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賄賣官之事, 歷朝歷代皆屢見不鮮,畢竟單舉薦出仕這一道,暗地裡的可操作性便極強。
當年索額圖和明珠盛極時, 皆有過此類行徑,得孝敬是一方面,也有豐滿羽翼之意。
便是如今太子門下,估計也有私底下如此之人,並不是太子想要約束便可以約束的, 更何況其中牽扯又那般多, 是以除非鬧得過分, 太子也只能故作不知。
所以說, 至高無上的權勢時刻誘惑著人們,偏有的人卻被權勢裹挾著,手腳有如帶著沉重的鐐銬一般, 步履維艱。
如今大阿哥如此隨波逐流,莫不是……
容歆長長地嘆了一聲, “有恃無恐。”
因為是皇長子, 哪怕事發, 皇上也不會如對待旁的大臣那般雷厲風行, 而他又是為了提高大清的戰力, 更加有情可原了。
但就像太子所說,最怕的便是泥足深陷, 不可自拔。
“姑姑, 後日我無事,向皇阿瑪請示之後,咱們一同出宮一趟吧?”
容歆抬頭,“殿下想去哪兒?”
“大哥將戴梓安置在城外莊子裡, 據聞方圓幾里內常可聽到炮響,咱們一同去見識見識可好?”太子笑得溫文,“當年威武將軍試發時的威力,胤礽至今還歷歷在目,無緣在戰場上得見,此時有機會再見識一番也是幸事。”
容歆無法拒絕,她也想去大阿哥的莊子上瞧一瞧,便和太子約定下來。
出宮的事自有太子安排,到了當日,兩人便坐上馬車,帶著護衛往郊外駛去。
“怎地未何大阿哥一起走?”
太子稍稍隨意地坐在馬車上,笑道:“大哥不知道我要去他莊子上。”
容歆聞言,頓時露出個縱容的笑,“您待旁人素來不曾失禮,獨大阿哥一個,這麼多年還是如此。”
馬車緩緩使出主城區,城市由繁華走向質樸,太子手臂輕輕搭在馬車窗上,語氣輕淡道:“皇家的父子兄弟亦是父子兄弟,總歸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容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溫柔道:“這世間路有很多,你們已有旁人沒有的底氣,隨心而為、問心無愧便是。”
太子勾起嘴角,怡然地笑道:“胤礽能得姑姑和太子妃支援,不懼前路。”
容歆眼神平和地看著太子,半晌,狀似不經意道:“夫妻才是相伴一生的人,旁人自是無法一直陪著您,只要您和太子妃好好地,沒有什麼是熬不過去的。”
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已經實現了當初對訥敏的承諾,無論如何,他身邊有太子妃,膝下有他們夫妻的孩子,不會高處不勝寒,亦不會晚景悽涼……
“包子!剛出爐的包子!”
“湯麵!羊湯麵!熱騰騰地羊湯麵!”
“賣餛飩嘍!肉多汁鮮!都來嘗一嘗嘍!”
“桂花糕……”
外頭小攤販叫賣聲不絕於耳,太子看著攤販們熱情的招攬客人,回頭笑著說:“先前大清與準噶爾戰事正酣時,京城內人人自危,街上莫說叫賣聲,連人都少,如今我瞧著百姓們安樂,更覺躊躇滿志。”
容歆也看向馬車外的行人,他們腳步或急促或舒緩,神情不一,但確實皆無恐慌之色。
她其實只是個普通人,但因為照看著太子長大,不能教導太子目光短淺、殘暴無良,以至於她如今看著這城中百姓,竟也生出幾分大愛之心來……
“如若我是這些百姓中的一人,得知儲君一心為民,想必是極安心的。”
這時,馬車外有一膽大的小子,忽而衝著容歆招呼道:“貴人!我娘做得粘糕十里八街數一數二,您可要嘗一嘗?”
馬車周圍皆是侍衛,這半大小子卻膽氣十足地衝著她推銷,容歆絲毫不覺冒犯,反倒彎起嘴角。
太子起興,微微側頭看向馬車外,問道:“姑姑可要嘗一嘗這民間吃食?”
而太子興味十足,也不等她回答,便衝著馬車外的侍衛道,“還有先前叫賣的小食,皆買一份嚐嚐。”
那侍衛卻並未立即應下,而是小心地勸道:“殿下,這街邊的吃食恐怕有些不潔……”語氣中不掩嫌棄之意。
容歆正側身去鬥櫃中拿出先前備下的碗碟筷子,一聽這侍衛的話,頓了頓,宮中的膳食皆精緻,乾淨程度,也確實不是這街邊食肆小攤可比,只是嫌棄鄙夷大可不必。
不過這些侍衛基本都是八旗出身,多家境殷實之輩,生來便帶著等級差異,多說無用,便繼續她的動作,未曾開口。
好在太子不以為意道:“你自去便是,不必多言。”
容歆拿著帕子仔細擦拭碗筷,此時方對太子道:“其實外頭的東西不見得合您口味,您嚐嚐便是,莫要勉強。”
“胤礽省得的。”侍衛遞錢給攤販,銀貨兩訖,太子看了幾眼,忽然道:“想必一會兒出了城,大哥便會追上來。”
容歆這邊一侍衛也買下方才那少年的粘糕,她正合對方微笑示意,聽到太子的話,回頭笑問:“您又知道了?”
