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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眼影沉沉(下冊)_第二十五章 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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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喬其不得不暫時留下來,千方百計從母親那裡要回手機,整個晚上都在給趙蕭君打電話,得到的應答全部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心裡異常焦慮,連續不斷地撥,直到兩塊電池全部用完,還不死心,開著機充電,隔一段時間便撥一次,隔段時間便撥一次,仍舊沒有回應,急得直踢櫃子,“砰砰砰”地響。

她母親聽見聲響,推門進來,問:“怎麼還不睡?明天早上還要去學校呢。”他頭也不抬,隨便應了一聲,靠著床一屁股坐在地上,垂頭喪氣。不斷猜想趙蕭君現在在幹什麼,難道她母親的病又加重了?還是因為在醫院裡所以關了機?今天高考結束,她也沒有打電話過來問一下,理智上雖然體諒她,可是感情還是免不了有些埋怨。可是,任憑他怎麼想象,也絕對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那步田地。

第二天臭著一張臉,極其不情願地去開班會。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該說的該注意的不過是老生常談,可是拖拖拉拉還是說了一個上午。學生都興趣缺缺,倒是家長們十分重視,討論來討論去的,又互相詢問,十分活躍。最後班主任又下通知:6月10日來學校拿標準答案,6月11日統一估分,6月12日填志願草表,6月13日集體填正式志願表,又再三強調,所有人必須到場,家長最好也在一旁共同商討。6月15日拿畢業證書。陳喬其聽了學校的時間安排,差點沒有急瘋了,一直在咒罵。他不能理解,不就是填一志願嗎,為什麼要拖這麼久!估分填志願對他來說一個小時就可以搞定,可是偏偏在這種關頭被絆在這裡。他有種想炸學校的暴力情緒。

無可奈何,再怎麼氣也沒用,還是不斷給趙蕭君打電話,連打了三天,一直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嘆了一口氣,心想她手機肯定是被人偷了,氣得將自己的手機摔在地上。6月13號上午填完志願,下午他便去訂飛機票,刷卡的時候小姐很禮貌地說:“先生,您卡上的金額不夠。”陳喬其愣住了,說:“不可能呀,我記得這張卡都沒怎麼用。”可是機器上明顯寫著,他只得換了一張,結果還是金額不夠。身上根本沒有帶那麼多現金,只得悻悻地離開了。跑到自動取款機那裡取款,根本取不出來。陳喬其明白過來,十分憤怒。

回到住處,冷冷地對錢美芹說:“媽,您別以為斷了我的經濟就可以控制我,我照樣有辦法回去。您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要您的錢了。”說完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跑到同學家的別墅寄宿去了,順便訂了14號的火車票,硬座,特快直達。其實很快也可以到。可是這件事徹底讓他明白了經濟獨立的重要性,和幾個同學商量著暑假要自己動手做買賣,賺了錢連學費也不用愁了。

6月14號下午他買了兩大碗泡麵,正準備上火車的時候,他母親打電話過來,有些著急地說:“喬其,你現在在哪裡?”陳喬其“哼”了一聲,準備掛電話。她母親連聲阻止他:“喬其,你快回來!我買了晚上的飛機票,你爸身體不好,病倒了。”陳喬其怔了怔,問:“到底怎麼了?嚴不嚴重?”錢美芹急道:“我怎麼知道!這不是趕著回去嗎!你趕緊回來!”陳念先病倒都是幾天前的事了,錢美芹聽說了趙蕭君的事,怕他出意外,趕緊哄著他回來。

陳喬其信以為真,果然回去了。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他們,母子兩人當天傍晚便離開了北京。而這個時候趙蕭君和成微正迎著夕陽回到了北京。兩人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機場擦肩而過。

陳喬其一下飛機,便想著去醫院找趙蕭君,可是顧念父親的病,只得焦躁地先回家。一進門就見他父親好好地坐在沙發上翻報紙,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轉身就要往外走。陳念先叫住他:“這麼晚了,去哪兒?”他隨口說:“很久沒回來了,出去走走。”陳念先看著他,說:“喬其,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陳喬其一刻都等不及,急急忙忙地說:“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已經跨出了客廳。

