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一出門,雨便劈頭蓋臉地襲了過來,衣服很快就溼透了,變得無比沉重,好像鉛做的。
我立刻察覺帽子的無用,甚至連衣服都是無用的,在這樣的傾盆大雨中,總之是要被淋溼的。
不過,好在我很快便看見了林子情與小愛。
他們看上去似乎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同樣溼漉漉的,狼狽至極。
百年難得一遇的暴風雨,讓街上的車與行人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寬廣的主道上,林子情雙手扶著小愛的胳膊,背對著我。
林子情還是白天的著裝,白色襯衣,黑色休閒褲,不過,襯衣已經完全貼在了身上,勾勒著他精瘦頎長的身軀,寬肩窄腰,結實而清雋。
小愛則被他擋著,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同樣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曲著。
不過,這個角度望過去,兩個疊起來的人影,怎麼看怎麼詭異。
我立刻冒出一頭黑線。
光天化日……咳咳,不對,夜黑雨大的,難道,有姦情?
甩甩頭,我趕緊將這個想法拋之腦後。
倘若小愛知道了,他一定超級鄙視地、痛心疾首地指著我,“錦夜,你腦子裡的東西能不能純潔點!”
雨依舊很大,大概因為雨聲的關係,我一直走到林子情身後,他才有所察覺。
轉頭見到我,他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表情依舊嚴肅。
我朝他點點頭,目光轉向小愛。
小愛的手扶著林子情的胳膊,頭微微垂著,睫毛低掩,凝著水珠,水珠滾落,劃過緊閉的眸。溼漉漉的額髮貼著臉頰,臉很蒼白,幾乎透明了,就好像浸泡了許久的琉璃,看上去特別纖細,好像一觸即碎。
“怎麼了?”我吃了一驚。
雖然知道他被我趕出來的時候有點發燒,但也不至於這麼嚴重吧。
我方寸大亂。
“不知道。”林子情皺眉,依舊穩穩地扶住小愛,“剛才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就有點不對勁了,很虛弱。可是他什麼都不肯說,只讓我趕過來幫你,還沒走到。不知怎麼就暈了,我已經檢查過,可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我心口一揪,繞過去,從林子情手中將小愛接了過來。
小愛還是昏迷的,扶著他的時候,他的頭軟軟地靠在我的肩上,嘴唇微抿,眉頭輕蹙,像一個正熟睡著,夢卻不安靜的孩子。
我伸手將他臉上的雨水抹掉一些,抬頭道:“不管怎樣,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林子情卻沒有動,他站在原地,“衍在這裡吧?”他問。
我這才發現,林子情的眼睛很亮,亮如漆黑夜空裡的星辰,熠熠生輝,閃著金屬的光澤。
就像一個最出色的獵手,面對一個最具有挑戰力的獵物。
我心中哀嘆。
也許,我還是低估了林家人的驕傲,他們不會幹臨陣脫逃的事情。
更何況,林家與衍的淵源,已經持續那麼久了。
——上一次林子情藉助我的力量離開,只是因為那次狹路相逢太猝不及防。這一次,他應該不會再主動離開了。
他是有備而來的。
我咬唇,並不想勸阻他送死的行為。
事實上,他們雙方打得不開交,正是我喜聞樂見的結果。
只不過……
“林子情,我們的交易還有效吧,我不管你要不要去對付魔君,在此之前,你先把小愛的妖氣給封印住。”
等妖氣一封,我管你們會不會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我只要帶著我的小愛安全離開就行了。
林子情卻有點為難地搖了搖頭,他抱歉地看著我道:“對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為什麼?”我驚問:“你反悔了?”
“不是。”林子情淡淡道:“是他體內的妖力太強,而且極其不穩,我沒有把握能封印得住。”
我怔住。
“是什麼原因導致的?”我的心狂跳,恍惚間,又回到那個渾渾噩噩的下午,我拎著滴血的長劍,一步一步,走在空寂無人的大殿裡,腳步聲撞著牆壁,又清晰地反彈回來,在半空裡不停地徘徊,旋轉。
音坐在王座上,虛弱而清美。
我仍然清晰地記得劍刃入骨時的感覺,血濺了出來,灑在了白色輕揚的紗帳上,他倒下,全身如著了火,突然焚燒起來,熾烈潔白的焰苗,那麼炙盛,如陡然盛開的大麗花,然而,卻沒有一絲溫度,即便連面前沾血的帷幔,也沒有燎燒分毫。
然後,我看到了他的魂,無比乾淨無比剔透,從帷幕後,極光一樣懸浮著,又一點點地黯淡下去。
——當時,是什麼讓我突生不忍了呢?
