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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寂寞空庭春欲晚】_藥成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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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納蘭容若《採桑子》

一連晴了數日,天氣熱得像是要生出火來。黃昏時分蘇拉在院中潑了淨水,那熱烘烘的蒸氣正上來。半天裡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黃琉璃瓦上,輝煌得如織錦。乾清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反倒顯得幽涼。畫珠從御前下來,見琳琅坐在窗下繡花,便說:“這時辰你別貪黑傷了眼睛。”

琳琅道:“這支線繡完,就該上燈了。”因天熱,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銅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著繡。畫珠道:“這兩日事多,你倒閒下來了,竟坐在這裡繡花,針線上又不是沒有人。”

琳琅手中並未停,道:“左右是無事,繡著消磨時日也好。”

畫珠道:“今兒梁諳達說了一樁事呢。說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萬歲爺打算撥一個妥當的人過去侍候宜主子。”

琳琅“嗯”了一聲,問:“你想去?”

畫珠道:“聽梁諳達那口氣,不像是想從御前的人裡挑,大約是從東西六宮裡揀吧。”琳琅聽她這樣說,停了針線靜靜地道:“許久不見,芸初也不知怎麼樣了。”畫珠道:“依我說,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頂好的差事,宜主子雖然得寵,為人卻厲害。”琳琅只道:“畫珠,你怎麼又忘了,又議論起主子,看叫旁人聽見。”畫珠伸一伸舌頭:“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說,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雖然聖眷正濃,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這一連幾天,萬歲爺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兒聽說又是。萬歲爺的心思真叫人難以琢磨。”

琳琅說:“該上燈吧,我去取火來。”

畫珠隨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燦爛如銀的碎星,道:“這天氣真是熱。”

第二日依然是晌晴的天氣。因著庚申日京東地震震動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傷人甚重。震之所及東至龍興之地盛京,西至甘肅岷縣,南至安徽桐城,凡數千裡,而三河、平谷最慘。遠近蕩然一空,了無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湧水,土礫成丘,屍骸枕藉,官民死傷不計其數,甚有全家覆沒者。朝中忙著詔發內帑十萬賑恤,官修被震廬舍民房,又在九城中開了粥棚賑濟災民。各處賑災的摺子雪片一般飛來,而川中撫遠大將軍圖海所率大軍與吳三桂部將激戰猶烈。皇帝於賑災極為重視,而前線戰事素來事必躬親,所以連日裡自乾清門聽政之餘,仍在南書房召見大臣,這日御駕返回乾清宮,又是晚膳時分。

琳琅捧了茶進去,皇帝正換了衣裳用膳,因著天氣暑熱,那大大小小十餘品菜餚羹湯,也不過略略動了幾樣便擱下筷子。隨手接了茶,見是滾燙的白貢菊茶,隨手便又撂在桌子上,只說:“換涼的來。”

琳琅猶未答話,梁九功已經道:“萬歲爺剛進了晚膳,只怕涼的傷胃。”又道:“李太醫在外頭候旨,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問:“無端端地傳太醫來做什麼?”

梁九功請了個安,道:“是奴才擅做主張傳太醫進來的。今兒早上李太醫聽說萬歲爺這幾日歇得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請旨來替萬歲爺請平安脈,奴才就叫他進來候著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們來煩朕。”

梁九功賠笑道:“萬歲爺,您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兒往慈寧宮請安,太皇太后見著了,也必然要叫傳太醫來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聽梁九功如是說,想祖母見著,果然勢必又惹得她心疼煩惱,於是道:“那叫他進來瞧吧。”

那李太醫當差多年,進來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監早取了拜墊來,李太醫便跪在拜墊上,細細地診了脈,道:“微臣大膽,請窺萬歲爺聖顏。”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頭道:“皇上萬安。”退出去開方子。

梁九功便陪著出去,小太監侍候筆墨。李太醫寫了方子,對梁九功道:“萬歲爺只是固熱傷陰,虛火內生,所以嘴邊生了熱瘡起水泡,照方子吃兩劑就成了。”

