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秋去春來。曹英路過花園,看見孟森在沙地上專心致志地練字。他突然想到什麼,回屋取了一個包裹來。
孟森興沖沖地回到傭人院子對母親說:“媽媽,你看。這是老爺給我的筆。另外這個是他讓您轉交給學堂師傅的。”
孟母經過明珠一事,有些警惕:“怎麼老爺不自己給師傅,卻讓你轉交?”
“老爺說,一會兒師傅就來了,他外出有事,等不了多久。”孟森答道。
“好吧。”孟母只當包裹是老爺給學堂師傅的,便將包裹拿到裡屋放好。孟森又在地上開始練字了。
過了一會兒,塾師閒步走來。
“師傅來了,曹老爺有東西給您,您稍等片刻,我去取一下。”孟母說著便往裡屋去取包袱來。
塾師便邊等邊看孟森練的字,接過包裹,開啟一看,會心笑問孟森道:“你識得多少字?”
“三百一十五個。”孟森從小在傭人堆裡玩耍,毫不怕生,又有孟母調教,應答自如。
“呵呵,別人都說約莫三百、四百。你怎麼說得這麼確切?”塾師問道。
“我每學一個字便記下來,先生你不是這麼學的麼?”孟森反問道。
“我?哈哈,我年紀大了,記不得怎麼學的了。”塾師繼續問道,“你最先學的是什麼字?”
“人。”孟森不假思索地答道,“媽媽說要識字,先學‘人’。”
塾師聽著孩子答話,捋須頷首,也沒多說話就微笑著走了。
晚上孟母伺候曹少爺睡著後便回了自己的房納鞋底。忽然聽見叩門聲,原來是曹英。
“老爺,您有什麼事嗎?”孟母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先把房門和窗戶開了再給主人倒了一杯茶,立在一旁,很是機警和恪守主僕之份。
“我來找孟森的。”曹英說著抿了口茶,“他不在嗎?”
“他到隔壁院去玩了。怎麼,他又闖禍了?”孟母生怕孩子闖禍,急忙問道。
曹老爺笑道:“沒有。瞧你說的,像是我來只會告狀似的。”
孟母羞愧得低了頭。
“我來告訴他,讓他明天去學堂。”曹英說道。
“太太們應允了嗎?”孟母擔憂地問道。
“這個你不用擔心。”曹英見自己在這兒,卞氏似乎一點都不自在,便起身說走。孟森正好拿著一件長衣蹦蹦跳跳進門,和主人撞了個滿懷。孟森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嘰裡咕嚕先說了一通。待看清了才趕緊退後告罪,瞥見母親眼神裡的威嚴。
曹英笑問道:“什麼事高興成這樣?”很奇怪,他面對曹不一時,不苟言笑;對著孟森,卻儼然是個慈父。
“我跟隔壁阿郎叔叔學了幾句閩南話。”孟森答道。
“我說呢。還有更讓你高興的。明兒去學堂跟著師傅讀書吧。”曹英剛說完,孟森就歡呼雀躍起來。
“你手裡的衣服是怎麼回事?”孟母問。
“哦,差點忘了。這是阿郎叔叔的衣服,破了個口子,請您給補一補。”孟森把破口指給母親看。
曹英臉上的笑顏已漸漸消散了,追問道:“阿郎是誰?”
孟母一面答話一面從兒子手裡拿過長衣:“就是福建來的那個長工,幹活挺勤快的。”
曹英一把奪過長衣,並不仔細看便說:“不是挺好的嗎?”
“叔叔說這兒破了,那兒也破了。”孟森踮著腳要指給曹英看。
曹英便彎下身對孟森說:“要是那個阿郎叔叔再讓你帶衣服回來給媽媽補,你就說老爺的衣服還補不過來呢。知道了嗎?”
