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葬禮
如果有一隻鷹在空中,可以看見一片平靜的雪原,被一支陌生的軍隊挖開了。
大雪覆蓋的傷口,被暴露出來。
在焉耆城北面一百多裡的荒野裡,大雪被掃開,露出了一個修羅場的遺蹟。這是西域都護陳睦在此阻擊單于的戰場,兩千漢兵,無人生還。
匈奴人的屍首應該被他們帶走了,而這些漢軍的遺體四個月來暴曬於野,被蛆蟲蝕咬,被烏鴉、兀鷲啄食,被狼群野狗撕扯……直到冬雪來臨,才帶來些許的平靜。
段彭默默看著這些披掛著漢家甲冑的枯骨,一片一片地敞露出來。看見那個戴罪的嚮導玄英在和士兵們一起清雪……那都是他都護府的同僚吧?他還能認出曾經的故人嗎?
段彭並不覺得意外,都護府失去聯絡這麼久,絕難有倖存之理。
意外的是一個天大的軍功撞到了手裡,遭遇了匈奴右賢王的軍隊,而且一擊就潰,據主簿統計,共斬敵首三千八百餘記……不僅如此,追敵到焉耆城下,焉耆丞相斬焉耆王和匈奴駐使的首級開門獻城……
段彭草草立了丞相為新的焉耆王。得知都護陳睦及兩千漢兵陣亡之地後,就帶軍趕來收殮了——這是他此行的任務,帶他們——哪怕是魂魄——回家。
屍體都嚴重殘缺腐爛了,不可能尋出陳睦的屍首……段彭命士兵挖了一個共冢掩埋,上插漢旗。所有涼州漢軍列隊,以軍禮向死者送行。
隨軍的司禮祭司,在冢前灑酒焚肉,向四方神靈禱告,懇請指引厲死的魂魄回鄉……
大漢興於楚地,好楚歌,祭司“起舞”而唱: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這是《國殤》之歌,也是軍歌的一種,最後全軍和之: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沉鬱的歌聲,逆著飄雪而上,升入雲端。
段彭孤軍深入西域,很謹慎。因為情報太少,完全不明周邊情形——右賢王雖然敗走,附近是否還有匈奴軍營?會不會反撲?其他的西域邦國到底是敵是友?邦國裡可有匈奴的駐使駐軍?所以段彭向四方都廣派斥候偵察。
一名斥候真的帶回來了異常的軍報。在南方四十裡外,出現了一支軍隊,看旗號是鄯善騎兵,軍力不詳,正在向這邊快速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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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鄯善?鄯善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段彭稍做思索,立刻下令,全軍拔營,以急行軍速度東歸。
不過三刻時間,全軍就出發了。
突然一騎突破了衛兵攔在了段彭的馬前:“太守大人這是要回敦煌嗎?”
段彭一看,正是嚮導玄英。
“是。”
“可是車師還有耿校尉的守軍呢!您不是說
,您此行就是接所有守軍回家嗎?”
“我知道,你曾是耿校尉的長史。你也看見了,都護府早在四個月前全軍覆沒,車師的守軍還要更早地接觸單于的主力……斷無生理。”
“可是……你不知我家耿校尉有多神勇,連左鹿蠡王都殺了!我們沒去怎麼能知道他們就沒人活著呢?萬一……”
“這不是神勇的問題,是時間。實在太久了……”
“您知道嗎?耿校尉可是耿秉將軍的親弟弟呀!”
“哦?”段彭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不管是誰,此行任務已經結束了。”
玄英下馬跪在馬前:“大人就派一支隊伍去看看吧?兩千騎就行。”
見玄英如此護主,段彭心裡倒有些欣賞,耐著性子解釋:“你一路隨軍而來,也知道,我軍日夜兼程,極少休息,又遭逢大戰,更顯疲憊,如果遠去車師,還得翻越已被雪封了的天山……”
“我認路!翻山肯定沒有問題!不會傷損多少。”玄英喊道。
“就是說還是會有傷損啦?現在天山之北是什麼情況?車師什麼情況?是否會遭遇匈奴主力?我不會讓軍隊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只是去……尋找和收殮耿校尉的遺體。哪怕他是耿將軍的弟弟。”
玄英哭著伏地叩頭不止:“一千騎就行。”
段彭終於耐心耗盡,一鞭子抽下去,喝道:“讓開!”
鞭子抽在玄英的臉上,血瞬間就流下來了。但玄英搖了搖頭,還是跪地不讓。
“你也是當過長史的,如此不識大體!”段彭以鞭相指,“實話告訴你,這四周也危機四伏,正有一支鄯善軍隊向這邊突進,萬一還有其他軍隊參與合圍,我軍就危險了!現在必須急行軍一百裡!你再延誤軍機……我就砍了你!”