大概因為他太乾淨了,那抹魂,瑩白的,澄澈的,純粹的沒有一點陰影。
傳說中的妖王,妖界之王,竟有這樣一個平和得近乎單純的魂靈。
在這個愛好和平的國度,即便是王,也從未接觸過殺戮。
所以,衍的侵略才能如此順利,當兵刃刺來時,各式各樣的小妖們,大多數,只能睜著他們無辜的眼睛,困惑地看著這一切。
不過,待他們回神後,做出的反抗也是最激烈的。
許多年後,我知道了他當時之所以會那麼虛弱的原因。
不是因為我,而是他剛剛用自己所有的精血,為那個已經戰火遍佈,殘破不堪的國度祈福,為他所有死去的國民超度引導,讓他們歸往無恨的彼岸。
妖族就此沉睡,沉睡在音用盡生命締造的夢裡,那裡平和依舊,沒有戰火,也沒有傷懷。
許多年後,我聽衍說起那件事時,小愛正縮在我的腳邊,慵懶而溫柔地蹭了蹭我的腳背。
如果小愛想起來了,如果小愛發現自己被殺死自己的人霸佔了那麼久,他還如此用心地依賴過我。他會恨我嗎?
雨依舊很大。
閃電劈過天際。
我握緊小愛的手,望著那張純美而不安的睡容,沉下聲,繼續問:“他是不是……甦醒了?”
“或許不止……”林子情猶豫了片刻,試探道:“他似乎,定性了。”
我愕然。
“雨太大,你先帶他走,如果這次我還能活著回去,再去找你。”林子情不欲繼續說這個話題,他交給我一串鑰匙,指著路邊道:“我的車在那邊。”
我接過來,另一只手依舊緊緊抱著小愛。
他柔順地靠著我,眼睫被雨水沖刷得輕顫不已,像淋溼了翅膀的蝴蝶。
我沒有再管林子情。
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或大或小。
我不過是個女人,我給自己的使命一直很小,從前是衍,現在的小愛,偶爾是自己。
林子情卻不一樣,他是林家的人,他受了林家的恩,他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任務,遠比我大得多。
他去對付衍,即便殺身成仁,那也是他的使命。
我干涉不了。
也懶得干涉。
雖然,林子情是少數我喜歡的林家人之一。
他的為人與他的理智,是兩個很誘人的極端,一端如機器般冰冷殘酷,另一端,卻如孩童般真摯柔軟。
接過鑰匙,我攙著小愛走到林子情的車前。
開啟車門,帶著滿身的水氣坐了進去,小愛則軟軟地躺在副駕駛艙裡,時間很緊,也根本來不及給他換衣服,只想一股腦地往前衝,離這裡越遠越好。
可是,我沒有逃成。
一個白色的人影,無比閒逸地出現在車燈燈柱的盡頭,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白色的運動衣和第二次見面時一樣,風很大,可他的手更穩,握住傘柄的手,漂亮整潔,又強勁有力。
他曾用它,撫過那動人的黑白琴鍵。
我的腳依舊停留在油門上,手抓著方向盤,冷冷地看著他撐著傘,在狂風暴雨裡越走越近。
再回頭,林子情已經不在原地了。
他大概進大廈找衍去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直接衝過去,林丹青已經走到了車邊,他彎下腰,很禮貌地敲了敲車窗。
我轉頭,將車窗搖下來,風灌了過來,揚起我的頭髮,紛亂嘈雜,如這個溼漉漉的夜。
他衝我微微一笑,靦腆羞澀的樣子,“錦夜。”
我笑吟吟地看著他,索性也打起了招呼,“丹青,真巧啊。”
“不巧,我特意趕來的。”他好心地幫我糾正。
我將手撐在車窗上,“找我有事麼?”
“嗯。”他點點頭,目光淡漠地掃過昏迷中的小愛,“他就是音麼?妖王之魂,就在他的體內?”
