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站了起來，對面席上的瀚海大都督之子伏帝匐也站了起來。此人代表著回紇，下轄六府七州，北漠九姓裡的悍族。
自漠北地區歸順太宗皇帝後，他們常常透過“參天可汗道”來京朝拜。而回紇除了在對突厥作戰時屢派兵馬相助、編回紇人入唐軍之外，還是唐與突厥間的天然屏障，不能不重視。
李隆基友好地拱手後退半步，請他先祝酒。
“聖神皇帝，臣來朝時，臣母可敦（回紇皇后）告訴臣，洛陽女兒美，多多帶回去。” 都督之子敬酒道：“聖神皇帝莊嚴大慈天相。臣今日始知洛陽女兒美在何處，非胭脂美，是走在街巷上落落大方的美，是肆鋪裡與男子並肩勞作的美，是作為女官昂首行走在朝堂上的美。”
上官婉兒笑著遣太監下階接過他的酒。小聲對武皇說：“回紇都督的兒子。看樣子想跟皇上結門親家呢，適齡皇戚這會兒沒年齡相當的，他得再等兩三年了。”
“臣願求方才頻頻以銀針試膳的洛陽女兒。”都督之子指向了石榴。剛才石榴專注於雪仙果時，他就盯著石榴看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這個洛陽女兒很美。
認真工作的女人最美，回紇人不愛花瓶。
“准奏，賜百金。”武皇飲了一口杯中酒，很受用伏帝匐的恭維。
攔著石榴的那兩個侍衛立刻放開了她。石榴被這個忽然劈下來的天雷震到了，被、被皇上賞賜給那個陌生外國人？七娘慌忙走過來推了她一把：“謝恩……”
說罷強扶著石榴行禮，禮畢仍不敢放開她，怕她一時受不了，跌倒在明堂上，殿前失儀。七娘扶石榴往後站了站，看到臨淄郡王手中的酒杯搖晃，酒水灑溼了衣襟，忍不住默嘆，一對冤家啊，可惜不能終成眷屬。
“認命吧，石榴。他將來做了瀚海大都督，你不就跟著享福了？”七娘悄悄在石榴耳邊介紹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啞師傅也走過來握住石榴的手，默默傳遞自己的關懷。
石榴定定神，把求助的目光拋向吐谷渾可汗。老大，您不能見死不救哇……
可汗豈不知她有相好的男人，當下為難地搖了搖頭，指指小曦皓：綠豆娘，別怪幫主不管你，幫主我已經有了崔氏夫人了，二兒子都這麼大了，沒辦法再跟回紇那小子搶女人，會被明堂上下笑話死。你想法子自己溜……
石榴又把目光投向小曦皓，今天不該帶你這小鬼來，沒有你，可汗還能裝一把色狼。怎麼辦才好呦，老天爺，觀音姐姐，顯個靈吧！
小曦皓看到石榴在盯她，以為又有糖吃了，自覺地從可汗腿上爬下來，一路跑著奔向石榴。
石榴眼中一亮，好樣的，小鬼，趕緊過來把姐姐拽過去，你爹不能當色狼，你還可以頂上嘛！想必女皇更喜歡小孩子，那個什麼都督之子應該也不好意思跟一個小娃娃搶女人。
她心中有了計較，微微伸出雙手，示意小曦皓過來。小曦皓在眾目睽睽之下，沒辜負石榴的期望，直接跑到她跟前，習慣性地抱住了石榴的雙腿。
石榴暗舒一口氣，朗聲朝著都督之子說：“這位小可汗似乎有意與您搶親呢。宮婢雖蒙聖眷被賜與您，依著草原上搶親的風俗，宮婢此時已被小可汗牢牢抓住，當嫁給他。”
不等都督之子回答，李隆基已經快步走到了前面啟奏：“皇奶奶，吐谷渾與漠北確有此民俗，不如另擇洛陽女兒賜與回紇，兩全其美。恭喜皇奶奶今日可飲兩次喜酒了。”
先甩了回紇要緊。李隆基和石榴在這一點上高度一致，一個隨機應變，另一個緊跟相合，搶親之勢已成，哪怕為了面子，回紇也不會在明堂上當眾跟吐谷渾撕破臉，更何況抱著石榴的是個年僅三歲卻與他同樣地位尊貴的娃娃。
大家頭一次見面，彼此又沒有生死契闊的感情，都督之子應順水推舟再討美人，撇開石榴給小曦皓算了。此為當前形勢下最圓滿的結果。石榴垂首，伸臂抱起小曦皓無聲示威。她和郡王懂的利害關係，回紇都督之子一定也懂。
