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要灰心,我們並未被女神拋棄,女神的眼凝視著義人的背後。”那人吟起這句話時,梁思彷彿真的感覺到背後有人在凝視他,溫柔而平靜,突然間他心頭的煩躁與緊張便一掃而空。
梁思依稀記得這句話出自《聖經》的《阿茲坦東行記》系列篇目,義人們身處絕境時用以自勉的禱詞。
“梁思珏公主殿下,神往已久,幸會。”他首先卻是望向梁思,彷彿他來的目的只是為了和他會上一面。
“您是?”梁思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腦海裡擠不出一絲關於他的記憶。
這是個出身東西大陸交界處的安西人——與洛可汗相似的輪廓粗獷的連,精心修剪的絡腮鬍,凹陷的眼眶,濃密睫毛下烏黑深邃的雙眼……不過從美學角度而言,他的嘴大了些,而且鼻子也不如洛可汗那般挺拔,這使得他看上去算不上英俊——更別說他還戴了副破舊的眼鏡,這讓他多了幾分書卷氣,少了洛可汗那樣的戰士的英武。他身上是一套純黑的修士服,多見於低等教職者。
“是您的熟人嗎?”阿緹娜望向一旁的洛可汗,安西人在西羅並不多見。
“不,我們並非舊識。”年輕人從容答道,語氣依然透著股安寧,他身上的氣質一如他的語言,出奇的平靜坦然,似乎沒有什麼能令他動搖,只是看著他,就讓梁思不由想到古書上描繪的年邁哲人。
“為什麼……會是你?”這次,終於有人開口表達了“相認”的資訊,但是裡面卻帶著一絲悲涼。
是普奇神父,他那原本苦苦支撐的肅穆外表,在見到年輕人以後終於崩塌了,他一瞬間變得蒼老,彷彿不堪重負。
“久違了,普奇神父。”
“穆戈法,你來了。”
“關於愛思梅拉達的事,我感到很遺憾。”被稱作“穆戈法”的年輕人斂容肅言。
“這一次,你又要帶來死亡和災難麼?”普奇神父望著面前的舊識,似乎懷著巨大的悲傷。
他們說著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卻奇異地保持著相似的節奏。
梁思注意到,從某個時刻開始,這兩人交流用的是另一種語言,讀音雖然與通用的西陸語相近,卻更為複雜,在很多地方加進了細微的音節變化——如果不注意,很容易聽不懂他們的對話。
“蘇萊曼語。”這時夏齊在梁思身側低語。
“?”梁思詫異地看向夏齊,不明其意。
“傳說中西陸語的前身,出自曾經的世界最大圖書館——蘇萊曼圖書館,據說在蘇萊曼圖書館進修過的人都喜歡用這種古老的語言對話……這是出身蘇萊曼圖書館的憑證。”
蘇萊曼?這個名字好像有點熟悉呢,梁思不由得想。
“事實上,我此行,代表的是里昂大主教。”穆戈法沒有隱藏自己的意思,“大主教看了您的信,然後他派我來到這裡,整頓局面。”
“你準備怎麼整頓?和以前一樣?像是在黑科爾城,或者彌撒鎮時那樣?”普奇神父的臉恢復了平靜,但卻不知怎的給梁思一種巨大的不祥之感,就像他盯著穆戈法的眼神,那是不帶絲毫情感的,冰冷的凝視。
“我想先搞清當前的狀況。”穆戈法坦然地回望神父的眼睛。
接著是一陣詭異的沉默,對視的兩方彷彿能從眼神的交鋒中攫取無數隱含的資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哎、啊咳咳。”普奇神父最終是堅持不住了,先前的治療過程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我需要您的幫助,希望您能告訴我當前的狀況,毫無保留地。”穆戈法提出要求。
“……”勉強止住劇烈的咳嗽,普奇神父抬起那佈滿血絲的眼,瞥了穆戈法一眼,最後只是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如……如您所願。”
…………
…………
“我想,關於我,您有很多問題,沒關係,問吧。”儘管與梁思這樣的美人同行,這位穆戈法修士卻目不斜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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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任務,但最後穆戈法卻點名邀請梁思為之嚮導,參觀哥特爾區。這是兩人此時孤男寡女,深夜漫步死氣沉沉的哥特爾區的原因。
幸運的是雨後雲逸,月光清朗。
梁思能感覺到西嵐在自己身後不遠處跟著,因此也絲毫不擔心安全的問題。
“普奇神父好像不喜歡你。”聽了穆戈法修士的話,梁思驀地覺得這人和夏齊有不少相似之處,於是莫名竟有了些輕松感與親切感。