我捏著下巴,懶懶地看著他,做張做智地嘆道:“原來你是為小愛來的,我還以為你特意趕來是為了我呢,真傷心。”
“你有心可傷嗎?”他的語調仍然青澀,且溫柔。
我心裡重重地罵了一聲“靠”。
笑容還是嬌媚迷人。
“丹青,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我的頭探出一點,幾乎貼上他,聲音索性比他更溫柔,如諄諄善誘的摯友。
“要你。”他篤定地回答,水晶般的眼睛映著我的影,“要暗界最聲名顯赫的戰神,錦夜。”
我眼眸微閃。
“那想辦法讓我愛上你,我從來,只為我愛的人而戰。”巧笑嫣然中,我回味著那個遙遠的戰神傳說,恍如隔世。
我曾是暗界最強的戰士,在衍的麾下,孤傲強大,不可一世。
可也因為站得太高,一路走得太孤單,驀然回首,這漫漫千年,除了戰神的名號,除了被封存的精魂,竟是一無所有。沒有朋友,沒有黨羽,連私房錢都沒有留一毛!
真杯具。
林丹青微微一笑,清瞳也隨之一漾,“好。”
應完這一個字後,他的目光越過我,徑直望向小愛。
“不過……他,我現在也要。”他繼續道。
我眼眸微斂,抓住方向盤的手,捏得很緊。
林丹青已經直起身,就要繞到車的另一側,走到小愛身邊。
我終於出聲,“林丹青。”
他探尋地看著我。
“你不是想要我嗎?那先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厲害。”我仰起頭,露出一個最平淡不過的笑,手已經扭開了車門,重新邁進了雨裡,隔著車身,望著他,“我從不臣服於弱者。”
他挑眉,“你現在有法力?”
“你沒聽說過‘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那句俗語麼?我好歹也曾是暗界的戰神,不是嗎?”我把手信信地搭放在車頂上,閒閒地望著他。
可身如置於最凜冽的火爐,灼痛的感覺,徹心徹肺。
林丹青表情略怔,撐著黑色的傘,站在對面,靜靜地看著我。
錦夜這張本來過於清秀文氣的臉,大概已經有了變化吧。我想。
在從車裡出來的時候,我用盡最後的氣力,剔除這些年的偽裝,強行喚醒那縷被封印的精魂,恢復了我本來的面目。
原來的我……也算得上美人吧。
至少,衍曾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它狹長而妖嬈,從未被馴服。
雨鋪天蓋地。傾盆,洪流。
火紅色的長髮飛揚四散,拂過我金色的眼睫,那是三生彼岸,曼珠沙華的本來顏色。
林丹青終於開口,他並沒有吃驚,連淺淺的愕然,也掩藏在他過於純淨的眼眸深處。
“告訴我,錦夜,你後悔愛過衍嗎?”他問:“你何必總那麼傻氣,為另外一個人把自己逼到絕境。”
我挑眉,“為什麼要後悔?”
愛就是要不顧後果,就是要淋漓盡致,就是要正邪不分,就是要痛徹心扉,就是要萬世沉淪,不留遺憾。
縱然早知此生成灰,也不能有絲毫猶豫退縮。
甚至於,到如今罵名千古一無所有——那也不過是我自己的選擇。
林丹青仍然這樣看著我,先是平靜,而後,低頭,抿嘴,微笑,“錦夜,除了衍外,其他人,你都不記得了嗎?”他問。
我眉梢微揚,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他卻不欲多說,手指箕張,一道璀璨的光柱在他的掌心裡慢慢形成,變成一柄光劍的模樣。
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可真的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還是覺得有點驚異。
難怪當初安穆只看了他一眼,便執意要追殺他。
——當然,倘若安穆當時真的與林丹青對上了,只怕倒黴的人會是安穆吧。
在林家,不同的等級,形成的光劍是不一樣的。
如林丹青這般白得沒有一點瑕疵,彷彿鑽石光芒的劍,這麼多年來,我只看見一個人試用過。
只是,那個人早已經作古了。
“很好,先讓我見識見識,戰神錦夜的實力。”林丹青閒閒地抬頭,將劍橫於胸口,淺笑著說。
我也離開了車邊。紅色的,長長的,如水藻般的頭髮,在風雨裡張狂凌肆,我沒有武器,當年那柄沾染了太多族人鮮血的劍,也在我嫁給衍時,扔到了三生河裡。
不過無所謂,切掉了這頹靡的匆匆幾百年,我還是那個勇往直前,不知畏懼的錦夜。
“你打算就這樣迎上我?”林丹青看著我空空的雙手,不認可地問。
我搖頭,隨即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截被狂風捲來的斷枝,手指摩挲著它粗糲的紋理,抬頭間,笑如妖魅,“用這個……”
話音還未落盡,人影已經閃到了他的面前,柔韌的樹枝在揮出時崩斷,滑到手心的,是藏在袖子裡的那枚匕首,它被衍的血染過,紫色的匕身映著閃電,冰涼刺目,逼著林丹青的頸脈。
——誰規定說打架還要遵守規則的?