趙昌陪了李太醫去御藥房裡煎藥,梁九功回到暖閣裡,見琳琅捧著茶盤侍立當地,皇帝卻望也不望她一眼,只揮手道:“都下去。”御前的宮女太監便皆退下去了。梁九功納悶了這幾日,此時想了想,輕聲道:“萬歲爺,要不叫琳琅去御茶房裡,取他們熬的藥茶來。”

宮中暑時依太醫院的方子,常備有消暑的藥制茶飲。皇帝只是低頭看摺子,說:“既吃藥,就不必吃藥茶了。”

梁九功退下來後,又想了一想,往直房裡去尋琳琅。直房裡宮女太監們皆在閒坐,琳琅見他遞個眼色,只得出來。梁九功引她走到廊下,方問:“萬歲爺怎麼了?”

琳琅漲紅了臉,扭過頭去瞧那毒辣辣的日頭,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勉強道:“諳達,萬歲爺怎麼了,我們做奴才的哪裡知道?”

梁九功道:“你聰明伶俐,平日裡難道還不明白?”

琳琅只道:“諳達說得我都糊塗了。”

梁九功道:“我可才是糊塗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

琳琅聽他說得直白,不再介面,直望著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梁九功道:“我素來覺得你是有福氣的人,如今怎麼反倒和這福氣過不去了?”

琳琅道:“諳達的話,我越發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紗衣,烏黑的辮子卻只用青色絨線系了,此時說著話,手裡卻將那辮梢上青色的絨線捻著,臉上微微有些窘態的洇紅。梁九功聽她如是說,倒不好再一徑追問,只得罷了。

正在這時,正巧畫珠打廊下過,琳琅乘機向梁九功道:“諳達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回去了。”見梁九功點一點頭,琳琅迎上畫珠,兩個人並肩回直房裡去。畫珠本來話就多,一路上說著:“今兒可讓我瞧見成主子了,我從景和門出去,可巧遇上了,我給她請安,她還特別客氣,跟我說了幾句話呢。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依我看,倒比宜主子多些嫻靜之態。”見琳琅微微皺眉,便搶先學著琳琅的口氣,道:“怎麼又背地裡議論主子?”說完向琳琅吐一吐舌頭。

琳琅讓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說:“你明知道規矩,卻偏偏愛信口開河,旁人聽見了多不好。”畫珠道:“你又不是旁人。”琳琅說:“你說得慣了,有人沒人也順嘴說出來,豈不惹禍?”畫珠笑道:“你呀,諸葛武侯一生惟謹慎。”

琳琅“咦”了一聲,說:“這句文縐縐的話,你從哪裡學來的?”畫珠道:“你忘了麼?不是昨兒萬歲爺說的。”琳琅不由自主望向正殿,殿門垂著沉沉的竹簾,上用黃綾簾楣,隱約只瞧見御前當值的太監,偶人似的一動不動佇立在殿內。

因著地震災情甚重,宮中的八月節也過得草草。皇帝循例賜宴南書房的師傅、一眾文學近侍,乾清宮裡只剩下些宮女太監,顯得冷冷清清。廚房裡倒有節例,除了晚上的點心瓜果,特別還有月餅。畫珠貪玩,吃過了點心便拉著琳琅去庭中賞月,只說:“你平日裡不是喜歡什麼月呀雪呀,今兒這麼好的月亮,怎麼反倒不看了?”