陳念先提高聲音說:“我要跟你說的正是蕭君的事。”他猛地剎住腳步,回頭看著他父親,像在對峙。半晌,他在他父親的對面坐下來,挺直背脊,準備迎接任何挑戰。陳念先看著他,時光彷彿倒流了二十年,不由得長噓了一口氣,慢慢說:“蕭君的母親已經過世了。”陳喬其顯然吃了一驚,失聲說:“不好!”人已經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蕭君這麼多天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心裡又急又痛,巴不得立刻就飛到她眼前。

陳念先做了個手勢,讓他先坐下來,說:“你先聽我說完。蕭君已經回北京了。”陳喬其呆立在那裡,半晌才問:“我怎麼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告訴我?”陳念先繼續說:“喬其,不要再去打擾蕭君了。”陳喬其覺得像在聽笑話一樣,不屑地“哼”了一聲,還是轉身往外走去。陳念先盯住他沉聲說:“她是今天下午四點的飛機,這個時候早到北京了。”

陳喬其從頭到腳霎時湧過一種冰涼的感覺,蕭君她母親去世了,甚至回北京,為什麼都不告訴他?!他驀地反應過來,大聲問:“爸!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陳念先沒有回答,威嚴地說:“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暑假到公司裡去熟悉業務。”陳喬其衝到樓上拿回自己剛剛帶回來的行李,一言不發地就要走。

陳念先擋在他面前,冷著臉說:“給我回去睡覺!”陳喬其倔強地站在那裡,仰著下巴說:“不,我要回北京找蕭君!”錢美芹在一旁聽見他們父子吵起來了,連忙拉住陳喬其說:“喬其!你胡說什麼!還不快向你父親低頭認錯,趕緊回房歇著!”陳喬其提著行李的右手握得更緊,站在那裡巋然不動。陳念先呵斥:“給我回房!”陳喬其咬著牙看了看他和錢美芹,舉步就走。

陳念先一拳打下來,他也不躲不避,就站在那裡任他打。他這個樣子,弄得陳念先火上加油,一腳踹了下去,他踉蹌了一下,連連倒退,差點撲倒在地上,身上隱隱作痛,一定傷得不輕。錢美芹連忙抱住他,驚叫:“念先,你要打死他嗎!”隨即流下眼淚,邊哭邊罵:“喬其,你要氣死你父親是不是!還不快認錯!”陳喬其撿起地上的行李袋,倔強地說:“爸,你打就打吧,我還是要去找蕭君!”這下子連錢美芹也在打他,拍著他的臉氣憤地說:“喬其,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瘋了還是被人下了蠱?你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

陳喬其昂然站在那裡,一字一句地說:“我愛蕭君,我一定要去找她。”擲地有聲。錢美芹氣得甩了他一個巴掌,罵:“喬其!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你才多大!”陳喬其撇過頭不看她。她隨即又心疼起來,摸了摸他的臉,流著眼淚說:“喬其,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陳喬其看著她,認真地說:“媽,我已經夠大了!”錢美芹突然怒氣衝衝地說:“想當年就不該將她留在陳家!”在她觀念裡,陳家之所以會弄得雞犬不寧,全部都是趙蕭君的錯!

陳念先反倒冷靜下來,心底忽然湧過一陣哀傷,覺得真是孽債!頹然地坐在沙發上,半晌才說:“喬其,你去找蕭君能做什麼!她是你姐姐。”陳喬其大聲反駁:“不是!當然不是!她又不姓陳!我愛她!”陳念先這次倒沒有生氣,只是反問:“那蕭君呢?”陳喬其毫不遲疑地說:“她也愛我,我知道!”然後懇求地看著他們,“爸,媽,你們只要答應讓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聽你們的!“陳喬其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過他們,儘管是自己的父母。

錢美芹心疼地看著他,又氣又怒。陳念先嘆氣說:“哦!是嗎?可是蕭君已經和成微登記結婚了。”