我說過,我和林子情是同一類人。
至少,在戰鬥中,只會算計,不含感情。
我可以算計出每個角度,每縷風,每股氣流,甚至於每個出招間隙的那零點零零一秒。
不然,以暗界高手如雲的狀況,憑什麼就我能脫穎而出?
我可沒有衍那種與生俱來的法力。
可是,我還是沒有一招制住林丹青。
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快。
匕首從他微偏的頸側滑了過去,黑色的傘早已經落到了一邊,溼漉漉的頭髮切斷了幾縷,飄到了地上。
在他躲過去的時候,我便知道情況不妙,果然,下一刻,他的光劍已經抵到了我的腰側,林丹青柔韌而好聽的聲音在耳側響起,“不過爾爾。”
我笑,很快將匕首滑到另一個手上,朝著他握劍的手切下。
即便這樣做,在傷他的同時,我也會被他重創。
不過——
除了精準外,我還有一個讓敵人膽寒的特質,那就是,從不把自己的生死計算進去。
林丹青大吃一驚,想收回來,卻已經來不及。
匕首滑過他的手腕,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與此同時,光劍入骨,非常筆直乾淨的切口,薄而銳利,我幾乎能感覺到無數血管斷裂地脆感,有什麼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腹部一片溫熱。
不過,腹部的傷還不至於在此時影響我的攻勢,而林丹青手上的傷,卻很嚴重地制約了他使劍的力道。
這樣說起來,我並不吃虧。
雖然我明顯傷得比他重。
如果剛才我的勝算不算大,現在,應該能半斤八兩了吧……我退開一步,含著笑,歪著頭看他。
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
……不過,天殺的,真的很痛。
再一次強調一遍,我討厭這幅軀體,討厭啊討厭。
它讓我虛弱。
林丹青也站在原地,他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傷口,看了看我的傷處,又抬頭看著我的臉。
“我原以為你只會傻一次,沒想到,你還會傻第二次,你果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主。錦夜,那只一無是處的貓,真的值得你連命都不要嗎?”
我聳肩,“誰說我連命都不要,問題是,你又能要得了我的命嗎?”
拜託,別把我說得那麼偉大嘛,人家會汗顏的。
我只是自信罷了。
自信——你攔不住我。
“強行喚出被封存的元神,這樣的狀態每持續一秒,你的元神就會損耗一分,它遲早會消耗殆盡,到時候,你還能活命嗎?”林丹青並沒有趁人之危,他非常犀利地指出我的處境,反手將光劍收了回去,淡淡地站在我的面前,“錦夜,我不想傷你,你不需要與我爭得兩敗俱傷。”
我默然。
他說的,確實是實情。
離開衍的時候,我便將元神封在了魔宮的封妖臺上,此時強行將它喚出來,本尊會迅速枯萎,過不了多久,它就變成燒火的柴了。
死狀貌似很慘呢。
不過,結果也不一定。只要我的速度夠快,趕緊擺脫林丹青,帶著小愛離開,再趕緊恢復,充其量黃掉幾片葉子,只當免費染髮了。
見我沒有一點妥協的意思,林丹青蹙眉道,“別逞強。”
“沒辦法,我一向狂妄。”我不以為意地笑笑,手腕一緊,匕首燎出火紅色的焰。
林丹青無法,只能繼續迎戰。
車門卻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
本來昏迷的小愛,不知何時已經甦醒。他跨出車,扶著車身,勉力地站在雨中,凝眸朝我們望來。
林丹青與我一起轉身,一同望向大雨傾盆裡的小愛,柔軟的頭髮服帖地粘在他的臉頰上,小愛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清明與洞悉,他靜靜地望著我,臉蒼白得出奇。
我突然覺得慌張,好像面前這個陪伴自己那麼多年的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初見的陌生人。
他緩緩地站直身子,踏著破碎的雨滴,閃電在他身後幻化成流虹,他向我走來時,我恍然又回到了曾經的大殿,白紗飄揚,明鏡的地板對映著我自己的影。
——那個殘忍、自私,將世界規則視若無物的影。
小愛終於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抬起頭,流光溢彩的碧色雙眸,如一道刺目的光,讓我不敢直視。
我心生怯意,全身虛軟,所有的力氣瀉於無形。
“小愛……”我叫著他的名字,可是突然間,又不確定了,“或者,音?”