琳琅舉頭望去,只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幾縷淡雲,那月色光寒,照在地上如水輕瀉。只見月光下乾清宮的殿宇琉璃華瓦,粼粼如淌水銀。廊前皆是新貢的桂花樹,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遠襲人,月色下樹影婆娑,勾勒如畫。那晚風薄寒,卻吹得人微微一凜。此情此景依稀彷彿夢裡見過。窗下的竹影搖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屜。自己移了筆墨,回頭望向階下的人影淺笑……中秋夜,十四寒韻聯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正恍惚間,忽聽中庭外又急又快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小宮女一口氣跑了進來。畫珠道:“翠雋,瞧你這慌慌張張的樣子,後頭有鬼趕你不成?”翠雋滿臉是笑,喘吁吁地道:“兩位姐姐,大喜事咧!”畫珠笑道:“莫不是前頭放了賞?瞧你眼皮子淺的,什麼金的銀的沒見識過,還一驚一乍。”翠雋道:“放賞倒罷了,太后宮裡的華子姐姐說,說是有旨意,將芸初姑娘指婚給明珠大人的長公子了。芸初姑娘可真真兒是天大的造化,得了這一門好親事,竟指了位二等蝦。兩位姐姐都和芸初姑娘好,往後兩位姐姐更得要照應咱們了……”

琳琅手裡本折了一枝桂花,不知不覺間鬆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磚地上。畫珠道:“她到底是老子娘有頭臉,雖沒放過實任,到底有爵位在那裡,榮主子又幫襯著。萬歲爺賜婚,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明珠大人雖然是朝中大臣,但她嫁過去,只怕也不敢等閒輕慢了她這位指婚而娶的兒媳。琳琅,這回你可和芸初真成了一家人。”

她一句接一句地說著,琳琅只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飄蕩浮動著,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卻越發高了,只覺得那月光冰寒,像是並刀的尖口,刺啦啦就將人剪開來。全然聽不見畫珠在說什麼,只見她嘴唇翕動,自顧自說得高興。四面都是風,冷冷地撲在身上,直吹得衣角揚起,身子卻在風裡微微地發著抖。畫珠嘈嘈切切說了許久,方覺得她臉色有異,一握了她的手,失聲道:“你這是怎麼了,手這樣冰涼?”說了兩遍,琳琅方才回過神來似的,嘴角微微哆嗦,只道:“這風好冷。”

畫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這夜裡風寒,咱們快回去。”回屋裡琳琅添了件絳色長比甲,方收拾停當,隱約聽到外面遙遙的擊掌聲,正是御駕返回乾清宮的暗號。兩個人都當著差事,皆出來上殿中去。

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餘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梁九功回頭瞧見琳琅,便對她說:“萬歲爺今兒吃了酒,去沏釅茶來。”琳琅答應了一聲,去了半晌回來。皇帝正換了衣裳,見那茶碗不是日常御用,卻是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盛著楓露茶。那楓露茶乃楓露點茶,楓露製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問:“這會子怎麼翻出這樣東西來了?”琳琅神色倉皇道:“奴才只想到這茶配這定窯盞子才好看,一時疏忽,忘了忌諱,請萬歲爺責罰。”這定窯茶盞本是一對,另一只上次她在御前打碎了,依著規矩,這單下的一隻殘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來,上次打翻了茶,她面色也是如此驚懼,此刻捧著茶盤,因著又犯了錯,眼裡只有楚楚的驚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輕顫,燈下照著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舊燙傷。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琳琅“嗻”了一聲,退出暖閣外去。皇帝覺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梁九功:“去擰個熱手巾把子來。”梁九功答應了還未出去,只聽外面“咣”的一聲響,跟著小太監輕聲低呼了一聲。皇帝問:“怎麼了?”外面的小太監忙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不知怎麼的,發暈倒在地上了。”皇帝起身便出來,梁九功忙替他掀起簾子。只見太監宮女們團團圍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琅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芳景道:“將她頸下的釦子解開兩粒。”芳景連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黃之術,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梁九功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梁九功派人去取了來,卻是小巧玲瓏一隻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開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睛地瞧著琳琅,四下裡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簷頭鐵馬,被風吹著丁當丁當清冷的兩聲。

簷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裡本用著燭火,外面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地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琪兒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相贈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只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塊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地消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於執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在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琪兒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琪兒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得幾個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只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琪兒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闋《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葡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她有好些字不認識,認識的那些字,零亂地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淒涼……

心下只是惴惴難安,只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獲殊榮。內務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皆大喜,藉著八月節,張燈結綵,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謹辭的老爺亦笑著頷首拈鬚:“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亂開口,只問:“大爺,還寫麼?”