屋子裡有瞬間的沉寂,陳喬其彷彿丟了魂一樣,一時間好像反應不過來,待腦中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之後,大吼一聲:“我不相信!”聲音聽起來像受傷的野獸,久久地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陳念先繼續說:“喬其,我沒有騙你。你帶給蕭君太大的壓力了。和成微結婚是她母親的遺願。成微年輕又有能力,既然肯娶蕭君,一定是愛她的,他一定可以照顧好蕭君,他們一定會生活得很好。”

陳喬其從小堅持的信仰“砰”的一聲徹底崩潰,彷彿整個人一頭撞到了海底的冰山,頭破血流,凝結成一塊又一塊的血跡。底下漫無邊際,越來越冷,越來越暗,整個世界“譁”一下什麼都沒有了,重新歸於虛無縹緲。等到意識終於浮上海面,再次回到體內,身體像被人剝皮拆骨般疼痛難忍。心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又一刀,然後放在烈日下暴曬,汩汩的血流出來便凝結成黑紅的暗跡。他紅著眼,失聲大吼大叫:“不!蕭君不會的!”差不多瘋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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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先語重心長

地說:“喬其,你如果愛她,不要再去打擾她了。只會帶給她更多的困擾。她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妻子。”陳喬其發了瘋一樣,甩手擲出手中的行李包,正好撞上客廳裡的電視機,“哐啷”一聲,打雷般震天響,滿地都是碎片,到處飛濺。大家幸好離得遠,沒有傷到人。錢美芹嚇得臉色蒼白,怒斥:“喬其,你幹什麼!”

陳喬其嘶啞著喉嚨喊:“沒有見到蕭君,我是不會死心的!”陳念先真正發怒了,捶著桌子說:“你見到她又怎樣!她已經結婚了!”陳喬其瞪著雙眼看他,眼睛裡含著決絕後的絕望,忽然搖頭,堅持說:“我不相信!”扔下父母,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陳念先氣得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便向他砸去,怒吼:“你敢走出去試試!”錢美芹眼睜睜看著茶杯徑直向他飛過去,捂住嘴大叫:“喬其!”幸好陳念先一時氣憤之下,失了準頭,茶杯從他左肩上飛了出去,摔在門框上,碎片濺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傷痕。他似乎毫無感覺,揹著他們冷冷地說:“就算結了婚又怎樣!”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一直走下臺階,直到院子裡,立在濃濃的黑暗裡,意識才變得清晰,感官分外敏感。似乎聽到裡面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其實離得這麼遠,又隔了幾道門,裡面發生什麼他根本聽不見。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害怕起來,想都不想,連忙又掉頭跑了回去。衝進門內,看見陳念先斜著身體從沙發上倒下來,人事不省。

陳喬其奔過去一把將他抱起來直接往醫院裡衝,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當場死亡。

一夜之間整個陳家天崩地裂,濃雲慘霧,到處是頭破血流下的痕跡,驚悚地留在記憶裡。錢美芹乍然下遭此重擊,頹然倒下,昏迷過去。陳喬其突然間變得像寒風裡矗立的石刻雕像,堅挺沉默,唯有熠熠沉著的眼神無畏地迎擊著暗夜裡沉沉的狂風暴雨——他不得不如此!心裡還殘存著永遠揮之不去的自責和愧疚——全都是因為他,才會弄至今天這樣的局面!全都是他的錯,悔恨時時嗜血般狠狠咬著他的靈魂和肉體。

陳喬其一手託著父親尚有餘溫的身體,一手扶著悲痛欲絕的母親,肩上壓著整個陳家的重擔,心裡還沉澱著水深火熱般的絕望又虛妄的愛情,他根本沒有時間沉溺在不可言說的傷痛裡,剎那間天旋地轉,乾坤顛倒!簡直難以置信,連喘口氣想一想的工夫都沒有,身上的骨骼似乎被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壓得彎曲變形,正嘶啞著喉嚨在無聲地叫囂——太過殘忍,是這樣的悲慘淒涼!

