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歸程
魚又玄執念不減,聯絡西域馬賊,欲置班超兄妹於死地。
88.馬賊
西域曠野的冬天,除了雪,什麼都沒有。
廣大。乾淨。
戈壁的荒色早被壓在雪下,地勢沒有起伏,平平整整,一直漫到天邊,滿目都是白,也沒有人或鳥獸的足跡,除了空曠,就是空寂。
這一隊人馬踏出了這乾淨大地上的第一排腳印。
班超他們從莎車出來已十多日了,冬日的商道幾乎沒有商隊透過,只有班超這隊身負使命的人,被五十名莎車驃騎護持著,在曠野上踏雪而行。雪並不厚,因為雨水向來稀缺,冬雪也下不了多久。
班昭是隊伍裡年紀最小的人,臉被風吹得通紅,鼻子就像半透明的一樣,但興致很高,一改溫婉的形象,縱馬衝到隊伍的最前面,脫隊半里之遠,只為要在這平整的大地上踏出一個字來。
如果從高空看,那是一個“昭”字。但班昭自己卻看不見,只能想象自己作品完整的樣子。
班昭縱馬回來,求隊伍繞道:“別把我的簽名給踩壞啦!”
整個隊伍都配合,開始拐彎,緩緩地繞過那巨大的“昭”字。班超邊走邊笑:“寫多大都會化的。”
“能留多久就留多久。”班昭的眼裡全是雪光,抬頭望著天,“足夠老天爺看到了。”
“雲還沒開,老天爺也望不見。到時後面的人還是得給你踩亂了。”班超打趣著妹妹。出來很久了,這大半年經歷得太多,很少看見妹妹如此放鬆。
班昭聽了果然緊張起來,叫道:“我畫得這麼好,他們怎麼忍心踏?”
“寫太大了,別人也看不出來。”班超用馬鞭指著身後。
班昭掉轉馬頭向來路望去,看著馬隊的腳印伸展到看不見的來處,看著看著,就看出不對勁來。
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
班氏兄妹和齊歡、格泰四騎聚在一起。
“我們身後有一支隊伍,我能看見他們的氣。在我們身後也跟了七八天了。”班昭指著來處的天邊。
“應該是支商隊。”格泰不以為然。
“我本也沒覺得奇怪,”班昭道,“但仔細想了想,都七八天了,他們既沒有走到我們視線裡,也沒有被我們甩得更遠,是不是太同步了?”
“班姑娘,你能看出他們離我們有多遠嗎?”齊歡問。
班昭用拇指比了比氣嵐的高度:“在四十裡外吧。”
齊歡像是對一切測量運算都感興趣:“這是怎麼測出來的?”
“齊大哥,”班昭得意道,“尋常人的氣運最多升在頭上十丈的高處。只有命裡尊貴的人,氣嵐才會更高更顯眼,甚至在雲端之上。正常情況下,看那氣運在天際的高度,大概能推測所在的距離。”
班超皺眉道:“商隊行進,必有大批貨品押運,速度不可能與我們同步。”
“是有點蹊蹺,”格泰道,“但還是想象不出,在這條商路上,誰敢打莎車驃騎的主意?”
“馬賊?”班昭道。
“馬賊不可能這樣行動的……除非……”格泰欲言又止,抬頭向高空望去,半晌,向班超建議道,“班大人,要不我們就在此地等他們?雪地平闊,只要他們走到離我們三十裡內,應該就能看
到身影了。算起來頂多等一個多時辰。”
“好啊,我帶舍妹多寫幾個字。”班超道,班昭歡呼起來。
格泰見識過這幾位漢人臨事的氣度,如同兒戲,絕不是故作灑脫,當下也指揮五十名驃騎下馬松鞍,讓戰馬進入最放鬆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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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昭和班超兩騎遠遠跑出,身後像是騰起一條雪龍。班昭歡叫起來:“你要跟緊我呀,二哥,兩馬齊踏,可以把筆畫寫得粗些。”
兩馬在雪野上賓士,又似相戲。班昭的紅馬在前,班超的栗色馬緊跟了個馬頭銜馬尾,但班昭經常拉馬前蹄騰空,急停急轉,班超只能跟著反應相追,就像比賽騎術一般。在那些停駐的莎車士兵看來,是兩人兩馬,在這滿是寒意、空曠凜白的舞臺上舞蹈。
班昭忽地拉馬停了下來,微微地氣喘,吐出一陣陣白煙:“寫好啦!”班昭得意地看著兩邊。
“什麼字啊?”班超問。
班昭一鞭子打歪了二哥的帽子:“還不知道啊?是你的超字!”
班超也兩邊看,那是兩個高寬都近二十丈的巨字,評價道:“這字沒寫好,這最後一筆,都壓在你的昭字上了。”
班昭突然抱住二哥的胳膊:“兩個字就得黏在一起,就像我從小黏著你一樣,你甩都甩不掉。”
班超習慣性地摟了一下妹妹,心道,這丫頭難道察覺出我想讓她回京了?
