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otto那位兇暴的前女友登門造訪,是分手信……不對,預告函寄到的兩天後。
那日凌晨,我早早從不安穩的淺眠中驚醒,翻來覆去再也睡不成回籠覺,索性藉著洞口透進的朦朧晨曦披衣起身,去檢視難得安分睡到天亮的小鬼們的狀況。
雖然思慮成熟得近乎冷酷,骸的睡姿卻是眾人之中最像小孩兒的。纖小的手掌緊握成拳湊在胸前,被單下雙腿微微屈起,瘦小的身子蜷得跟蝦米一樣,怎麼看都是母親子宮裡的嬰孩姿勢。
據說保持這種睡姿的人天生缺乏安全感,因此始終眷戀著母親羊水中那份溫暖與安全。
對於雙親早亡的骸而言,母親的懷抱或許是只曾出現於美麗幻夢中的奢望吧。
我在他身邊盤膝而坐,側過臉去細細打量他落下殘疾的秀氣面孔。手術過程中骸血肉模糊的右眼眼皮被割去了一部分,之後便再也合不上了。即使他處於睡夢之中,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窟窿依然陰森森地咧著大口,依稀可見一點慘白的影子——我知道那是外露的眼眶骨頭。
一想到刀刃是怎樣撕裂這孩子嬌嫩的眼瞼、刺穿他澄清透明的藍眼睛,就止不住地想要嘔吐。
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這種事。
我就是為了阻止這種事,才決心捨棄慈悲化身為鬼的。如果連我都像某個笨蛋大將一樣瞻前顧後縛手縛腳,與骸類似的悲劇就會不斷在我們身邊發生。
——沒有仁義是不行的,但只有仁義是不夠的。
無論giotto和艾琳娜小姐心中的聖母光輝有多麼耀眼,我都決不能忘記這一點。即使是這個凌亂不堪、苟延殘喘的自衛隊,好歹也算西西里廣大人民的一道希望之光。為了守住這道尚且微弱如風中之燭的火光,我這種該下地獄的惡鬼必須好好揹負起聖母們身後的黑暗才行。
“……克麗斯?在那裡的,是克麗斯嗎?”
藍寶有點遲疑的聲音,在破曉前的黑暗裡輕輕響起來。
骸右眼失明後,他和莉蓮自然都挨了g先生一通好罵。莉蓮是女孩子倒還好說,藍寶小少爺就沒那麼幸運了。g先生才不管他爹是紳士還是領主,直接把他從自家莊園拖來和骸同吃同睡,勒令他照應好骸日常起居上一切不便之處。幸好骸原本就性子獨立,失去一隻眼睛後仍堅持他那套萬事不求人的獨行俠哲學,否則這些天可夠藍寶少爺喝一壺的。
“是我。沒什麼事,你睡你的吧。我來看看小骸。”
我本想隨口打發了他,不料藍寶忽然迷迷糊糊地從被窩裡探出一隻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袖口。
“克麗斯……對不起。”
“你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藍寶少爺。你該說對不起的另有其人。”
心知他是在對誰道歉,我平靜地糾正道。
“對不起……我、我明明答應過克麗斯,要像你和雅典娜一樣心懷勇氣,為別人挺身而出……但是一到關鍵時候,我就……我就……”
此時的藍寶沒了平日裡鼻孔朝天的傲氣,只是一個勁垂頭喪氣地嘀咕個不停。這時我才意識到,撇開富足的家境和善良的心地不談,他到底只是個和常人別無二致的普通少年。由於自小養尊處優的緣故,藍寶基本沒吃過多大苦頭,甚至從來沒什麼人敢給他臉色看。指望他跟我或g先生一樣扛起刀槍衝鋒陷陣,顯然是過於勉強他了。