“是的。雖然我們曾是朋友,他甚至想過把愛思梅拉達嫁給我。”穆戈法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愛思…梅拉達?她、她該不會是……”梁思乍聽這個名字沒有什麼想法,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
“是的,她是普奇神父的養女,是個很美麗的姑娘,眼神溫柔。”穆戈法聲音溫和。
他絕口不提這位眼神溫柔的姑娘的結局。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梁思提醒道。
“他和我在某些觀點上有分歧,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他依舊輕描淡寫。
“……”梁思很想追問“黑科爾城”還有“彌撒鎮”發生過什麼事。
“為什麼選我?”梁思猶記得他剛剛在小屋裡對自己說的是“神往已久”,他猜想他說這句話並非完全出於客套,就像他此時請求自己為他嚮導,但從頭到尾都是他走在前面,似乎早已熟知這裡的道路。
“在聖域,我曾經求見過您,在那場大火之後。”穆戈法坦率地說。
“……”他的話勾起了梁思某段並不如何愉快的回憶。
“您不必為奈法利安的死覺得愧疚,就算當時能活下來,以他的病情,也活不過半年。”然後他下一句話讓梁思瞬間毛骨悚然。
幾乎是下意識地,梁思足尖一點,退後兩步,警惕地盯著面前這個男人。
“您不必緊張,我只是作為奈法利安的朋友,單純地想見見您。”
“……”
“他和我是不錯的朋友,我在他的墓碑前看到了您獻給他的花——‘願君安息,來世再會’,我的東陸語不好,希望沒唸錯。”他念出了梁思留在奈法利安墓碑前的“悼詞”——千言萬語最後化作八個端正的東龍楷字。
“對不起,關於……奈法利安先生的死。”梁思恍惚了一瞬,最後還是放下了戒備的姿態,肅容躬身。
“我說過了,您無需心懷愧疚。能為您而死,對他而言也算是得償夙願。”
“誒?”
“奈法利安,有一半的東龍國血統,他自幼喪父,在身為東龍人的母親照顧下長大……他對東龍國的女性一直心懷嚮往。”
“他曾對我說,他不斷地夢到一位東方女子,他認為,這是女神對他的啟示。”
“您滿足了他的願望。”
“我應該感謝您。”
“謝謝您最後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願女神祝福他的靈魂安息。”
…………
…………
“穆戈法先生,我們是要去哪兒?”雖然剛被對方解開了一個心結,但梁思此時的心情並未完全輕鬆下來,儘管這裡大多數人已經入睡,但少數清醒的病人那痛苦的意識依然汙染著他的心神。
“到了。”穆戈法淡淡地宣告。
“這裡是?”梁思看到的,是一小塊空地,中央是一口井,周圍放著些破舊的空桶。
“公主有想過麼?為什麼只有哥特爾區的人們生了病,而市區的人卻安然無恙?這兩地的人們,區別在哪裡?”不得不說,穆戈法說話和夏齊的套路有幾分相似。
“……您是說……水源?!”梁思很快反應過來,“有人在水裡下毒!”
“嗯,所謂的瘟疫,一定有傳播的源頭,水源自然是最優先考慮的。說起來,從這種瘟疫表現的性質來看,它傳播的物件似乎僅限於成年人——按普奇神父的統計,目前沒有發現小孩感染這種病,這點有些奇怪,一般來說,小孩抵抗力差,更容易成為疫病的感染物件才對。”
“嗯,這確實……很奇怪。”梁思只能點頭贊成。
“所以我猜想這是一種寄生蟲引起的疾病。”穆戈法下結論,“孩子身上有著什麼特質能抵抗這種寄生蟲,而成年人卻沒有,聽起來很奇怪,但我初步猜想是這樣。需要實驗來驗證。”
“太好了,如果能找到方法的話,大家都有救了!”不知為什麼,儘管才剛剛到這裡,梁思對於能拯救這裡的人們卻抱著超乎尋常的殷切的期待……也許,是因為從來到這裡開始,他就“聽”到了太多慘痛的悲鳴吧。
“別高興得太早,我們還沒成功呢。”穆戈法卻笑笑,給梁思小小地潑了潑冷水。
“嗯,不過有希望總比束手無策好太多了。”燦爛明媚的笑容浮現在梁思臉上,月光也淪為了她的裝飾。
穆戈法緩緩收回自己望向梁思的目光,看向那幽深的井口。
…………
…………
“說起來,穆戈法先生。”走在回去的路上,梁思突然開口。
“您真是勇敢呢,這裡發生了可怕的瘟疫,您依然來到這裡。”梁思不由得又想起普奇神父的話,他是為何會對穆戈法抱有如此的敵意呢?
“吾懷使命而來,絕不言退縮,只因神之尊嚴與吾同在。”再一次地,穆戈法引用了《聖經》裡的辭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