小愛不置可否,只是望著我,用一種極難描述的眼神,傷感地注視著我,好像能透過這幅表象,看進靈魂最深處去。
如果,我還有靈魂的話。
他沒有做聲,可我想,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從前的小愛,不會沉默地應對我,它會耍賴會嬌嗲會生氣會彆扭,可從來不會沉默,因為他的存在,才讓這漫長如荒漠的流年變得盎然生機,可是在此時,在他這樣望著我的時候,我突覺得寂寞。
好像跋涉千里,一路行來,我終於丟失了一切我抓住或者未抓住的東西,終於孑然一身,終於目睹世事流沙過隙,一切歸於虛無。
我知道,從前的小愛再也不在了。
我自私地囚禁了它數百年,讓它屈於此身,讓它痴傻單純,讓它日復一日地去取悅我這個仇敵,現在,到了算總賬的時候。
“小愛,你都記起來了嗎?”我勉力想扯一點笑容來,可是唇角僵硬,想必,這一抹笑,一定無比難看。
他深深地望著我,深透骨髓,然後,又一點點地挪開,後退,遠離。
“為什麼會是你?”他終於開口。
聲音嘶啞得近乎絕望。
我將臉偏向一邊,眼眶溫熱,笑靨如花。
“你還想護著他嗎?”林丹青站在不遠處,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現在的小愛,是不是還肯接受我的維護。
我也不知道,現在我與他,到底是友還是敵。
“錦夜,你先恢復原狀。”林丹青再次開口,他朝我靠近了一些,“不要再逞能下去了,你會死的。”
林丹青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幾乎稱得上關切。
我啞然失笑。
突然發現自己真的沒有什麼立場。
其實,從始至終都不曾討厭過林家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小愛,林丹青便不是我的敵人了,而小愛,此刻,也未必站在我這邊。
這麼多麼狗血無聊的一個爛攤子啊。
我勇往直前,走到荒涼寂野,欣然轉頭,卻發現身後早已空無一人。
不知自己因何要前行。
不過,無所謂,反正我一直是個傻子,早已經做了一堆沒立場的傻事,又何懼再多一兩件?
“護倒是談不上,不過,我現在就是要帶走小愛,不管你願不願意,也不管他願不願意。”至於我和小愛之間的事情,也要等他先安全了再說。
“理由?”林丹青挑眉問。
我嘟著嘴,閒閒地回答他,“我做事,從來不需要理由。”
興起則往,興盡而返,理由這個東西,太過可笑。
想做的事情,何必要巴巴地去找好藉口,不知是欺別人還是欺自己。
林丹青聞言,並沒有用一副衛道者的口氣訓斥我妖女,他竟然笑了起來,笑容純淨一如當初,眸色在雨滴後璀璨如旭陽的光芒,他收劍而立,在雨幕後靜靜地看著我。
“錦夜,你果然和他口中的一樣。”
我側目,不解地望著他。
他?
“你帶著小愛先走吧。”林丹青並沒有解釋什麼,他說完這句話,便轉向了酒店的方向,白色的身姿幻影般閃過,人已經消失在我面前。
這樣的速度,即便是安穆,只怕也望塵莫及吧。
我心中駭然,也隨之望向酒店那邊。
果然是衍。
衍已經掙脫了符咒,從酒店裡走出來了。
林子情顯然沒有制住他,他幾乎是被氣流激出來的,皮鞋在雨水濘泥的水泥板上滑出兩道長長的水痕,林子情很快穩住了身形,可全身的氣機,都進入了極度緊張的狀態。淡淡的光柱如泡沫一樣,將他與從天而降的雨水隔開,撞上光柱的雨滴,碎成煙霧。
那是遇到真正的危險時,才會被激發的潛能。
林子情遇到對手了。
或者說,他從來就不可能是衍的對手。
相比之下,衍太淡定太氣定神閒了,他一步一步走來,宛如神子降世,華光四溢,如此滂沱傾盆的雨,竟沒能打溼他的半寸髮梢,半寸衣袂。
“子情。”林丹青鬼魅一樣出現在林子情身後,淡淡道,“你帶著錦夜走吧。衍交給我。”
林子情轉頭看了丹青一眼,他什麼都沒問,只是果斷地斂了氣機,轉身,快速朝我跑來。
見到我現在的樣子,林子情怔了怔,隨即恢復如常。
“錦夜。”他停在我面前,“我先送你和小愛離開。”
“你送小愛離開吧。”我淡淡道,盯著站在前方的林丹青與衍。
“你留下來也幫不上忙……”林子情說著,便要拉我上車,不過,他的手剛伸過來,便發現了小愛的異狀。
小愛站在不遠處,神色有點木然,清清冷冷的,如一個迷了路,也無家可歸的孩子。
可我知道他已經不是孩子了。
他或許迷惘,很多東西還不適應,可他是妖界之王,他同衍一樣,是上古諸神般的存在。
“小愛……已經?”林子情探尋地望向我。
我默然,等了等,旋即道:“他未必還肯跟我走,你帶他先走吧,林子情,我知道你是一個守信之人,我把他交給你,我答應你的事情,也一定會做到。”
林子情尚未回答,我已經抬起腳,大步朝衍那邊走去。
至始至終,我都沒有再看小愛。
與他在一起的這幾百年,是我偷來的緣分。
現在,小愛甦醒了,我們緣盡了,那就好聚好散,誰也別強求什麼。
來日再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恩情不論,塵歸塵,土歸土,如此,便罷。