他木然地守著病床上的母親,眼睛暗得像夜,眸光沉得像海,平靜的表面湧動著隨時可能爆發的山崩海嘯,可是理智的冰山將一切都壓得絲毫不能動彈,冷卻了一切的懦弱和任性。錢美芹在藥物的幫助下悠悠醒來,眼神空茫得像什麼都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心神還殘留在驚懼的空隙裡,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握住母親的手,喊:“媽,你醒了。”聲音仍然算得上平靜,卻沉痛低迴,一個字一個字不像說出來,倒像用棒槌一下又一下敲打著被迫滾出來。

錢美芹忽然想起那個可怕的噩夢,抱住他慘然地說:“喬其!”喬其現在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成了所有的希望,成了她延續的生命。陳喬其像山一樣立在她面前,無畏無懼,擋風遮雨,低沉著聲音說:“媽,你別傷心,一切還有我呢!”陳喬其立即給父親生前信得過的朋友打電話。

他沙啞著聲音對一個年約五十,甚有威嚴的男子喊:“蔡叔叔!”那人用力拍了拍陳喬其,點頭說:“不要驚慌。”當他得知陳念先突然去世的訊息時,連夜趕了過來,鎮定地問:“喬其,你媽媽現在怎麼樣?”陳喬其停了一停,垂著眼說:“正在裡面休息。”他推開病房的門,舉步走了進去。錢美芹臉色慘白側身靠裡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聽到腳步聲依然沒有反應。

他走近輕輕地喊了一聲:“美芹!”錢美芹緩緩轉過頭,眼神還有些恍然,過了一會兒見是他,黯然地嘆了一口氣,半天才哽咽說:“蔡中,你來了,念先他——”眼淚像流動的水一樣掉在帶有消毒水的白色被面上,始終幹不了。他默然了一會兒,先說了一番安慰的話。然後招手叫來喬其,一字一句地說:“念先走了,可是陳家還沒有倒。”所有人唯有沉默,像暴風雨來前又悶又熱的午後,胸口壓抑,呼吸不暢,骨骼都要悶斷了!

時勢同樣由不得錢美芹繼續悲痛,陳家龐大的家業一下子落到孤兒寡婦的肩上。錢美芹雖然一向是陳念先的左右手,是商場上一對著名的賢伉儷,可是依然壓不住公司裡突然產生的巨大的騷動。底下的員工人心惶惶,議論紛紛;高層主管居心難測,蠢蠢欲動;外面的人冷眼旁觀,想要渾水摸魚。偌大的陳氏忽然間亂成了一鍋粥,像捅破了的馬蜂窩,紛紛擾擾。人人六神無主,神色驚惶。前後歷經兩代費盡無數的心血建成的大廈呼啦啦將傾!

陳念先的喪事在蔡中的主持下盛大隆重地舉行了。前來追悼的人很多,即使不看死人的面子,也得看蔡中的面子。人人對陳念先的遺體鞠過躬之後,都要上前恭敬地稱呼一聲:“蔡局長!”蔡中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陳念先的追悼會上,無疑給某些心懷不軌之人敲響警鍾,給許多持觀望態度的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在蔡中的鼎立幫助下,陳氏的內亂暫時壓制下來,可是依然危機重重,錢美芹再厲害,也掌控不了一切。蔡中深思熟慮之後果斷地說:“美芹,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司也一樣,目前這個情況,只能暫時由你來接替念先的位置,喬其還太小了,必須磨鍊一段時間才能服眾。”

經過到處奔波遊說,用盡了各種關係和手段,又有蔡中等人在背後撐腰,錢美芹終於坐上了陳念先的位置——雖然搖搖欲墜,朝不保夕。而陳喬其跟在母親及諸多長輩身邊不分晝夜,爭分奪秒地學習公司裡的一切事物——目前這樣的情況,多一天便多一分把握,時間對他來說太寶貴了。陳氏像一艘風雨飄搖的帆船,正處於黑暗前的黎明,夜空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暗淡過——最艱難的時刻,正如喬其。沒有人能真正明白他肩上扛著的到底有多少東西,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迷茫地抬起頭,沒有止境地承受下來,根本不清楚會不會壓斷脊樑骨!

