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陸鬥轉過了腦袋, 一雙可怖的、凸起的眼球盯著津島憐央,他伸出自己如枯木般乾瘦又堅硬的手,鉗住了津島憐央單薄的肩膀, 將他推到了其中一個祭品身前。
身著華服的人親自蹲下身來, 掀開了矇住祭品面目的黑布袋,露出了一張涕泗橫流的陌生面孔。
他用那雙被淚水沖刷的溼潤又絕望的眼睛著津島憐央,像是待宰的牛羊臨前的悲悽目光。
“神子大人,”禪院陸鬥的聲音蒼而嘶啞,語速也平緩又慢吞吞的,但那短短幾個被他含在口中吐出的字眼之中卻帶著令人悚的亢奮與狂熱。
禪院陸鬥手上拽住了那祭品的頭髮,手臂上青筋暴起, 使了勁一把將他提起,提到津島憐央的面前,胡亂地將那祭品的臉龐往他的眼前湊著, “清楚這個人的臉了嗎?”
津島憐央安靜地仰頭著, 被禪院陸鬥按著的那陌生人彎折了腰、拼了命地揚起腦袋,又被蠻橫的人再次按了下。
神子與祭品的瞳孔相著, 互相倒映出了方的臉龐。
津島憐央照著禪院陸鬥的要求仔仔細細地了,那被扯痛了頭皮的陌生人五官難過地皺起, 嘴巴被畫了咒文的符咒封起, 從通紅眼眶之中流出的、青豆子大小的渾濁淚水懸掛在眼睫之上簌簌地顫抖著,不堪重負地滴落在了津島憐央潔白的面孔上。
孩童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是熱燙的、幾乎要將人灼傷的溫度。
津島憐央乖順地回答著,“清楚了。”
禪院陸鬥滿意地笑了,他從袖中抽出了一條白絹手帕, 攤平了放在手掌心中,將咒集中在指尖之上,一筆一劃、端正而清楚地燒灼出了四個漢字, “他的名字是鷹久義,知道了嗎?”
那是碳化後仍透露出些微岩漿般赤紅的皸裂灰黑色。
津島憐央的琉璃般透亮的眼瞳之中倒映出那個已經被刻在神名簿上的名字,再一次眨了眼睛,“知道了。”
他兩邊的嘴角都翹了起來,露出了漂亮又乖順的笑容。
不必禪院陸鬥再催促了,津島憐央朝鷹久義伸出了雙手,“鷹久義。”
禪院陸鬥撕開了鷹久義嘴上扼住他聲帶的那張符咒。
有什麼代價,可以與禪院陸鬥那如雨絲般綿綿密密、無所不在的冰涼慾念相抵呢?
津島憐央困惑地思考了很久,也有想出答案來。
但是有關係,只要將身體和靈魂都一起交繪裡奈就好了,他所侍奉著的神明、他密不可分的半身會告訴他答案的。
繪裡奈漆黑的、恐怖的、有著猙獰面目的魂靈輕柔地抱住了津島憐央。
那是如墜深海般冰涼而黑暗、口鼻耳眼都被窒息地密密包裹住的感受,既讓人有著無法呼吸的恐懼感,卻又有一種回到母親懷抱中的安心感。
津島憐央那雙總讓人想起無害小動物的清潤黑眸安寧地闔上了。
再睜開眼時,便是一雙失了光澤、變得如機械般空洞而無機質的眼瞳,他的身體像是被那不可名狀的存在接管了一般,全失那種活人的生機與翕動。
他還維持著那一模一樣、連嘴角的弧度都有絲毫動搖的笑容,卻讓人感覺不到分毫的溫暖與笑意,只如固定的程式般冰冷又無意義。
津島憐央就揚著這樣的笑容,用撒嬌般的語調向鷹久義發出了強求,“我祭祀者脈動著的血管。”
禪院陸鬥臉上的神情如水泥牆般凝固住了。
寂的氛圍蔓延了開來。
鷹久義他現在面臨著的一切一無所知,只是從津島憐央話語中提到的[祭祀者]與禪院陸鬥唰的一下變得灰般黯淡的臉色之中,隱約猜測出了禪院陸鬥大概就是津島憐央口中的那個祭祀者。
他試探著張開了嘴。
“——拒絕他!!!”
那驟在這純白空間中爆發出來的一聲厲喝讓鷹久義的心跳被嚇得停跳了一拍。
而後響起來的是如雷般粗重轟鳴著的喘息聲,禪院陸鬥在那一瞬間渾身都冒出了冷汗,他佈滿了紅血絲的眼球地盯著鷹久義,帶著吃人般的狠戾與陰鷙,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被挑斷了手筋和腳筋的祭品說道,“拒、絕、他!”
[他的會殺了我的。]
禪院陸鬥朝他釋放出的那鋪天蓋地的血腥殺氣,讓鷹久義的心中升起如身處地獄般的巨大恐懼感,在腦海之中生出這樣的想法之時,他的身體也幾乎要向禪院陸鬥臣服了。
[不、不行!]
鷹久義被埋葬於恐懼感之下的微弱理智尖叫著,扯著細薄的嗓子拼命叫喊著不行。
[那頭的眼神、像是著路邊石頭一樣的漠視的眼神,他從一開始就想要殺掉我,如果順著他的思路走的話,最終掉的人一定會是我的。]
[我、我必須要按照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動才行,這樣的話,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存在!]