“……別掛念這事了少爺,你本來就不是和人爭鬥的型別。這幾天也難為你了,住在這種破爛地方。”
我放緩語氣和聲安慰他,然後輕柔而堅定地把藍寶小小的手掌包進手心裡。
藍寶猛烈地搖搖頭,語聲陡然高亢起來:
“沒問題沒問題,這點困難才嚇不倒本少爺。你等著看吧,克麗斯。再怎麼說本少爺可是很偉大的……等本少爺長到你們這個年紀,絕~~對會變成比你和g那家夥更強大的戰神!到那個時候,我一定要把欠你們的人情全都還清……”
“哈哈,那還真是值得期待呢。”
看著藍寶和giotto一樣在晨光中熠熠生輝的天真眼神,我默默將湧到嘴邊的後半句話吞了下去。
——等你長成縱橫戰場的武神,可能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在那之前,終將屬於你的那份血腥職責……就統統交給我來揹負吧。你也好giotto也好,只要在陽光灑落之處無邪地笑著就足夠了。
…………
哼著搖籃曲哄藍寶入睡以後,我躡手躡腳地溜出山洞去山間空地上透風。西西里的群山是個與工業革命無緣的場所,清晨的空氣中只有泥土和太陽的味道,乾淨到叫人不忍呼吸。
這麼美的地方。
還有生於斯長於斯的,這樣淳樸憨厚的人們。
獨自站在拂曉時分的西西里大山之中,我第一次稍許理解了giotto渴望將這片土地打造為理想國的心情。
很可惜,我與giotto的心靈交流幾乎立刻就被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打斷了。我剛閉上眼準備全身心沉浸在冬日微冷的曙光裡,耳朵便捕捉到了不遠處一串輕而穩的腳步聲。
“吶,那邊的你——”
聽到這個青年男子嗓音的瞬間,我的身體先於大腦作出了反應。
我一手掣出掛在腰間的長劍,一蹬地面野兔般蹭地彈跳起來,頭也不回地直撲那個人影而去。不等對方作出自衛舉動,我便使上渾身力氣把他撞倒在地,順勢翻身跨坐上去,用沒有持劍的手反扭過對方抬起的胳膊,緊接著以劍鋒穩穩抵住男人微突的喉結。
“……哇哦。”
分明處於壓倒性不利的地位,男人吐出的下一個句子中卻滿溢著難以遏制的欣喜。他的聲音就如聖誕節雪橇上的玻璃鈴鐺那般清越動聽,每一個字都完美地與隆冬的寒意融為一體,彷彿零零碎碎落在銀盤裡的冰涼珠玉。
“這種荒山野地裡,還真是有很有趣的傢伙在呢。看來沒有白來一趟。”
……說我有趣?
真是個不討喜的形容。好像流連彩蝶群中的花花公子一樣。
我將劍刃抵得更緊了些,低下頭仔細端詳這個陌生青年的面容。他有一頭鉑金色的利落短髮和一對眼角斜斜上挑的湛藍眼眸,眉眼間有幾分日耳曼人的樣子,身材瘦削而頎長,下頜尖得像用砂紙打磨過。
他的五官和giotto一樣端正俊美如中世紀壁繪上的天使像,卻透露出迥然相異的寒冷氣息,好像隨時都會凍結成冰似的。生了這張有如極地冰川的冷臉,就算他說話時口吐白氣、舌頭上爬出兩隻企鵝,我也不會感到絲毫詫異。
“瞧瞧。這可不是個棒小夥兒嗎?”
我對青年好整以暇的態度很是不快,輕蔑地俯視著他挑了挑眉毛。
“可惜你選錯了工作。嘿夥計,威爾遜男爵付你多少錢讓你來這兒送死?我很好奇giotto的人頭值個什麼價位,可以讓我參考一下考慮要不要叛變。”
“呼……你是在盤問我嗎?”