陳喬其伏在辦公桌上仔細核對公司內部一項項的資金流動,桌子上是成堆的檔案、資料和表格,幾乎將人淹沒。他這樣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地工作了整整六個小時,連口水都沒有喝。過了半天,突然擲下筆,按下電話鍵:“讓楊主任過來一下。”一名年約四五十歲的男子象徵性敲了敲門不等說話直接走進來,陳喬其站起來,客氣地說:“楊主任,請坐。”楊主任語氣上雖然客氣有禮,卻笑著大剌剌地坐下來,手隨便搭在沙發扶手上。

陳喬其不動聲色,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楊主任抬起頭問:“什麼事?”神色頗有點不耐煩。陳喬其抽出檔案,遞給他:“這是你們部門這個月的資金去向。”他接在手裡隨便瞟了一眼,問:“有什麼問題嗎?”陳喬其忽然沉下眼,卻又莫名地笑了笑,笑意僅在嘴角就打住了,根本沒有進到眼睛裡,緩緩說:“數目有些不對。”頗有一種壓迫感。

楊主任下意識地說:“不會吧?”陳喬其指出紅筆列出的款項,平靜地說:“這兩筆款項是怎麼回事?”眼神有些冷,像盯住獵物的獵鷹,緊迫逼人。他一開始還不在乎,欺負陳喬其年紀小,剛來公司,什麼都不知道,能拿他怎麼樣!待看見他眼中不同尋常的陰狠,一盆水冷冷地澆在頭頂上,才恍惚地顫抖了一下,收起了輕視之心,坐正身體。拿起檔案趕緊翻了翻,垂著眼思索,忽然拍著頭說:“我記起來了,前面這筆款項是公司內部的支出,我那裡還留了底,您可以看一看。另外一筆大概是和江誠公司合作時的雜項支出。”

陳喬其坐直身體,雙手交握放在辦公桌上,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神情似乎不解,“咦”了一聲,問:“大概是?”氣勢像飛流的瀑布,洶湧而下,辦公室裡流動著一股沉沉的氣壓,圍繞在周身,不斷迴盪,到處激打,啪啪啪無聲地響著。楊主任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雙目乍然對撞,冷汗涔涔。忽然垂下眼,緊跟著站起來,匆匆地說:“我立即將這個月流動的資金重新整理一份。”陳喬其點點頭,恭謙地說:“那就麻煩楊主任了。”其他的話一句也沒有說。等他出去後,陳喬其“哐啷”一聲站起來,座椅“砰”的撞倒在地下。

楊主任剛出來就碰見特意等在外面的李主任,笑著問:“找你有什

麼事?”大家都想知道陳喬其到底怎麼樣,是年少有為還是不過如此。楊主任揚了揚手中的檔案,沒有說話,轉身離開了,神情卻洩露了一切。剛進去時的不屑和出來時的故作鎮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中的差別。李主任見他這個樣子,雙手抱胸,靠在桌子邊自言自語:“據說貓和獅子小時候長得很像。”錯把獅子當成貓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那麼他會是貓還是獅子呢?

錢美芹拖著疲憊沉重的身體進來找他的時候,滿地都是散落的檔案,一片狼藉。嚇了一跳,不由得問:“喬其,怎麼了?”陳喬其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說:“沒怎麼,心情不好,覺得有點兒累而已。所以發洩發洩。”錢美芹“哦”了一聲,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只說:“天黑了,回去吧。今天約了蔡叔叔吃飯。”陳喬其起身裝了一大包的檔案資料才陪同母親一起離開了。

驅車來到城中最豪華的酒店,席上除了蔡中夫婦等人還有他們唯一的女兒蔡如舒,見到陳喬其親熱地說:“喬其哥哥,你來了。”陳喬其對大家打了聲招呼,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蔡中起身介紹另外一對夫婦說:“喬其,這是銀行的司徒行長,快叫伯父,這是伯母。”又轉頭笑說,“司徒老弟,這就是老陳的兒子陳喬其,你可要記得提攜提攜。”司徒協笑說:“哪裡哪裡,這就是喬其?幾年沒見,長得這麼高大了。”