至少,此刻,林子情會照顧好他,我放心。
雨越來越大。
我全身早已溼透,可是行走間,隨行的光暈,又將雨水蒸乾。
我們都是遊離在這個塵世之外的人。
在塵世裡墮落了那麼久,也許,很多事情都要做一個了斷了。
既然大家都在,那就敲鑼打鼓,生旦淨末醜粉墨登場,把這場大戲一起演到落幕吧。
從長街走回酒店廣場的路上,從腹部湧出的,溫熱的血灑了一地。
雨水於是變成淡紅色,打著璇,沉澱在地板的凹洞裡。
衍和林丹青還在對峙。
衍在審視,他望向林丹青的目光從探尋到凜然。
“清是你什麼人?”他忽然問。
林丹青微微一笑,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長劍指於身前,驕傲地說:“如果有疑問,贏了我再說。”
他的笑依舊純淨得沒有一點雜質,可是,卻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林丹青了。
我終於走到他們旁邊。衍的注意力也從林丹青那裡移到了我的身上,他的目光掃過我的傷口,又在我的臉上停留了許久,“錦夜,你站在哪一邊?”他問。
我無法回答。
“哪一邊都不站,我只是——”我仔細考慮了一下自己的立場,終於嘆聲回答,“只是要保護小愛。”
“你想保護小愛,至少要先保住自己吧。”林丹青也撇開衍,也轉頭望向我,“再這樣下去,你認為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這個問題,也是無法回答的。
我確實撐不了多久。
不過,縱然林丹青已有當年那人九成風采,我知道他仍然不會是衍的對手,畢竟,那一役後,又是千年過去了,衍的法力是與日俱增的,只能變得越來越強,相比之下,林丹青太稚嫩了。
更何況,林丹青的目的不明,我又焉能知道他對小愛到底是利還是不利?
只能拖一時便是一時了。
——到時候,只希望林子情能信守諾言,將小愛帶得遠遠的,想辦法掩住他的妖氣,讓他們都找不到他。
“堅持到……堅持不了的那一刻吧。”我嘆聲回答,目光投向林子情那邊,林子情是個果敢的人,並沒有拖泥帶水,他已經拉著小愛上了車。小愛僵直地坐在副駕駛艙內,沒有反抗,但也沒有積極響應,好像一個被擺弄的木偶。
他大概還不能適應吧,突然之間,自己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車發動了,後輪推著積水,一片水花亂濺。
他就要離開了,就這樣,走了。
我心口一窒,根本無法收回視線,雨幕綿綿中,一直沉默的小愛也終於抬起頭,透過玻璃,透過夜幕,遠遠地看了我一眼。
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全身突然覺得很痛。
傷口痛,頭痛,眼睛痛,痛得就要撕裂。
這具破身體,靠。
汽車終於絕塵而去,他的身影轉瞬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我吸了口氣,將目光收回,望向面前另外兩個人,沉默了片刻,終於淡然開口,“在小愛安全之前,你們誰都不能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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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是螳臂當車,至少,這世上還有一個值得我擋車的理由。
只怕,從此以後,連這樣一個理由都不會有了。
衍深深地望著我,本待說什麼,林丹青突然勾起唇角,手臂一橫,動作快得如一抹幻影。光劍蕭蕭如龍吟,雨霧被他的劍氣劈開兩邊,如摩西杖下的紅海,浩瀚澎湃。霧氣濃而凌厲地衝了過來,竟是衝著我的。
我猝然迎戰,不過,之前林丹青一點徵兆都沒有,我受了傷,反應不可能太迅疾,這一劍避無可避,攻勢凌厲,劍芒無雙,我估算不出傷害值有多少,但肯定不低,正躊躇著,那一劍卻終究沒有打在我身上。
衍卻在同時動了起來。
他幾乎眨眼就到了我身前,白袍翻卷,露出裡面修長合體的黑色西裝,邃如深海的眼睛冷厲如霜,恢宏的光柱從他周身浮起,形成一個半圓形的玻璃狀結界,將我籠在其間,林丹青的光劍彷彿砍在了金屬上,發出刺耳的撕拉聲。
我怔然,有點弄不清狀況,衍已經抓住了我的手腕,汩汩地熱能,透過他握緊的手指,順著胳膊傳了過來。
腹部疼痛立減,血也止住了,剛才疲乏的衰竭,也緩解了不少。
我訝異地抬頭:衍卻沒有看我,他站在我的右前側,正專注地望著林丹青,透明的結界像會呼吸的肺泡,將凡塵的一切全部擋到了外面,包括林丹青越發凌厲的劍勢。
結界裡,只有我和衍。
我在瞬間的呆愣後,終於不耐地抽了抽手,“放開”,我說。
“別動!”衍沉著聲,極威嚴地斥了一句,“就算你自己想找死,也必須先得到我的允許!”