高處俯瞰,空地上兩個巨字之間,兩騎並在一起,只像白絹上一點洇開的墨跡。
格泰默算了一下時間,喝了一聲:“望!”迅速走出七名士兵,四人相互搭肩而立,兩人躥到他們肩上,再扣肩,最後一人三兩下爬到第二層人的肩上,手作涼棚向來處張望,隨即轉頭衝格泰搖頭。格泰嘆口氣,令兩斥候上馬。對一名道:“你去後面探探,保持在一箭之外,看清即回。”對另一名道,“你多帶一匹馬,輪騎加鞭,直去於闐,持王旗,去請他們出兵接應。”
瞬間,兩騎縱出,各自消失。
任誰都看得出格泰有些緊張,不待問,格泰便沉聲道:“我知道是誰了。的確是馬賊。”
“馬賊?”班昭望著遠處的氣運,“馬賊沒跟上來,我們停,他們也停,這是怎麼做到的?根本看不見我們呀?好像對我們的動態瞭如指掌。”
“難不成也有個望氣高人?”班超打趣道。
“單靠望氣,也沒法把幾十裡外的人的動態掐得這麼準哪?”班昭搖頭,“我是做不到的。”
“他不是一般的馬賊。”格泰指了指頭頂,“你們看。”班氏兄妹和齊歡都仰頭看天,空空蕩蕩,細看才見灰蒙的雲層下,有兩三個細小黑點在移動,應該是飛得極高的鳥。
“那是隼。”格泰一一指點,“他就靠這個監視我們的行動。”
“好小啊。”班昭極目望去。
“隼比鷹小多了,跟鴿子差不多大。但速度奇快,靈活善飛,鷹都比不了。”格泰搖頭道,“那人最善馴隼,人稱隼王。”
“這一帶馬賊這麼猖狂?連打著莎車王旗的軍隊都敢擾?”班超問。
“於闐產玉,精絕商賈集散,四周自然會滋生一些亡命的馬賊。不然,精絕的僱傭軍也不會如此名聲在外。”格泰道,“但隼王這支,最難對付,因情報準確,專攻擊守護薄弱的商隊,一擊而中,瞬間
散去。聽說赫塞軍團收過大價錢,去尋剿過他們幾次,但他們有隼作眼,哪裡尋得到?近三年,隼王很少出手了,據說賣情報就夠了,無須舔刀口為生。”
“賣情報?怎麼賣?”班超好奇道。
“就靠他的隼。他在西域各國各城都會設定秘密的隼舵,負責收集情報和聯絡,再透過隼將情報集中帶到‘隼巢’。隼飛行極快,可以達到奔馬的三倍,還能持久,跨過大沙漠到北路去,也不過兩天……可以說,隼王是西域知道最多和最快的人。”
“哦,那都什麼人向他買情報?”
“剛開始是馬賊,瞭解哪支商隊適合打劫,包括行進路線。後來有些大商會也開始買對手的情報,甚至買馬賊的情報……據說現在各國的王侯,也向他們買其他國家的情報。”
“你好像對他很熟?”班超問。
“何止熟,我跟他纏鬥了七八年了,他設在莎車城裡的隼舵,我搗毀了不下五次。”格泰苦笑,“但還是拿他沒辦法,只能將他的活動範圍儘量地從莎車驅遠些。想不到他今日又做回馬賊,直接向我下手了。”
“你認為他是衝你來的?他跟你們莎車有仇怨?”
“他本就是莎車人,後來從黑鷹騎反出去的……”格泰滿眼蕭瑟,卻不願多說。班超他們也不好多問,畢竟涉及莎車的秘史——原來西域最詭異、最傳奇的馬賊頭目,竟然出身於莎車黑鷹騎!
去探營的斥候回來了,向格泰報知,四十裡外是有一支商隊駐停,遙遙看去,商隊裡沒有駱駝,全是馬匹,而且能看見不時有隼飛起飛落。
“有多少人馬?”格泰問。
“大概六七十人,馬有一百匹左右。”
“這點人也想算計驃騎營?”格泰冷笑,但隨即召集眾人重新上路。
班超與格泰並騎:“隼王的馬賊既然無力對付我們,為什麼還跟著我們?”
“許多事情我也想不明白,馬賊進退亡命,皆為利益。一般來說,馬賊是不會直接跟職業軍隊對撼的,也撼不過。馬賊的來源都是些破落戶,每股不過十幾騎、幾十騎。我當年跟隼王交過幾次手,他最強盛時,也不過一百多騎。”
“怎麼交的手?”
“那時他反出不久,常去偷捕我莎車的野馬,我率一百黑鷹騎護馬追剿,往復幾個月,才把他趕走。”
“那還是你贏了。”
“從沒贏得這麼憋屈過。他們透過隼,總能洞曉我們的出擊,總在我們趕到時,他們就散開了。我們疲於奔命,最終靠黑鷹傷了他們二十多人,被我們追上殺了,他們才退卻,但還是偷走了幾十匹馬。”
“黑鷹騎都……”
“說起來,黑鷹騎已經是最克他的,因為黑鷹可以驅逐他的隼。但也沒法完全壓制他,因為他曾經是我們的鷹尉,沒人比他更瞭解黑鷹了。”
“夜襲如何?晚上鷹隼就沒用了。”
“他雖叫隼王,也善馴梟。梟都是夜眼。我知道班大人怎樣想,既然他們戰力不及我們,索性夜裡衝營。但是沒用的,我們這邊衝起來,只怕還沒見到他們,他們就散開了。我們因此而露出破綻,自己的營地可能會被他們反襲。他們就希望我們露出破綻。”
班超抬眼望向天空,直覺得,到處都是無形的眼睛,冷酷地打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