馬車停下,太子一邊看著侍衛從馬車門呈上剛買的吃食,一邊回道:“大嫂前幾日診出有孕,大哥這人口是心非,嘴上不說,他下朝之後,定然是要先回去看看的。”
容歆將糕點分別取出一點放入碗碟之中,剩下的依舊放在原來的碗裡或者油紙中,然後才請太子用。
太子絲毫不鄙棄,夾了一個餛飩入口,嚥下後繼續剛才的話,“滿朝皆知,大哥幾乎每日往返於莊子和府中,雖然回府邸會耽擱些時辰,但大哥騎馬腳程快,想必很快便會追上咱們,倒也不算是不請自來。”
“左右該想的您皆想到了,我只跟著便是。”容歆看著太子又嘗了一口桂花糕之後,重新夾了一個餛飩,便問他,“您喜歡這餛飩?”
“味道鮮美,比我想象的更好,倒是這桂花糕,口感不如宮中綿密細膩,我便不用了。”
其後,太子又稍稍品嚐了其他的吃食,然後便放下筷子,道:“百姓們皆吃這些五穀雜糧,也未見有什麼不妥,反倒宮中做一道菜工序極複雜,失了些食物的本真之味,不如返璞歸真。”
容歆將太子未動的糕點夾回油紙中,笑道:“您若是吃得慣,回頭教雪青在毓慶宮的小廚房中為您常做做便是。”
太子應下,見她動作,問:“姑姑要作何?”
“去年陝西那邊兒糧谷不收,直隸亦有許多流民,稍後出了城,便將這些吃食放在朝廷備的施粥棚,給幾個孩子分了。”
太子聽後,道:“那不妨再買些,既教那些攤販今日得個大主顧,也教城外的流民飽腹之餘添些意外之喜。”
容歆自是不反對,從袖中拿錢袋時,卻教太子的用摺扇止住,疑問地看過去,“太子?”
“姑姑,既是我提議,自該由我親自付錢才是。”太子說完,便衝著車窗外吩咐一聲,命侍衛去買回來。
幾個侍衛聽令去買,馬車並未等他們,而是慢慢繼續前行,直到快要出城門,那些侍衛方才跟上來。
而馬車一出了城門,速度便不再控制,以一個相對快卻平穩的速度向施粥棚行去。
施粥棚就在城門幾里外,到那兒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可是馬車還未停穩,容歆和太子便聽到了外頭物件兒頻繁相碰,略顯嘈雜的聲音。
太子立即推開馬車窗,便見下頭百來個瘦弱的流民縮在一處,差役打扮的幾人則是在匆匆忙忙地收著大鍋和其他盛具。
容歆瞅著地上灑落的粥不對,當即便對侍衛們吩咐道:“制止他們!”
侍衛長立即應聲,隨後看向太子,見太子頷首,便一招手,幾個侍衛刷地拔出刀,刀尖指向那些差役,厲喝道:“太子殿下微服私訪,爾等還不停手?!”
有兩個差役正抬著大鍋,一聽“太子”二字,瞬時便嚇得腿一軟跌坐於地,大鍋中的湯水留了一地,沾溼了兩人的衣襬,也沾溼了其他差役的鞋子。
另幾個人,連同流民們也紛紛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地向太子行跪禮。
然而太子根本未注意他們,目光如炬地看著灑落一地的“湯水”,上面零星有幾粒黃白的粒狀物,頓時眼露寒光,摺扇攥得咯吱響。
這哪是粥啊?
容歆搖搖頭,起身,“太子,咱們且先下去吧。”
容歆先走下馬車,然後便立在馬車旁,目光從滿地的米湯轉向被侍衛們擋在外圍的流民們。
冬天時,流民最多,康熙便命人在京郊各處設粥棚賑濟災民,等到開春時,已有不少流民回了故里,只剩下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依舊留於京郊附近。
這些流民數量不多,然而朝中常有更大的事情需要處理,對他們的安置便拖拉下來,但康熙並未撤了粥棚。
容歆和太子是臨時決定專來施粥棚的,突然襲擊,所以才能看到這些人究竟給災民吃的是什麼東西!