我失笑。
“在個時候,你不該顧我的。”我沒有和他吵,也沒有爭辯什麼,只是冷靜地分析著現在的局勢,“就算你現在不想我死,也不該在此刻浪費精力為我療傷。大敵當頭,削弱自己,是很不明智的行為。你鬆手,我一時半刻死不了。”
“我不喜歡冒險。”衍淡淡地駁了我一句,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依舊停留在林丹青的位置,看都未看我一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上當了。”
我怔了怔,那洶湧如海潮的熱量,仍然源源不斷地傳入我的體內。
等傷口全部癒合後,衍顯然也消耗不少,我心中一動,抬頭看著他略顯蒼白的側臉: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似乎並沒有變強,而是——變弱了。
不然,以衍的修為,這樣普通的療傷,何至於耗費他那麼多精力?
我幾乎能清晰得感受到他法力的流逝。
衍損耗一分,結界自然也變得薄弱一些,林丹青倒沒有趁人之危,他只是收劍站於一側,冷眼旁觀著。
等到衍鬆開我的那一刻,但見光芒流轉,結界迸裂,雨幕重新灌了進來,狂風肆虐,我被衍推到了一邊,倉皇間,終於看不清他們的人影。
我突然覺得面前的場景無比熟悉,彷彿千年前的歷史再次重演。
那一年,在清一人一劍,將剛剛橫掃妖族意氣風發試圖染指人間的衍逼回魔界時,也有過這樣的一戰。
清是林家上一位天命陰陽師,也是三界公認的天縱奇才。
我始終記得那日的情景:三界風雲變色,黑沉沉的天幕下是湧動不休的烏雲,接連不斷的閃電撕裂一切,三生河水翻滾如火山爆發前沸騰的岩漿,清最後逼退衍的那一劍,彷彿燃盡了生命所有的華彩,七彩流虹縈繞著那個驕傲如神祗的身影。那一劍之快,似可追回永不可挽回的時光,那一劍的光芒,亦絢爛如天地創始時最熾烈的日光,鏡頭一般,定格了那綿延千年的悠悠歲月,愈久彌新。
此戰之後,清如極光一般消亡失蹤,林家再不復當日輝煌。衍也在魔宮蟄伏了千年之久,再不涉足人間。
我緊張地看著面前那一切,不知為何,手足有點發冷。
手臂卻在此時被另一個人拉住。
我駭然轉頭,林子情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他拉著我的胳膊,淡聲道:“錦夜,這裡非久留之地,你先跟我離開。”
我心跳頓時漏掉一拍,困惑地看著他,“小愛 呢?”
“他走了。”林子情回答道:“他說,他要找一樣東西還給你。還你的恩情。我沒有制止他。”
“你為什麼不制止他!”我想也未想地叱了一句,使勁甩開林子情的手。
林子情手中一空,索性垂在身側,站在雨中,清清冷冷地望著我,“你應該清楚他不得不走的原因。”
我嗓子一哽,無言片刻,收拾好自己的遷怒,才低聲繼續問他:“他到底有沒有說要去哪裡,到底要找什麼東西?”
林子情搖頭。
我憤然:死小愛,臭小愛,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讓人省心!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危險嗎!