“知道了。老爺的話我一定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孟森答應道。
“森兒——”孟森童言無忌正中孟母痛腳,孟母話出口才知自己失態了,忙致歉道,“老爺,對不住。我在您面前失了規矩了。那衣服您還是給我吧。我抽空補,不會耽誤活計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以後還能不打照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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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院裡的人憑什麼給她們院的人補衣服。沒事和他有什麼好打照面的。”主人語氣出奇地強硬,“這件衣服我讓別人補了,親自送去。看他敢不敢使喚我們院裡的人。”
孟母被說得臉紅到了耳根子,只等到曹英走遠了才敢抬頭。
雖有曹英的包票,但第二天孟森去學堂,孟母還是不放心,遠遠地跟在後面。果不其然,孟森前腳剛到,太太們就烏泱烏泱地跟了來。為人母,自然怕兒子吃虧,孟母想出面把孩子拉回家,剛探出身子,卻被一隻手拽住了。她回頭一看,正是曹英。主人目光沉著鎮靜,悄聲說道:“別擔心。師傅會有辦法的。”
“讓一個傭人的孩子上咱家的學堂,這怎麼行?我們家孩子聽說,都吵著不上學了。”
“今天這個傭人的孩子能上學堂,明兒別的傭人的孩子也都要吵著上學堂了。這個先例可開不得。”
“就是,這也太不成體統了。這可是我們花的錢吶。”
幾位太太唧唧喳喳地圍著塾師說個不停。
塾師開始並不說話,板著臉站在那兒,直到有些慍怒才咳嗽了一聲。幾隻鬧麻雀就住了嘴。塾師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一直說,學生太多,事務料理不過來,想找個書童。老爺和老夫人那邊也是應允了的。我知道這大家也有大家的難處。要添個工是得籌劃著來。如今,我找了個不要工錢的書童,太太們不滿意。想來是有太太願意出錢去外面請人咯?”
“哎呀,瞧我這記性。老爺那邊還等著我泡茶呢。那些丫鬟都笨手笨腳的,泡不好。我先回了。免得老爺找不著人。一會兒又大發雷霆。”膝下並無子息的姨太太先打了退堂鼓。
另外一位太太也萌生了退意,找了藉口走了。倒還有兩位太太心中有成算,不容易被唬住:“工錢不工錢的先不說。書童肚子裡好歹得有些墨水才行。都說便宜無好貨。先生不妨讓我們試試他。免得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壞了先生的名聲。”兩個人輪番發問,研磨、報數、寫字等無一落下把柄。
“太太還要考下去嗎?今天的課已經延後很多了。”塾師說道。
兩位太太一撇嘴,擠出笑意道:“倒不像個十足的草包,師傅真是有眼光。我們就不打擾了。”剛轉身,兩張臉便鬆垮了下來,耷拉得跟馬臉似的。
曹不一見孟森進了私塾,連忙跑過來拉他到自己身邊坐。“以後你就可以跟我一起上學了。他們都說和我不同姓,不愛跟我玩。像是誰願意和他們玩似的。對了,巷子外邊有賣碗兒糕的,等放了學我們一起去買來吃。”曹不一說著搖了搖錢袋,銅錢碰得叮噹響。
放了學,兩個孩子興沖沖地往巷子外跑。
“幹什麼去?”曹英見狀問道。
“買碗兒糕。”跑得大汗淋漓的孩子停下行禮說。
“去吧!”曹英說道。
兩人到了巷口:“老闆,碗糕怎麼賣?”