鷹久義的喉頭滾了滾,他狠咬了自己的舌尖,用痛感暫時壓下了禪院陸鬥產生的恐懼感,原本要說出口的拒絕話語在舌尖一轉,甚至連一個多餘的字音都有的話語脫口而出。
“意——”
在連那字音都來得及落下的下一秒,鷹久義的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
那張年輕的面孔上還混合著那樣深深的恐懼與魚網破的決,眼中流淌的是如河沙裡的金子般微茫又美麗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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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斷首的脖頸處動脈之中勃勃流淌著的熱燙鮮血在停滯了一秒鐘之後,如噴泉般爭前搶後地噴湧而出。
津島憐央仰頭著,純白空間中那一片如帳幕般朝他落下的豔紅血色在他的瞳孔之中越放越大,佔據了整片沁潤漂亮的漆黑。
神子下意識地合上了眼睛。
啪、嗒。
他潔白的臉上,一朵濃豔馥郁的紅花緩緩綻開了。
禪院陸鬥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的手上還握著那一把剛剛將鷹久義頭顱割下的銀質匕首,寬大又飄逸的衣袖還停滯在半空中。
他如牛般的喘著氣,每一下都伴隨著下一秒會心跳停止的恐懼感。
但直到他的衣袖晃晃悠悠地平直垂了下來,他急促的呼吸重新平復下來,他也依舊還好好地存活於。
[活下來了。]
禪院陸鬥的心中冒出了這樣劫後餘生般的念頭。
在擺脫了亡的陰影之後,禪院陸鬥才可以重新冷靜地思考著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仔仔細細地覆盤了一遍津島憐央強求的過程之後,禪院陸鬥才發覺自己根本有必要露出像剛才那樣如驚弓之鳥般的狼狽模樣。
在此之前,津島憐央所提出的強求都是針被強求者本人,或是要求他們做一件事情,或是索要他們身體上的部件,像這樣著被強求者索取另一個人身上的器官的情況,是從來有發生過的。
在排除了他身體內寄宿著的特級過怨咒靈[繪裡奈]產生變異的可能性之後,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出一個結論來。
——津島憐央只是在要求著鷹久義完[他祭祀者脈動著的血管]這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鷹久義只是一個連咒靈都不的普通人,而為了防止他亂跑,禪院陸鬥還特地挑斷了他的手筋和腳筋,一個現在連握住拳頭都做不到的廢人怎麼打敗一個經驗豐富、咒充沛的咒術師取走他身上的血管?
更不用提津島憐央所提出來的要求是[脈動著的血管]了。
血管這種脆弱又容易破裂的東西連取出來都需要小心翼翼,更別提還要保持它的活性讓它持續保持著跳動了,除非擁有有關於這方面的特殊能,否則取出來的血管就只是物而已,想要讓物活過來,這可不是鷹久義這樣一個區區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津島憐央這一次提出的強求是需要鷹久義親手完的,因此即便鷹久義意了津島憐央提出的強求,他身上的血管卻有被拿走,而不是像先前那樣,在意的話語說出口之後,就由咒靈來代替被強求者取走她的報酬。
虛驚一場。
禪院陸鬥稍稍放鬆了下來,再著鷹久義倒伏在地上的無頭屍體,心中便又後知後覺地升起一股子懊惱來。
浪費了一個祭品。
禪院陸鬥有些扼腕地深深嘆息著。
那畢竟是他耗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篩選出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純淨”祭品之一,還能發揮出作用就這樣掉了,確實是一種令人可惜的浪費。
他將目光轉向了倒在地上的另一個祭品。
那僅剩下的祭品被剝奪了視覺,便只聽了頭顱滾動的咕嚕聲、聽了血液噴濺而出的噗嗤聲、聽了無頭身體倒血泊的黏膩啪嗒聲、聽滴答滴答的血液滴落聲,鼻尖縈繞的是腥鹹溼潤的血腥氣。
在那被想象無限放大了的恐懼下,那被黑布袋籠罩、不神情的腦袋正無聲又慘烈地哭泣著,身軀顫抖著,手腳痙攣著。
腳尖踢到了骨碌滾到他附近的割裂頭顱,便又是一陣驟的抽搐,猛爆發出一陣自細薄聲帶的罅隙中掙扎擠出的古怪哀嚎。
禪院陸鬥厭煩地皺起了眉,頗為嫌惡地移開了目光,他轉向了津島憐央那邊,那張如曬乾了的橘子皮一般皺紋密佈的臉上,扯出了一個有些怪異的微笑來。
——他以為被強求者在中途亡之後,這一次的強求就會被認定為是有發生過的了。
“抱歉,神子大人,我們可能得要重新來過……”禪院陸鬥的聲音在津島憐央的時候戛而止了。
津島憐央還保持著那樣仰頭向上方的姿勢有變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向了那虛無而空白的地方,臉上是面具般虛假又蒼白的空洞笑容,在他光潔面頰上綻開的血色花朵暈染開來了,染紅了他的眼睫,滲入了他的眼球,流入了他的口中。
而這身穿巫女服的神子被鮮血潤溼的嘴唇正一張一合,緩慢的蠕動著,像是悄無聲息地、專心致志地像是在無聲地說著些什麼。
禪院陸鬥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慄了起來,他腦中那根預示著危險的敏感神經正在不停地、不停地尖聲驚叫著,像是在驚恐地警告著他——
[快逃!!]
津島憐央在說些什麼?
心中那無限逼近的危險感讓禪院陸鬥近乎不受控制般跟跟著津島憐央的口型張開了嘴,一個字音、一個字音地連接起來,拼湊出來津島憐央正在數著的數字。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六十。
第六十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