陳喬其笑說:“司徒伯父,我記得小時候您還送了一把槍給我呢。”那時候司徒協還只是銀行的主任,經常來陳家走動。被他這麼一提,猛地想起來,哈哈笑起來,說:“我想起來了,當年老陳老是嘀咕我,說你整天拿著一把美式機關槍跑得不見人影。眨眼間,過去這麼多年了,老陳也走了,你也這麼大了。”說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又微笑說,“幸好喬其有出息,沒有辱了老陳的名聲。”蔡中稱讚地看了眼喬其,立即接上去笑嘻嘻地說:“司徒老弟,老陳就這麼走了,喬其還得靠你幫忙呀。”司徒協連連笑說:“好說好說,一定一定。”一口應承下來。氣氛融洽,言笑晏晏。

司徒協的妻子轉頭對蔡中微笑說:“蔡局長,這是你女兒吧,長得跟一朵花似的。”蔡中有些得意地說:“哪裡哪裡,頭疼著呢。”司徒協打趣說:“外頭有多少年輕小夥子排著隊,以至於讓鼎鼎大名的蔡局長頭疼不已?”眾人鬨然笑起來。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不負所望。

吃完飯司徒協夫婦先離開了,時間還早,蔡如舒精神熠熠,拉著母親的手提議到附近的商場逛逛再回去。她母親笑說:“我年紀大了,可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經得起折騰。”錢美芹笑說:“小舒要逛的話,讓喬其陪你好了。”蔡中點頭,笑說:“那讓他們年輕人玩去吧。我們幾個還是趕緊回家舒舒服服地睡覺。”陳喬其沒有異議,送他們幾個上車了,才折回來,笑問:“你準備去哪兒?”

蔡如舒和喬其同年,自小相熟,俏麗活潑,眨著眼睛笑說:“陪我去看電影怎麼樣?”陳喬其大手一揮說:“走吧。”蔡如舒沿著街道慢慢走著,歪著頭對身邊的陳喬其說:“當年你為什麼非要去北京念高中?我們大家都嚇了一跳。你說都不說一聲,就那樣走了。”語氣親暱,頗有幾分埋怨的味道。陳喬其一腳忽然踏進路邊上的草坪裡,怔了怔,瞬間失了神,被強行壓抑許久的感情如奔騰而下的潮水突然將他淹沒,呼吸逐漸困難。

蔡如舒毫不知情,伸出手連忙拉住他,嗔道:“怎麼踩到裡面去了。”抬頭抱怨說,“這邊的路燈怎麼又壞了,黑漆漆的,有點暗,什麼都看不見。”陳喬其立即跳出來,往前走了幾步,笑說:“沒事,一不小心就踩了進去。”兩個人沿著街道隨便走著,到處是流轉的燈光,五光十色,他卻有些心不在焉。

陳喬其在電影院門前停住了,笑說:“這家電影院什麼時候改建的?我記得以前破破舊舊的,現在整得跟歌劇院似的。”蔡如舒抿嘴笑了一下,說:“早就改建了,都好幾年了,誰叫你不在。”陳喬其隨意應一聲說“是嗎”,然後說:“你不是要看電影嗎,就這家怎麼樣?”蔡如舒看著他笑,點頭同意了。

放的是很熱鬧的一部片子,打打鬧鬧,轟轟烈烈,故事很有意思。黑暗裡,蔡如舒看得低笑出聲,轉頭看陳喬其時,斜靠在寬大的椅背上已經沉沉睡去了。她心頭猛地閃過一種疼惜的感情,這麼吵鬧的環境也能睡著,可見真的是很累很累了。將他手上捏著的飲料輕輕抽出來,猶帶有暖暖的體溫,雙手捧在手心裡,忽然喝了一口,有些涼,心裡卻是熱的。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偏過頭去繼續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想咳嗽的時候也拼命壓住了。