都督之子果然一笑了之，頓首再拜，等著武皇賜他個更好的洛陽女兒補償。
“……要奶！”小曦皓貼在石榴胸前，想起了他一直沒能得到滿足的要求，嚷嚷起來。小拳頭緊緊捏著，大眼睛骨碌碌亂轉，像命令僕蘭那樣衝著石榴嘟嘴：“要糖，要奶！”
武皇見狀，忍不住掩袖而笑，指著小曦皓對上官婉兒說：“大類太平，一刻也離不了乳孃。”隨即和藹地命太監把他抱上來，親手賞賜金銀玩器。
“皇上，他叫慕容曦皓，吐谷渾可汗之二子。”上官婉兒在旁邊稟明這小孩的身份。
“曦皓，朕賜你乳孃三人，糖百匣，可好？”武皇從呈上來的玩器中拿出一柄金鑲玉的撥浪鼓，搖著逗這個小孩子玩。孫輩已長成，她開始盼曾孫了。
小曦皓被撥浪鼓吸引，抓在手裡喊著好。有糖，還有撥浪鼓，小孩子最容易滿足。
上官婉兒便宣了聖諭，司膳坊宮人仍賜與回紇的伏帝匐，另有百金與十名良人同賞，待三年後選適齡宗室女再結姻親。乳孃三人賜與吐谷渾的慕容曦皓，另有百匣新制御糖點心同賞。
李隆基跺著腳，要衝上去再求，被石榴搶先一步擋在了他前面。
可汗討得，臨淄郡王討不得。這是國與屬國之間的事，關係微妙，石榴不想再複雜化。
“郡王，回去擴修馬廄，戰馬就要送來了。替我照顧小槐子。”石榴勾起嘴角，藉著七娘在身側掩護，朝他輕飄飄地撇下這句話，一絲不苟地循禮上前謝恩，站到另一個陌生而高大的男人背後。回紇？我不但敢去敢回，還不空手回。郡王，你不是缺馬麼，石榴到回紇給你謀些。
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
也只能以這些“所謂”來安慰自己了。難道非得撞柱而死鬧得所有人都不愉快啊……
石榴隨著她的新男人跪坐於席上，恭敬地為他斟了一杯酒：“婢子喚作石榴。您可以賜婢子回紇新名。不知依著回紇規矩，該如何稱呼您？”
“就依著你們漢人的稱呼，叫我郎君吧。” 伏帝匐滿意地一飲而盡。抬眼看看對面捏著酒杯竭力遏制怒色的李隆基，再看看石榴，問她：“那個人喜歡你嗎？”
“散宴之後，您可以拿我向他換千金。”石榴燃起一絲希望。
“我得到的絕不會再售出。能讓那個人動氣，你一定值更多。” 伏帝匐扣倒酒杯，掐滅了她的念頭。
明堂宴罷，石榴目不斜視，規矩跟在回紇使者後面。心知郡王正在看她，卻不敢回頭，只恐一回頭，憑白添出不必要的麻煩來。也不敢往兩邊看，怕在眾多侍衛中看到小槐子，讓他一衝動，做出傻事，自毀性命。要怨也怨不得別人，都怪吐蕃，都怪她自己要進宮。既出了事，一人做事一人當，唯有擔下，石榴堅信沒有過不去的坎。
連肖申克靠小榔頭挖了十年牆都能逃出監獄重獲自由，她又沒鐵籠子鎖著，愁什麼。有那點發愁的時間，一百條法子都想出來了。石榴數著步子，尋思如何度過今夜。
“小槐子，好好等著我的人。狼，好好等著我的馬。”邁出宮牆時，石榴默默禱告。
小槐子今天沒在明堂站崗，石榴離開那會兒，他領著一隊人四處巡邏。午後換了崗，小槐子揣好幾錠官銀去尋王將軍。雖然上午已經催過一遍了，下午再催一遍更保險些。早一日辦妥石榴的事，也好早一日回長安成親去。石榴還在洛陽東躲西藏過日子，小槐子很急。
王將軍打了個酒嗝，滿嘴酒氣，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弟，好好幹，少不了你的。大宴一完，我就去找了上官說這事，你看，都在這裡。”他從懷中掏出賞賜單子，翻到姜槐那一張。
小槐子接過來，看到上面清楚明白寫著“賜宮奴二十名，俸銀十月，帛五十匹，柴三百束，米百石。”他早就打點過司簿，奴二十名，缺了哪個也不會缺石榴。小槐子歡天喜地收好，將官銀奉上：“權當酒錢，到時候請您做個主婚人。”
