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先生沉吟著，道："後天他來的時候，湘江老人必定已先到了。"王永莉道："怎見得？"王老先生道："因為先來的人，就有權先佔據最佳地勢，湘江老人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王永莉道："那麼，賀文海為什麼不跟他爭先？"王老先生嘆道："也許他從不願和別人爭先，也許……他還有別的用意。"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賀大俠並不是個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時連我都猜不透。"王永莉眨著眼道："以我看來，這裡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實在看不出最佳地勢在哪裡。"王老先生道："就在現在他站著的地方。"王永莉道："他站的這地方又有什麼不同？"王老先生道："湘江老人站在這裡，賀文海勢必要在他對面。"王永莉道："嗯。"王老先生道："決鬥的時候，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王永莉搶著道："我明白了，夕陽往這邊照過去，站在那邊的人，難免被陽光刺著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剎那看不見，就給了對方殺他的機會。"王老先生嘆道："正是如此。"王永莉道："湘江老人既然一定會站在這地方，他站在這裡幹什麼？"王老先生道："他站在這裡，才能發現這地方有什麼弱點，才能決定自己要站在什麼地方。"他接著又道："你看，夕陽照在枯林上，也有閃光，因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這裡的人，眼睛也有被閃光刺著的時候。"這時賀文海已走到對面的一株樹下。
王永莉的目光不由自主跟著他瞧了過去，忽然覺得一陣光芒刺眼--那棵樹上的積霜顯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強烈。
王老先生微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麼？"王永莉還沒有說話，賀文海突然一掠上樹，只見他身形飛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點了點。
王老先生嘆道："世上只知賀氏神功，鋼筆一出，所向披靡，卻不知他輕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王永莉道："但他這又是在於什麼呢？"王老先生道："他是在試探那邊的枯枝是否堅牢，容不容易折斷，這又有兩種作用。"王永莉道："哪兩種？"王老先生道："第一，他怕湘江老人在枯枝上做手腳。"王永莉皺眉道："什麼樣的手腳？"、王老先生道："當他面對著湘江老人時，樹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斷了，就會怎麼樣？"王永莉道："枯枝斷了，自然就會掉下來。"王老先生道："掉在哪裡？"王永莉道："當然是掉在地上。"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的接著又道："也許就掉在他面前，也許就掉在他頭上，他就難免會分心，一分心湘江老人就又有了殺他的機會。"王老先生笑了笑，道："還有，到了萬不得已時，他只有往樹上退，以輕功來扳回劣勢，那時樹梢就成了他們的戰場。"王永莉道："所以他必須將每一棵樹的情況都先探測一遍，就正如他探測這裡的土質一樣。"王老先生嘆了口氣，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王永莉也嘆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原來決鬥之前還有這麼多學問。"王老先生道："無論做什麼，做到高深時，就是種學問，就連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樣。"他凝注著賀文海，緩緩接著道："他們的決鬥之期雖然在後天，其實還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已開始，這段時候才是真正考驗他們細心，耐力，智慧的時候。他們的勝負，在這段時候裡就已決定，到了真正出手時，一剎那間就可解決了。"王永莉嘆道："但別人卻只能看到那一瞬間的事，所以人們常說 武林高手一招爭 ，又誰知他們為了那一招曾經花了多少工夫？"王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蕭索之意，敲燃了火石，點著了菸斗，望著菸斗裡閃動的火光，緩緩道："一個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為別人只能看到他們輝煌的一面，卻看不到他們所犧牲的代價，所以根本就沒有人能瞭解他。"王永莉垂著頭弄著衣角，幽幽道："但他們是不是需要別人瞭解呢？"賀文海撩起了衣襟，腳尖輕輕點地，刷的，掠上了八角亭頂。
王老先生長長噴出了口煙，嘆道："別人都以為賀文海是個脫略行跡，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誰能看到他小心仔細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關頭，他真是一點地方都不肯放過。"王永莉垂著頭，嘆息道："這也許是因為他放過的已太多了……"她忽然抬起頭，盯著王老先生，道："這一戰既然早已開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現在為止他們是誰佔了優勢？"王老先生沉吟著，道："誰也沒有佔到優勢？"王永莉又開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亂的時候，就會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亂，咬得越重。
現在她幾乎已將嘴唇咬破了。
王老先生忽然問道："你看呢？"王永莉道："我看……湘江老人對自己好像比較有信心。"孫老先生道："不錯，這只因近年來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無往不利，一帆風順，可是，他兒子的死對他卻是個很大的打擊。"王永莉道："還有百春，百春一走，他的損失也很大。"王老先生道："所以他急著要找賀文海決鬥，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接著又道："所以這一戰不但關係他兩人的生死勝負，也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命運。"王永莉眨著眼，道："關係這麼大？"王老先生道："因為這一戰湘江老人若是勝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強，做事必定更沒有顧忌，到了那時，世上只怕也真沒有人能製得住他了。"王永莉眼珠子轉動著，道："現在我忽然覺得這一戰他是必定勝不了的。"王老先生道："哦？"道："賀氏神功，無堅不摧，他的出手從未失手過！"王老先生嘆了口氣，道："可湘江老人也從未敗過！"王永莉已不咬嘴唇了，抿著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經敗過一次的。"王老先生道： 哦？"王永莉悠悠道："那天，在洛陽城外的長亭裡，他豈非就曾經敗在你老人家手下？"王老先生忽然不說話了。
王永莉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老人家什麼，現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王老先生又噴出口煙，將自己的眼睛藏在煙霧裡，道："你說。"王永莉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萬莫要讓賀文海死，千萬不能……"她忽然撲過去，跪在她爺爺膝下，道："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個能制得住湘江老人，只有你老人家一個人能救他，你老人家總該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沒法子活下去了。"煙已散了。
王老先生的眼睛裡卻彷彿還留著一層霧。
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
但他嘴角卻帶著笑。