“……我去找他!”丟下四個字,再也顧不上前方如火如荼的戰局,我徑直轉身,林子情卻在此時重新抓起我的手,帶著我大步朝長街那邊跑去,“跟我來。”
“錦夜!”我聽到了衍的聲音,極威嚴地喝道。
他陡然收住了全部的攻勢,從半空中滑落下來。
林丹青卻在此刻做出全力的一擊,好像試圖擋住他似的,他也終於如願傷了衍,黑色的髮絲從半空中嫋嫋飄落,衍側開身,劍刃依舊刺進了他的心口,不深,一點點,卻是我剛才偷襲成功的地方。
林丹青則被衍自發的回防力震得連退了好幾步,唇角滲出血來。
衍根本沒有去管傷口,他匍一落地,便筆直地望向我,甚至不去看林丹青一眼。
“錦夜,我再問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去?”
我無言。
都這個時候了,他卻還在糾結這個簡單的問題。
“難道我對你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嗎?”我頓足,迎著他深邃得幾不見底的目光,苦笑問,“回去被你擺設在宮裡,成為你的基石,成為你徹底收復妖界的榮耀與證據?”
這句話,也是他親口說的。
衍有一瞬的失神,隨即深深地看著我,沉聲問:“你都知道了?”
我依舊笑,無奈而自嘲,“我其實不介意你怎麼看待我,或者怎麼利用我,從前的錦夜,只要你的一句話,可以為你萬劫不復,神魂俱滅。可你不該騙我。”
衍默然。
看著他沉默,我突然覺得絕望。
這些年,即便愛過恨過忘記過,潛意識裡,未嘗不希望是一個誤會,至少,能祭奠我曾經的不顧一切。
可他什麼都沒有辯解,用預設來答覆了所有的一切。
那天小愛亂跑,從寢宮竄到外殿,我追著他,經過長長的甬道,在那條水晶製成,偏偏又黑色陰森的長廊盡頭,衍對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人說,“她是一個絕好的工具,如果沒有錦夜,妖界不可能收服得那麼快,正因為有她的倒戈,才讓一向團結自信的妖界人民對自己人絕望。她難道不是一個最好的戰利品嗎?”
“可是……”那人狐疑地沉吟。
“沒有可是。我已經娶了她,其它事情不用再說。”衍打斷那人的話,從房內大步走了出去。
他出來時,外面已經空無一人。
而那個時候,我抱著小愛,站在魔宮空曠遼闊的大殿前,頭頂是黑雲密佈的天空,永遠的波譎雲詭。風灌進來,讓衣袍翻卷如浪。
遠遠有經過的侍從向我行禮,如瞻仰一出絕世的笑話。
衍走了過來,淡淡問:“怎麼站在這裡?”
我深吸一口氣,展出平生最美的笑容,火紅的髮絲溫順地束在腦後,低著頭撫摸著小愛溫軟的毛,裝作漫不經心地重複著他的話,“是啊,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他不置可否,“錦夜。”
“嗯。”
“……我們要個孩子吧。”他說。
我轉過臉,看著說這句話的男人的臉。
清晰如刀琢的輪廓,依舊英俊,卻是從未有過的陌生。
“為什麼?”我問。
“沒有為什麼,只是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他淡然回答,說完,也不多做解釋,轉身折了回去,“我可以等你準備好。”
我轉過身,看著他軒昂而漠然的背影,終於低頭,笑了笑。
“……而且,只有兩族的血,才能生出最強的人。她是妖界最強,毋庸置疑。”
這也是他的原話。
即便是孩子,也是另一場欺騙。
我可以忍受你的不愛,卻不能忍受你的步步算計,以及……那有意無意,讓我充滿希冀的溫情和曖昧。
小愛縮在我的懷裡,清透的眼睛明亮地映著我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現在,衍沉默著。
他已經無話,我也是。
“真的不愛了?”他似乎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沉凝的聲線,終於有了失落與認真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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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眸,聲音淺淡,“不愛了。”
衍再次沉默。
許久,他轉身,淡淡地留下一個字,“好。”
神色冰冷,一派漠然。
沒有後話,沒有解釋,甚至沒有再回擊,衍就這樣戛然地放棄了戰場,大步朝他身後洞開的魔界入口走去,風鼓起他的白袍,獵獵作響,冷漠威嚴,如一個真正的王者。
即便是離開,也像王者一樣不可輕忽。
魔界入口處黑雲翻卷,霧氣氤氳,他的身影就這樣沒入徹底的暗影裡。
我怔怔地看著他離開,看著那個入口在我面前合攏,看著他最後一角衣袂都消失不見。心突然痛得厲害,好像有一頭受傷的猛獸,在裡面不停地衝撞跳躍,冷汗淌了我一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