然而陳喬其並沒有睡著,他只是閉上眼睛想起小時候和蕭君來這裡看電影時的事情。那個時候還沒有包間,長長的椅子,窄窄的通道,昏黃的走廊,差強人意的燈光佈景,密密麻麻擠得到處都是人頭。窗戶的簾幕又厚又重,視線有些模糊,臺階亂七八糟的,老是提心吊膽,生怕一腳踩了個空。他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隨著人群往裡走,還比她矮一點點,可是兩個人緊緊地靠在一起,喧囂聲中彷彿什麼都聽不到,只聽得見彼此的粗重的呼吸聲——被人群擠得簡直喘不過氣來。他喝她喝過的奶茶,同吃一包爆米花,甚至搶她咬了一半的地瓜幹。她搶不過,瞪眼看他,臉上的神情憤憤的,表面上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可是又偏過頭去不理他。

吃完了零食,她興趣缺缺地用衣服墊住頭睡著了。他彎下腰裝作不經意地掃過她的臉頰,沒有一點動靜,於是更大膽,伸出舌頭偷偷地舔了舔她的嘴唇,上面還有殘留有檸檬奶茶的味道,很甜美。熒幕上的掃帚在高空飛來飛去,到處穿梭,驚險至極,像他那個時候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同樣的驚險刺激。出來後,他對她說“我喜歡你”,只換來她氣沖沖的一句“真是榮幸”。

想到這裡,陳喬其忽然睜開眼睛,一個挺身站起來。蔡如舒嚇了一跳,問:“你醒了?”他點點頭,說:“我去一下洗手間。”站在鏡子前,旋開開關,掬起一把水拼命衝臉,額頭鬢角的頭髮全部沾溼了,水珠順著喉結一直流到襯衫裡。鏡子裡倒映著的彷彿是另外一個他,瘋狂的、桀驁不馴的、絕望的、希望的,可是統統被站在外面的他死命掐住了。忽然憤怒得難以控制,對著牆壁用力地捶了一拳,手指立即又紅又腫,彷彿斷了一樣,可是那會兒絲毫沒有感覺。

等他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恢復冷靜,彷彿真的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間。電影剛剛打出字幕,他將手隨意插在口袋裡,微笑說:“看完了?還想去哪裡走一走?”蔡如舒迎著他笑:“不了,有點兒晚了,回去吧。”喬其要送她回去,她婉拒了,抬頭看著他說:“你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聲音裡滿是柔情蜜意,像四月春風沉醉的晚上,吹在她身上傳到他身上。

晚上洗完澡的時候,陳喬其冷著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似真似假,完全相像卻又完全相反——厭惡至極,痛苦之至。身體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纏繞得死死的,箍得絲毫不能動彈,網的周身全部是尖銳的刺,轉個身就扎進身體裡,一直穿到心口,露出森森的泛光的針尖。他突然大吼一聲:“總有一天會要回來的!”然後退後幾步,隨手抄起手邊的重物,用力砸出去。

後來陳家浴室的玻璃經常換,因為老是被砸得粉碎——當陳喬其不能控制心中強烈的思念和妒忌時。陳家的傭人一開始聽到巨大的聲響,慘白著臉戰戰兢兢地立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進去。錢美芹慌慌張張地闖進來,見到翹著腿閒坐在沙發上的陳喬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提著的心放下來,小心地問:“喬其,怎麼了?”陳喬其甩了甩未幹的頭髮,聳肩說:“沒什麼,心情不好。”錢美芹悄悄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替他帶上房門。第二天讓人換了一塊玻璃。

她去諮詢心理醫生,醫生認為他是壓力太大,責任太重,所以借這種方法宣洩心中過重的負荷,是一種正常的情緒發洩——儘管暴力一些。可不是嗎?他僅僅只有十八歲!可是肩上心上承受的是整個陳家的天和地。後來當陳喬其再砸自己浴室裡的玻璃的時候,錢美芹吩咐底下人,不得大驚小怪,任由他砸。砸了再換,換了又砸,漸漸地整個陳家的人習以為常。連換玻璃的師傅也對陳家這種情況見怪不怪,一來二去,熟門熟路,陳家上上下下都認識了。

沒有過幾天,在雙方家長的同意下,陳喬其和蔡如舒訂婚了。陳氏內部所產生的紊亂衝擊暫時緩下來,逐漸朝原先的軌道上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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