽媽大人您也辛苦了!”——……不想報出名字的男人。

“……誰是你媽媽大人呀,giotto。”

我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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