青年諷刺地眯起眼睛,那模樣彷彿在看一個無知可笑的小女孩兒,叫人沒來由地心頭火起。
下一刻,青年被我制住的手上有了動作。
我只來得及看清他指間突然閃出的一道銀光,手腕便被什麼冰冷堅硬的東西鎖住,猛地扭向了與我意志完全相反的方向。肘關節脫臼的劇痛透過神經末梢直達大腦,身體一瞬間喪失了緊張感,無力地朝一邊歪倒過去。男人趁勢翻身坐起,以掌沿準而狠地向我頸部劈過來。
雖然第一招吃了虧,但我很快就從手肘的痛楚中清醒過來,一下子撲倒在柔軟乾枯的草地上避開這一擊,然後一伸腿向青年下盤橫掃過去。
對方對我的吃痛能力似乎有些驚詫,但依然保持著那份臨危不亂(同時也十分讓人火大)的鎮定,扭轉身子躲過我的出腿,閃電般地以沒有拿著古怪武器的另一只手鎖住我的喉頭。
與此同時,我沒有脫臼的持劍手也以劍尖抵上了他的心臟。
捏住我喉管的手就如青年那張漂亮的臉蛋一樣冰涼徹骨,五指骨節分明,指腹處有一層粗糙的薄繭。他面色平靜地一點點收緊力道,把稀薄的空氣一點點從我胸腔裡擠壓出去。
顯然,這是個經驗老道的殺手。
我不禁暗暗慶幸自己把他攔在了這裡——要是讓這種危險的男人進到山洞,giotto還不知要被修理成什麼慘狀呢。青年下手的風格倒是和我挺像,狠辣無情招招瞄準要害,和那種用槍托砸人的聖母真是大相徑庭。
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
“克麗斯?……阿諾德?!你、你們在幹些什麼?!!”
——用槍托砸人的金髮聖母,大呼小叫地從小山包頂上冒了出來。
哦該死,我還以為總算成功保護這傻瓜一次了……!!
……等等,他剛才喊些什麼來著?
陌生青年比我更先對giotto的喊話作出了回應。他用和方才一樣冷漠無情的眼神掃了giotto一眼,然後有點不情願地把手指從我喉頭上撤了開去。緊接著,隨著輕微的咔噠一聲,我被他扭脫臼的那只手也獲得了自由。
這時我才看清男人手中的古怪武器——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刑具——那是一副亮晶晶的銀色手銬。
怎麼感覺像是某種少兒不宜俱樂部的道具一樣……明明長了這麼端方的臉,有夠惡趣味。
“giotto。”
男人頓了頓,用方才那種玻璃鈴鐺般清冽好聽的聲音開口說話了。
“這是你的女人?比你要強得多呢……你是在哪裡撿到她的。”
“……啊?”
giotto好像腦門中了一箭,登時愣了神,手忙腳亂地說明起來。
“阿、阿阿阿諾德你在說什麼啦!克麗斯既不是我撿回來的也不是我的女人……啊啊,抱歉克麗斯,我可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是這傢伙太口無遮攔了,你就多包涵一下他吧。”
“我想,我需要包涵他的方面可不止他的嘴。還有那種奇怪的ox道具。”
我面無表情地抬起橡皮泥一樣軟綿綿垂落下來的胳膊給giotto看,還惡作劇地搖晃了一下。最初的疼痛感已經過去,現在整條胳膊幾乎喪失了知覺。
“你叫他阿諾德……這麼說,這傢伙就是你的前女友?”
看giotto的表情,他的腦門大概又狠狠中上了一箭。
“前女友……哇哦,這還真是有趣的形容。giotto,當然你也會連同這一點好·好向我解釋清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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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阿諾德,克麗斯也是個口無遮攔的姑娘……克麗斯,阿諾德也不是我的女人啦。不對,他根本就不是人……哦不,不是女人!”
就在giotto腹背受敵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致命的一擊降臨了。
肩扛□□巡視中的g先生,也從giotto出現的那個小山包頂端冒了出來。看到giotto抓耳撓腮站在一旁、我和阿諾德維持糾纏廝打姿勢的景象,他的嘴巴驚異地張成了o型。
“喂,giotto……這兩個傢伙是什麼時候搞上的?雖然我早就覺得他們糟糕的性格會很相合……喂你們幹嘛?!!”
我和阿諾德同時把手頭的武器朝他頭上砸了過去。
——““他/她也不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