王將軍笑呵呵推掉，叫他幫著把剩下的單子分發下去。“趕緊買棟大宅，別睡營房叫人笑話，二十人，就算一半是宮女，也夠你逍遙幾天了。明日找司簿領人去，我給你多放個旬休。”
“謝將軍！屬下這就去領人，先安排她們住進客棧，回長安時一趟帶過去，長安有宅子。”小槐子眉開眼笑奔去找司簿。
司膳坊早就炸了窩，宴後有人來點了幾個名字，叫她們收拾包裹準備出宮，七娘茫然地捧著名單問陳皮：“剛才那個小公公是不是假傳聖旨……從來往外賞都是從內教坊挑人啊，我都快奔四十的徐娘了，出宮如何在都尉府裡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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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皮戰戰兢兢地指著啞師傅說：“七娘，您別怕，顏師傅也在裡頭，估計、估計那個都尉是饕餮之徒，才專門從司膳坊要人，咱們出宮做飯、做飯存身。”
要說怕，陳皮她們這些正當年紀的小姑娘最害怕。出宮固然不算壞事，可要是攤上個暴虐主人，那還不如在宮裡切菜過得舒心。
一群人一時猜好，一時猜壞，正忐忑時，小槐子滿面笑容拿著司簿給的出宮令牌過來了。司簿說洛陽宮中查無石榴，他也沒在意，督促著司簿給石榴也辦好手續，對司簿只稱石榴是長安宮人。有了這些文書，石榴便能正大光明跟他在一起了。
啞師傅一直沉默著，看到小槐子，知道他就是那個姜都尉，連包裹也沒收拾，直接就往外走。她值錢的東西都埋在大明宮裡，回長安再挖吧。
“小槐子！”陳皮認出他來，跳過去捶了他一拳：“你怎麼還笑得跟殿前太監似的？哎，我跟你打聽個事，你認不認識姜都尉，他人多老，脾氣好不好？”
小槐子咧嘴笑了，忙把令牌亮出來：“出宮，今天就走，石榴還在外頭等著咱們匯合到一處團聚，隨身衣裳帶幾件，別的到了宮外再添置。我就是姜都尉。”
“……石榴被賜給了回紇人。”陳皮告訴他。
晴天霹靂。小槐子險些沒站穩，待啞師傅點頭確認了這個訊息，七娘把石榴如何回宮，如何在明堂上拆穿毒果，又如何被賜給回紇人，從頭到尾細述一遍。小槐子聽完，一刻也等不得了：“現在出宮，想走的跟著我，不想走的不強求。”
“郡王。”七娘看到臨淄郡王走了過來，忙領著大夥行禮。
李隆基直接走到姜槐面前，邀他回府一聚：“找你找了老半天，小槐子，跟我喝酒去。”
“回郡王，請恕屬下難以從命，屬下還有要事。”小槐子心急如焚，作揖謝絕了郡王。
“找你姐姐石榴對吧？甭去了，先後有兩撥強盜去劫，都沒得手。”郡王從他手裡拿過令牌看了看，出宮用的。“石榴託本王照顧你，本王豈能任你去送死。捆上。”
他派了兩批人裝作強盜劫持，全敗。與突厥廝殺成長起來的回紇漢子，果然強悍。
“放開我！”小槐子被十來個侍衛圍住卸下佩刀，被捆了，仍以肩膀抵撞，試圖掙脫。李隆基心煩意亂，揮手說：“打暈拖回去。還有你們，收拾收拾，一起走，都住到積善坊。”
怨不得別人，怪就怪他承讓了回紇那小子一步。一步錯，滿盤皆死局。而他手裡抽不出第三批精英殺手去劫回紇使團了。李隆基沉吟片刻，問啞師傅：“顏婆，你的酒棗還有多少？”
啞師傅搖搖頭，一枚也無。
七娘大著膽子插了一句：“郡王，為她好，就放她去吧，回紇雖遠，缺不了石榴的吃喝。她自小在宮裡長大的，又有手藝，用不了多久一定能固寵。胡人飲食，咱們司膳坊也做，不怕她住不慣。這興師動眾又是強盜又是劫匪的，萬一惹惱回紇人，拿石榴出氣就不好了……”
陳皮的毛驢灰姬很適時“咴”了一聲，似是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