挑擔的小販說道:“豌豆糕一個銅板一個,八寶糕兩個銅板一個。”
曹不一從錢袋裡摸了又摸,尋了又尋,小心翼翼地把錢袋翻了過來:攏共兩個銅板。
“小少爺要什麼的?”賣糕人問。
曹不一盯著八寶糕看了許久沒說話。孟森會意道:“哥你吃吧,買八寶的。昨天媽剛給我買過,興許家裡還有呢。”孟森說完咽了一下唾沫。曹不一又看了一眼八寶糕,毅然決然地指著豌豆糕說:“來兩個豌豆糕。”
“再來兩個八寶糕。”此話一出,兩個孩子回頭愣愣地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曹英。曹英從兜裡掏出錢來付給小販。兩個孩子一手拿著一塊碗兒糕,一面吃一面歡快地聊著。
“你瞧這八寶的還有紅棗呢。”
“我剛吃著了一顆紅豆。又沙又甜。”
“我兜裡還有汪奶奶昨天給我的紅棗,你吃吃看。”
“把棗核種在地裡,明年就能長出棗樹了。過幾年,就能結棗了。”
時光逐水。十多年過去,一顆棗核已經蛻變為一株高大挺拔的棗樹了。孟森跟著塾師讀了七八年。後來換了塾師,曹英問他還想不想在學堂讀下去。孟森說經史子集讀來讀去也不見長進,索性不再上學,留在家裡幫忙。孟森後來又跟著劉家的管事們天南地北地跑起行商來。他頭腦活絡,又肯學,為人豪氣。幾位管事沒有不喜歡他的。
出去闖蕩讓孟森有機會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他仍看書,不過看得雜,經史子集早被他丟一邊了。曹不一和孟母都愛聽他說外邊的稀罕事,也常被他逗笑。曹不一經常笑得捂著肚子衝奶孃說:“阿媽,你看弟弟又編瞎話了。”孟母也只笑而不語。
“哥,老爺叫你去呢?”大步跨進門的青年,皮膚微微呈現出古銅色,臂膀結實,目光炯炯有神,他正是孟森,已經由曹英取字“友林”。他剛從外邊跑了回來,這幾天恰在家裡歇著。剛開春,可販運的東西還少。
放下書,探出頭來的青年面目清秀,皮膚白皙,他正是另一個主人公曹不一,也是曹英取的字“戒之”。曹戒之笑道:“十來年了,毛躁脾氣可是一點沒變。父親給你取字的時候怎麼沒考慮到這一點。”
孟森一躍坐到了書桌上,拿起桌上的茶就往嘴裡灌,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放下茶就催道:“快走吧!別讓老爺等急了。”
兩人步履輕快,談笑間,已到了曹英的書房。孟森停在門外,曹不一恭敬地進去。曹英雖然不是嚴父,卻也不苟言笑,難以一展濃眉。因此兒子對他並不親近,在他面前也是謹小慎微的。父親依舊是那副臉孔,抬頭問道:“近來書讀得如何了?”
“正看《文學改良謅議》。”
曹英點點頭:“很好。姨太太說你老大不小,該謀份差事了。我想了很久,覺得是時候讓你出去見識見識了。留在家裡閉門造車難有大成就,反而得聽他們的閒話。好在今年收成不錯。你準備準備,明天去范陽大學應考吧。我聽說那裡的學子歷來不凡。更何況師長們或是遊歷各國見聞頗豐,或是博學強知、造詣頗高。”
兒子連連應道:“是。”
曹英又問:“友林可在外邊?”
“在呢,老爺。”孟森畢恭畢敬地進門答話。
“你也收拾收拾一起去吧。可不是讓你去照顧他。況且據說那兒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的。你腦袋活絡,是塊讀書的材料,不去可惜了。多讀些書、長些見識,以後是有用的。”
兩個年輕人翅膀硬了,早想出去轉轉,興然領命出來。
“少爺,奶孃請您移駕舍下。不知可否賞臉?”奶兄弟孟森逗笑說。
“越大越沒規矩了。跟那些人一樣,學會消遣我了。看我割了你的舌頭來下酒。”曹不一說著就要拿他。
孟森只管跑,並不示弱,進了他們母子居住的傭人大院就嚷道:“媽快救我!”