當下有士兵將玄英拖開,卻突然有人吹警號,眼見斜刺裡有兩騎突破了外圍的防哨,直奔段彭的帥旗而來。
段彭四周的衛兵立馬結好了護陣,舉盾張弓挺槍……還有四騎拔刀迎上攔截。
兩騎瞬間跑近,只見前一騎舉著六重節旄的節杖,高喊著:“大漢使節、軍司馬班超!敢問是哪位將軍的軍威?”
那四騎聽清後沒有攻擊,而是夾著這突然出現的兩騎來到護陣面前。
卻見被拖在一邊的玄英連滾帶爬地掙出來,撲向來人,抱住馬腿,叫著:“班頭!班頭……你可來啦!”
班超頗感詫異,只見一人滿臉是血,鬍子縱橫,掩不住眼裡的狂喜……竟一時認不出是誰。
“班頭……”對方大哭,“我是玄英啊!”
班超這些日子一直在西域南路急奔,意欲趕赴車師救援。
到達莎車時,專門感謝了莎車王。疏勒一戰,莎車軍隊損失不少,但莎車王還是願意借兵給班超去救援。但在這一路還要路過于闐、精絕和鄯善,真要帶著數量不低的軍隊過境,肯定會讓這些國家驚疑,只怕每關都要驚
動對方的守軍,再去溝通解釋,徒增麻煩,只會拖慢速度。尤其是於闐,少巫已登大巫之位,還有私來比丞相,實在不知會不會有什麼變數。所以班超決定十六騎還是以商人身份穿越南路,直到最後一站鄯善,再商議借兵事宜。
趕到鄯善,班超等人才恢復了漢家使臣的身份,拜訪鄯善王。
鄯善王對班超依舊有些畏懼,當年三十六騎就把匈奴使團數百人一夜屠盡……現在商議借兵,卻不敢輕易答應,畢竟匈奴人已回到西域了。
但班超在鄯善的隼舵卻接到了一個好消息,敦煌郡派出了一支漢軍出征西域了。鄯善王對班超的情報將信將疑,不敢不借,也不敢借太多,所以叫鄯善都尉帶一千騎隨行。
“什麼?四十裡外的鄯善軍是你帶來的?”段彭知曉情況後,松了口氣,真是虛驚一場。
班超也得知了朝廷任了耿秉為徵西將軍,派了段彭為帥來救援都護府,當下便問:“大人可願與我會合,一起去車師救援耿校尉?”
段彭搖頭:“你真的相信耿校尉還活著?”在他眼裡,怎麼這位竇帥任命的軍司馬也不能認清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跟那位瘋狂的嚮導一樣。
“不強求大人,只借我一千騎如何?若有戰功,全是大人的。”
“我不是貪功冒進之人。班司馬既然手上已有軍隊,何必要借我涼州兵馬?”
“不瞞大人,我其實看不上鄯善兵的戰力,真要遇見匈奴,還得靠咱們大漢精騎。”
“你也知道會遇見匈奴?車師到底情況如何?”
“說實話,我也不知,但去了不就知道了?”
“太過危險。”
班超失笑道:“不涉危險,叫什麼軍人?勇敢本是軍人之品質。”
“不是我不勇敢,而是我身為主將,不會讓我的士兵莫名涉險,也勸班司馬不要過於感情用事。”
班超掏出一枚青銅燕符:“我是先帝的密使,此符是先帝親手所賜,能便宜行事。現以此符調你一千騎!”
段彭心頭一震,但還是搖頭:“我久在邊關,哪裡會認得先帝的東西?我辨不了真假,所以不會借兵於你。”
班超一皺眉,仰天嘆了一口氣。
一直跟在班超身邊的那名不起眼的少年,突然從馬背上暴起,護衛們眼前一花,就見少年躍到了段彭上空。身邊一個護衛眼快,盾牌已擋在段彭頭上,兩匹馬並在一起。但見光華一閃,護衛發現自己的盾牌竟然裂開了……隨即見那少年站在段彭的馬屁股上,一把錐子般的細劍壓在段彭的脖子上。
所有護衛不敢稍動。
“好好跟你說話,就是不行。”班超冷冷地看著段彭,“我再說一遍,我用先帝賜符,調你一千騎!你走你的,回到涼州也不用擔責,去跟耿秉說,是我班超幹的!他要治你罪,你叫他去問竇帥!”
段彭看著班超冰冷決絕、有恃無恐的眼神……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