納蘭淡淡地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面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歷歷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看看這天地間一片好月色,但只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只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簌簌如雨。

隱隱只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婉轉。丫頭道:“是那邊三老爺請了書房裡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惟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悽清。

琳琅病了十餘日,只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地睡在屋裡,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只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地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裡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地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麼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地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裡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裡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搡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面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面屋子裡去。家裡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裡,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想,怎麼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髮皆銀的外祖母,她只是摟她入懷,簌簌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裡生的,所以取了這麼個小名兒……初初見他那日,下著雪珠子,打在瓦上颯颯的雪聲。他帶著哈哈珠子進來,一身箭袖裝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禮去,道:“給老太太請安,外面下雪了呢。”

外面是在下雪麼……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過去了……總角稚顏依稀,那心事卻已是欲說還休……冬郎……冬郎……

鵝毛大雪細密如扯絮,無聲無息地落著。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裡,一路撕心裂肺地劇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應選,見不著新嫂嫂了。”

含笑說出這句話,嘴角卻在微微顫抖,眼裡的熱淚強忍著,直忍得心裡翻江倒海。他那臉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裡丫頭的那句冷笑在耳邊迴響:“她算哪門子的格格,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罷了。”

籍沒入辛者庫……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後……

上用硃砂,顏色明如落日殘霞,那筆尖慢慢地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天子御筆方許用硃砂……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一橫,再一折……玄燁……這個名字這樣尊貴,普天之下,無人直呼。書寫之時,例必缺筆……

冬郎……冬郎……心裡直如水沸油煎……思緒翻滾,萬般難言……一碗一碗的藥,黑黑的藥,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裡去……

畫珠的聲音在喚她:“琳琅……起來喝點粥吧……”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色已經黑下來,屋裡點著燈。掙扎著坐起來,出了一身汗。畫珠伸手按在她額上:“今兒像是好些了。”她頭重腳輕,只覺得天旋地轉,勉強靠在那枕上。畫珠忙將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後,道:“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這病總拖著可怎麼成?”琳琅慢慢問:“可是說要將我挪出去?”畫珠道:“梁諳達沒開口,誰敢說這話?你別胡思亂想了,好生養著病才是。”

琳琅接了粥碗,病後無力,那手只在微微發顫。畫珠忙接過去,道:“我來喂你吧。”琳琅勉強笑了一笑:“哪裡有那樣嬌弱。”畫珠笑道:“看來是好些了,還會與我爭嘴了。”到底是她端著碗,琳琅自己執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飯,出了一身汗,人倒是像鬆快些了。躺下了方問:“今兒什麼日子了?”

畫珠道:“初七,後天可是重陽節了。”

琳琅“嗯”了一聲,不自覺喃喃:“才過了八月節,又是重陽節了……”畫珠道:“這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工夫,可就要入冬了。”替她掖好被角,說:“今兒芸初出宮,我去送她。她聽說你病著,也十分記掛,只可惜不能和你見上一面,還叫我帶了這個給你。”琳琅看時,原是一枝珠釵,正是芸初日常用的,明白她的心意,心中不禁一酸。畫珠道:“你也別傷心了,總有一日能見著的,她可是嫁去了你們家呢。”

琳琅躺在那裡,枕裡原裝著菊花葉子,微微一動便摩挲得沙沙響,滿枕滿襟都是菊葉清寒香氣,叫她想起往年園子裡,此時正是賞菊的時候,老太太愛著這菊花,每年總要搭了花棚子大宴數日……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說:“菊花可是要開了,這連日地下雨,只怕那些花兒都不好了。”畫珠笑道:“你且將養著自己的身子骨吧,哪裡還能夠有閒心管到那些花兒朵兒的。”

滿城風雨近重陽,九月裡一連下了數場雨,這日雨仍如千絲萬線,織成細密的水簾,由天至地籠罩萬物,乾清宮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裡顯得格外肅然。皇帝下朝回來,方換了衣裳,梁九功想起一事來,道:“要請萬歲爺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規矩挪出去?”