這一鍋灑在地上的“粥”沒有多少米也就罷了,容歆走到另一鍋還未來得及處理的大鍋旁,拿起那個碩大的勺子,攪了一圈兒又往裡壓了下勺子,又攪了一圈兒才攪起也米粒。
侍衛長是個有眼色的,馬上拿起一個盆,平放在木桌上。
容歆雙手端著勺子,舀了一勺粥倒入盆中,看著盆中米粒眼色黑黃皆有,就白色少一些,眼神冷箭似的射向就近的差役,這才端給太子看。
太子瞥了一眼盆中的粥,質問道:“皇上設粥棚時,嚴令清湯寡水不見粒米,你們還有何可說?”
他聲音不高,也不刻意威嚇,然而差役們卻嚇得癱軟,邊用力磕頭邊哆哆嗦嗦地求饒起來。
“太子殿下饒命!”
“太子殿下饒命啊……”
“奴才們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啊!”
“求太子殿下開恩。”
“太子殿下開恩。”
“……”
這時,一侍衛從外圍走過來,拱手問禮後方才恭敬道:“太子殿下,大皇子殿下過來了。”
太子順著他們來時的方向看過去,便見騎在馬上打頭飛奔過來的正是大阿哥。
而大阿哥一到城門便得知一隊人馬出城,立即便聯想到太子身上,他和幾個侍衛出城之後便追上來。
他遠遠地見到了侍衛們圍在粥棚外圍,神情肅穆,便知是有事發生,因此馬鞭用力向後一甩,加快速度行至近前。
“籲——”
大阿哥勒住韁繩,穩住馬之後躍下馬,馬鞭隨手扔給隨後下馬的護衛,走進中間。
太子衝著大阿哥晃了晃手中的摺扇,問好:“大哥,真是巧!竟在這兒偶遇。”
“是不是巧合你心知肚明。”大阿哥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望容歆時,微微傾身,“姑姑,您今日出城,怎地不與我說一聲?我好陪您。”
容歆放下粥盆,笑呵呵地實誠道:“我先前以為太子會告知大阿哥,是以並未特意對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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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阿哥掃了眼周圍,問道:“這是發生了何事?”
太子受到忽視也不以為意,刷地開啟扇子,邊搖邊問道:“如大哥所見,有人陰奉陽違,以次充好,正被我和姑姑抓個正著。”
大阿哥皺眉看向姑姑之前放下的盆,“可有審問過?”
“只不過是最底層的差役,奉命行事而已,想必也不是做主之人。”太子示意侍衛將人拿下,“審問自有順天府尹負責。”
容歆想起太子先前買的吃食,當即便命侍衛們拿過來,也不嫌地面上泥濘,直接便對太子和大阿哥道:“您兩位且讓一讓,他們約莫還餓著,正好我將這些吃食分下去。”
太子和大阿哥對視一眼,乖順地往一旁走去,然後幾個侍衛去組織流民過來領吃食。
容歆深知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是以在流民們畏畏縮縮地列隊排好之後,便溫聲道:“這些本是太子殿下出城時為這些孩子們買的,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太子殿下回宮後便會稟明皇上徹查並重新安排,勞煩諸位今日暫且先以此果腹。”
侍衛長得到太子殿下授意,補充道:“朝中會儘快對流民作出安排,暫且忍耐些時日便可。”
流民們一聽兩人的話,紛紛向太子跪下,感恩戴德磕頭。
太子命他們起身,大阿哥環胸站在他身旁,一言不發。
兩刻鐘後,每個流民手中皆分到了一點吃食,容歆才從粥棚後出來。
太子親手遞了一方帕子給姑姑,然後便問大阿哥:“難得今日在這城郊偶遇,大哥可否招待我和姑姑一番?”
大阿哥沒想到都到了此時,太子竟然還堅持是偶遇,忍不住嗤了一聲,語帶譏誚道:“太子殿下已厚顏到訪,我自是拒絕不得。”
太子勾起嘴角,衝著大阿哥一拱手,道謝:“盛情難卻,胤礽便不推辭了。”
大阿哥根本懶得再理會太子,便轉向容歆,態度十分溫和道:“姑姑,莊子髒亂,您莫要介意。”
容歆笑著搖頭,“無妨,是我和太子殿下來的突兀,您不介意才好。”
“您來我是萬分歡迎的。”大阿哥語氣親近地問:“姑姑何時也去我府上坐一坐?伊爾根覺羅氏此番有孕,越發的嬌性兒,若是見到您定然十分歡喜。”
容歆眼睛彎了起來,語帶調侃道:“瞧見您這般關心大福晉,可真教人欣慰,什麼時候得空了,我定是會去拜訪。”
大阿哥頷首,刻意瞥了一眼太子,挑釁道:“您便是住下來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