他目光遙視著遠方，輕撫著王永莉的頭髮，柔聲道："你是我孫女中最調皮的一個，你若死了，以後還有誰會來拔我的鬍子，揪我的頭髮？"王永莉跳了起來，雀躍道："你答應了？"王老先生慢慢的點了點頭，含笑道："你說來說去，為的就是要等我說這句話？"王永莉的臉紅了，垂著頭笑道："你老人家總該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兒的心，總是向外的。"王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臉皮若還是這麼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王永莉的嘴湊到他耳旁，悄俏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王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幾年前，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抱著她柔聲道："你是我最喜歡的孫女，但卻太調皮，膽子也太大，我一直擔心你找不到婆家，現在你總算找到了個你自己喜歡的，我也替你喜歡。"王永莉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運氣，他找到我，也是他的運氣，像我這樣的人，這天下也許還沒有幾個。"王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都沒有。"王永莉伏在她爺爺膝上，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愉快，說不出的得意。
因為她不但有個最值得驕做的祖父，也有個最值得驕做的意中人。
親情，愛情，她已全都有了，一個女人還想要求什麼別的呢？
她覺得自己簡直已是世上最快樂的女人。
她覺得前途充滿了光明。
但這時大地卻已暗了下來，光明己被黑暗吞沒。
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到。
"愛情令人盲目。"這句話聽來雖然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恆不變的道理。
王永莉此刻若能張開眼睛，就會發現她爺爺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麼深遂--別人就算能看到，也永遠猜不出他悲痛是為了什麼原因？
夜臨，風更冷。
萬籟無聲只剩下枯枝伴著衰草在風中低位。
賀文海的人呢？
王永莉忍不住跑出去，大聲道："你在上面幹什麼？為什麼還不下來？"沒有回應。
賀文海他人呢？
八角亭上難道真有什麼險惡的埋伏？賀文海難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鋪的是紅色的瓦，還有個金色的頂。
金頂上卻擺著個小小的鐵匣子，用一根黃色的布帶捆住。
鐵匣於是很普通的一種，既沒有雕紋裝飾，也沒有機關訊息，你若開啟這鐵匣子，裡面絕不會飛出一技彎箭來射穿你的咽喉。
"但這鐵匣子怎麼會到了八角亭的頂上呢？"鐵匣子裡只有一柬頭髮。
頭髮也是很普通的頭髮，黑的，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萬個普通人的頭髮一樣。
但賀文海卻一直在呆呆的盯著這束頭髮看，王永莉叫了他幾次，他都沒有聽見。
這頭髮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王永莉看不出來。
無論是誰都看不出來。
賀文海的臉色很沉重，眼睛也有點發紅。
王永莉從未看過他這樣子，就連他喝醉的時候，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頭髮就放在亭子裡的石桌上，賀文海還是在盯著這束頭髮。
王永莉忍不住問道："這是誰的頭髮？"沒有人口答，沒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髮。
王永莉道："這樣長的頭髮，一定是女人的。"她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髮也很長。
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誰剪短頭髮，誰就是不孝。
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髮，別人就立刻發覺她是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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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事最多只能騙騙小孩子--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不變。
王永莉跺了跺腳，說："無論如何，這只不過是幾根頭髮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王老先生忽然道："有。"王永莉怔了怔，道："有什麼？"王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王永莉道："哪點奇怪？"王老先生道："很多奇怪。"他接著又道："頭髮怎會在鐵匣子裡？鐵匣子怎會在亭子頂上？是誰將它放上去的？有什麼用意？"王永莉怔住了。
王老先生嘆了口氣，道： "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湘江老人的傑作。"王永莉失聲道："湘江老人？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王老先生道： 就為了要讓賀文海看到這束頭髮？"王永莉道："可是……可是他……"王老先生道："他算準了賀文海一定會先來探測戰場，也算準了他一定會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將這匣子留在那裡。"王永莉道："可是這頭髮又有什麼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麼樣呀，他這麼樣做豈非很滑稽。"她嘴裡這麼說，心裡也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湘江老人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王老先生眼睛盯著賀文海，道，"你知道這是誰的頭髮？"賀文海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知道。"王老先生厲聲道："你能不能確定？"他說話的聲音如此嚴厲，賀文海怔了怔，道："我……"王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確定，是不是？""他不讓賀文海開口，接著又道："湘江老人這麼樣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髮是寧鈴的，要你認為她己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殺你，你為何要上他的當？"王永莉也搶著道："不錯，寧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裡，他為何不索性當面來要脅你？"賀文海嘆道："因為他不能這麼樣做--別人能，他卻不能。"王永莉道："他為什麼不能？"賀文海淡淡道："若有人知道湘江老人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賀文海的，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王永莉道："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說，只不過讓你看到了一束頭髮而已。"賀文海道："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王永莉道："這頭髮也許並不是她的。"賀文海道："也許不是，也許是……誰也不能確定。"王永莉道："那麼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做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賀文海道："只可惜我已經看到了。"王永莉道："就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麼樣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人他的圈套。"她長長嘆息了一聲，哭笑道："這種荒唐的事，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遇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