畫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繫著衣襬上的釦子,聽了這話,不由偷覷皇帝臉色。皇帝卻只道:“這些小事,怎麼還巴巴來問?”正說話間,畫珠抖開了那件石青妝花夾袍,替皇帝穿上。皇帝伸手至袖中,無意間將臉一偏,卻見那肩頭上繡著一朵四合如意雲紋,梁九功見皇帝怔了一怔,只不明白緣由。皇帝緩緩伸開另一只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問梁九功:“茶水上還有誰?”

梁九功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只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該放出去了。”皇帝於是說:“既然如此,若是這會子另行挑人,反倒難得周全。”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梁九功便“嗻”了一聲不再提起。

那雨又下了數日,天氣仍未放晴,只是陰沉沉的。因著時日漸短,這日午後,皇帝不過睡了片刻,便猛然驚醒。因天氣涼爽,新換的絲棉被褥極暖,卻睡得口幹,便喚:“來人。”

侍寢的梁九功連忙答應著,將那明黃綾紗帳子掛起半邊,問:“萬歲爺要什麼?”

皇帝道:“叫他們沏茶來。”梁九功忙走到門邊,輕輕地擊一擊掌。門簾掀起,卻是嫋嫋纖細的身影,捧了茶進來。皇帝已有近一月沒有瞧見過她,見她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病後甚添慵弱之態。她久未見駕,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輕聲道:“請萬歲爺用茶。”

皇帝一面接了茶,一面對梁九功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怎麼樣了。”梁九功答應著去了,皇帝手裡的茶一口沒吃,卻隨手撂在那炕幾上了。那幾上本有一盞玲瓏小巧的西洋自鳴鐘表,琳琅只聽那鐘聲嘀嗒嘀嗒地走著。殿裡一時靜下來,隱約聽見外面的雨聲沙沙。

皇帝終於開口問:“好了?”

她輕聲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已經大好了。”皇帝見她還跪著,便說:“起來吧。”她謝了恩站起來,那身上穿著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綢夾衣,外面套著絳色長比甲,腰身那裡卻空落落的,幾乎叫人覺得不盈一握,像是秋風裡的花,臨風欲折。

皇帝不說話,她也只好靜靜站著,梁九功去了良久,卻沒有進來。她見皇帝欲起身,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病後初愈,猛然一抬頭,人還未站起,眼前卻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琅收勢不及,撲入他臂懷中,面紅耳赤,顫聲道:“奴才失禮。”

皇帝只覺懷中香軟溫馨,手臂卻不由自主地收攏來。琳琅只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卻不敢掙扎,慢慢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方聽見皇帝低聲道:“你是存心。”

她驚惶失措:“奴才不敢。”倉促間抬起眼來,皇帝慢慢放了手,細細地端詳了片刻,說:“好罷,算你不是成心。”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來面色雪白,那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奴才知道錯了。”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聽見梁九功的聲音在外面咳了一聲,便端了茶來慢慢吃著。

十月裡下了頭一場雪,雖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層銀白,地下的金磚地也讓雪漸漸掩住,花白斑斕。暖閣裡已經籠了地炕,琳琅從外面進去,只見得熱氣夾著那龍涎香的幽香,往臉上一撲,卻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皇帝只穿了家常的寶藍倭緞團福袍子,坐在御案之前看摺子。

她不敢打擾,悄悄放下了茶,退後了一步。皇帝並未抬頭,卻問她:“外面雪下得大嗎?”她道:“回萬歲爺的話,只是下著雪珠子。”皇帝抬頭瞧了她一眼,說道:“入了冬,宮裡就氣悶得緊。南苑那裡殿宇雖小,但比宮裡要暖和,也比宮裡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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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聽他這樣說,不知該如何介面。皇帝卻擱了筆,若有所思:“待這陣子忙過,就上南苑去。”琳琅只聽窗外北風如吼,那雪珠子刷刷地打在琉璃瓦上,嘣嘣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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