孟母正在廚房裡忙活,拿著湯勺就出來,佯裝生氣,說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也該少爺管管你。”仍舊回廚房。
曹不一先不急著追孟森,反向奶孃說:“阿媽你也來取笑我。什麼少爺不少爺的。我幾輩子不還是您的兒。跟他一樣拿話來臊我。”說完仍要去揪孟森的耳朵。卻見孟森在房門旁偷偷向他招手,便也不聲張,輕腳輕手地進了門。原來孟母做了一桌吃食,讓孟森來請。兩人正盤算著要偷吃,孟母已經端了湯進來。依舊像兒時一樣,輕打兩人的手,說道:“多大了還跟饞嘴的貓兒似的,洗手去。”兄弟倆嘻嘻一笑洗了手來。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阿媽這麼偏疼我。”曹不一問道。
“這話說的!像我平時虧待了你不成。”孟母邊說邊給曹不一夾菜。
孟森笑說:“是呢,虧了我也虧不了你呢。”
母親立即一碗水端平,夾給兒子:“同樣的待,不厚此也不薄彼。”
“我是笑哥呢,媽自然是兩個都喜歡。”孟森大口吃道。
“以前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如今大了,要顧著體面規矩。首要的就是稱謂。先不說讓太太、姨奶奶們聽了笑話。萬一傳到老爺耳朵裡,該說我管教無方、沒規矩了。”孟母叮囑道。
“是。不過是叫哥叫順嘴了,而且老爺是不會怪您的。”孟森說道。
孟母又問:“今天老爺可叫少爺去過?”
“剛去過了。媽怎麼想起問這話?”孟森答道。
“今兒是少爺的生日。我料想即便旁人忘了,為人父的總該記得。”孟母說道。
“還有奶孃記得呢。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難怪父親給了我那些東西,又說了那番話。”
三人聊了些家常瑣事,兒子將應考之事與母親細細說了。孟母聽了心裡有喜也有憂。放下飯碗就把針線筐端出來了。
“媽,你這是幹嗎?”孟森問道。
“這原本是預備給你們端陽節時穿的。你們明天就要走。我得趕出來,好讓你們帶去。”孟母一面納鞋底一面說。
“阿媽您別忙了。到那邊買不就是了。”曹不一勸道。
“你這孩子,那買的東西能有家裡做的好?出門在外鞋子最重要了。要合腳、耐磨。好鞋子能多走幾十裡路呢。”孟母仍舊忙活著。
“媽您以為我們去西天取經呢。費不了什麼鞋。”孟森笑道。
“呸呸呸。什麼西天不西天的。明兒要出門了,說點吉利話。”孟母上了年紀,竟也開始信莫須有的東西了。
曹不一衝孟森笑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讓阿媽安心些吧。”
到了第二天,挑夫一早便來把行李運到碼頭去了。孟母在送行的路上不住地叮囑。即將遠行的青年心早就飛了,哪裡聽得進那麼許多。況且,孟森已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了。倒是曹不一看到奶孃眼睛有些腫,很心疼。孟森從旁解釋是連夜趕製鞋的緣故。
“怎麼不見老爺來?”孟母向人群裡尋了又尋,問道。
“早上我去和父親道過別了。阿媽,父親那兒就請您多照顧了。他身體不好。我又不在身邊。”曹不一答說。
孟母說:“放心吧。大夫囑咐的杭白菊去年就備下了很多。保管能喝到今年新茶下來。你們也要互相照應。尤其是你,友林,別忘了病從口入。你小時候,老爺疼惜你,把中秋的陽澄湖大閘蟹分了一隻給你。誰料你與蟹肉天生不和,生了一場大病。你此去范陽,得多注意。”
孟森笑道:“媽你糊塗了。我哪吃得起那東西。再說,陽澄湖的大閘蟹幾時能送到那麼遠的范陽去。”
曹不一在一旁笑道:“真應了那句古話‘兒行千裡母擔憂’。”
三人一面說一面向渡口走。直到渡口,料不能再相送了,孟母才又叮囑了一番。開始還強顏歡笑,待船開時,一揮手就忍不住流下了熱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