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秦遠在白玉京度過的第六個新年，也是最冷清的一年。
鞭炮聲從三更天起便不絕於耳，秋映雪自掏腰包置辦來年貨炮竹，又給內廷弟子人手一份大紅包，放半月假回家探望父母，少數無家可歸的弟子留在幫中過年。
傍晚，幫會食堂大擺慶年宴，將十張方桌拼成一張，若干弟子團團圍坐，秋映雪裹著厚重的熊皮襖坐在主位，右手席位是負責照顧她的小奴和吳術，左手席位是秦遠和花子。
美食當前，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大家都在等幫主的新年致辭。
秋映雪望著屋外的落雪像是望出了神，直到小奴輕輕拍了她一下，方舉起杯盞：“都是一家人，致辭免了，開席。”
她一口吞下盞中酒，笑著倒坎過來，以示空杯。
氣氛瞬間炒熱，眾弟子傳杯送盞，大快朵頤。屋外冰天雪地，屋內溫暖如春。
秦遠一杯接一杯的倒酒，白玉京的藏酒可不是花錢能嚐到的，這些塵封在地下的佳釀，只有重大集會時由幫主親自下令，才會從酒窖裡搬出幾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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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秋映雪的氣色稍有好轉，小酌兩杯，臉上便騰起紅暈。
“敬幫主。”弟子起身高舉酒杯。
“敬白玉京。”秋映雪舉杯示意。
又有弟子起立，杯盞遙對秦遠：“敬代幫主。”
秦遠輕抬杯底，一飲而盡。
“小姐不能再喝了。”小奴低聲提醒，“今天玩得盡興，早些回房歇息。”
秋映雪道：“每年的慶年宴，哪有幫主提前離席的道理，不用管我，該喝多少我自有分寸。”
吳術建議：“烈酒辣喉，不如以茶代酒。”
“沒事，這種酒我小時候就能喝下整整一罈呢！”秋映雪寬慰地說，抱起酒罈，要再斟滿一杯。
可她的酒杯卻被一隻手緊緊按住了。
“敬白玉京。”秦遠起身舉杯，聲如洪鐘。
喧鬧聲忽然靜了。
弟子們不約而同望向秦遠，有的嘴裡甚至還叼著雞腿。
“啪嗒”，雞腿掉在桌上。
吳術第一個起身與秦遠撞盞，而後仰脖飲盡杯中烈酒：“敬白玉京！”
“敬白玉京！”弟子們接二連三起立，觥籌交錯，“敬幫主，敬代幫主！”
只有花子沒有舉杯，她忙著跑前跑後，從不同的盤子裡夾菜放進自己的小碗。
慶年宴持續到半夜，由秋映雪親自點燃夜晚最後一響鞭炮，散席，小奴攙著她回紫薇苑休息，吳術回到藥房，秦遠和花子往洛神苑的方向走。
“我們明天也放鞭炮好不好？”一路上，花子顯得興奮無比，小臉紅撲撲，眼睛亮晶晶，“我還是第一次，和這麼多人一起過年，真熱鬧。”
“不算熱鬧。”秦遠醉聲醉氣的說。
她覺得今天的慶年宴熱鬧，是因為她沒有經歷過真正熱鬧的慶年宴。
往年，善若水會提前在一張張紅紙上寫福字，風飛鳶負責給各堂堂主分發乾貨，女弟子在過年前七天就要開始進行大掃除，白玉京裡到處都能聽見老嬤嬤的指派聲，相互登門拜年的弟子絡繹不絕，最熱鬧的莫過於秋映雪的紫薇苑，清晨打開門，就能看見幾百名各堂弟子跪在門前請安。
最近兩年，由於秋映雪的身體原因，善若水下令禁止任何人前去紫薇苑打擾。
相比之下，這個新年著實過於清冷了些。
回到洛神苑，秦遠取出一隻小盒子。
“送給我的？”花子迫不及待的開啟，是一根輕如霧谷，薄如蟬翼的紗羅，“不是衣服……”
她看上去有點小失望。
秦遠不認為給花子買很多新衣服是明智之舉，她每時每刻都在長身體，新衣服很快就會變成沒用的舊衣服，風飛鳶小時候就是這樣，無論給他多少衣服都無法遮掩那成長飛速的手腳。
花子繫上髮帶，多餘的部分一直垂到腰際。
對比矮小的她，這根髮帶的長度顯然有些過長了，但是再過兩年，長度就會變得正好。
“謝謝。”花子說，遞給秦遠一隻小藥瓶，“禮物。”
秦遠開啟瓶塞聞了聞氣味，金瘡藥？
奇怪的孩子。
……
……
雪下一夜。
也許是昨日慶年宴後，回房路上受了風寒，也許是飲下的烈酒燒壞內臟，秋映雪從清晨開始發熱不退，嗽血不止，為此白玉京召集了龍城及臨城所有有名望的大夫會診，無果。
“傷在五臟六腑，怕是回天無力。”吳術嘆氣，“如果有天山雪蓮吊命，應該能再撐些時日。”
小奴急得淚流滿面，斷斷續續的說：“天山雪蓮是皇家貢品，前年姑爺從龍總捕那裡討來一隻，已經吃掉了……”
雪蓮易得，而天山雪蓮不易得，那是生長在天山絕境之巔，極難尋覓的稀世珍寶。
小奴放飛了一隻風隼，通知遠在東海的風飛鳶趕回，順路去黑市看看有沒有天山雪蓮，無論多少錢一定要買下來。
“清虛化魂丹可用？”秦遠問，想當初花子如此嚴重的傷勢都可以治好，秋映雪一定也……
吳術道：“清虛化魂丹是療傷聖藥，幫主這樣的癆病，那玩意治不好。”
小奴忽然想到：“姑爺的藥箱裡還有一些續命丹，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用那個。”
吳術唉了一聲：“只得如此。”
秦遠輕輕推開房門，仔細壓牢，在秋映雪床前坐下。
她病的不省人事，秦遠想起多年前老幫主因病離世之前，也是這樣，頭兩天莫名神采奕奕，而後突然一病不起，不過多久便撒手人寰。
那時秋映雪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秦遠默默捂住眼睛。
上天不該這麼早就將她的生命奪去，她才是最應該活到長命百歲的那個人。
“去天山吧。”花子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秦遠身後，她的聲音輕得就像風在低吟，“我爹是識遍千花百草的魔教憐花使，爹爹會的，我都會。我可以幫你找到天山雪蓮。”
秦遠抬起頭來，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裡流淚，不該在秋映雪的榻前、花子面前流下軟弱的淚水。
可是當情感溢位，山洪暴發般無可抑止，秦遠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花子溫柔撫摸著他的頭髮：
“我會幫你，賭上花家後人的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