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總是會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眼前的白衣少年漸漸消隱了身形,在一陣柔和到近乎虛幻的光芒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隻巨大而美麗的獸。
長長的鬃毛柔順優雅,有力的身軀線條美好,琥珀色的眸子剔透晶瑩,像是有水光流動一般清澈倒映萬物,顯得那樣的慈悲、憐憫和博大。
但最吸引無花目光的,卻是這獸頭上的犄角。
微微有些弧度的犄角頂端鋒銳無比,其上繚繞著不知名的威嚴圖騰,在淡淡的月光下,竟似是在發光一般。
許多長角的動物,都以此作為武器。
白澤也不例外。
巨大的獸舒展著身體,愜意地趴在青石上任由無花打量,當然也主意到那久久停留在角上的目光。說起來,為什麼無花所喜愛的,恰恰是危險的部分呢?
也許人的確是有天性存在的。
——磨不去的天性。
父親天楓十四郎是伊賀忍者,母親李琦原為黃山劍派弟子,後成為女魔頭改名石觀音,而他們的兒子無花,即便在莆田少林寺中佛法薰陶十餘年,依然不是安然恬淡的性子。
他渴望冒險,並且服從於弱肉強食的法則。
這無疑和白澤十分投契。
御風而行。
人類自古以來,就對飛行存在著極大的渴望,但輕功再高深,到底是飛簷走壁,到底需要憑依。
無花坐在白澤背上,抬手。
皓月從未如此接近,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夜晚的風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高處風急,無花俯下身來,緊緊貼著白澤的毛皮,只覺暖融融的溫度從胸膛貫入,幾要融入身心。
世事當真奇妙。
他自小生長在東瀛,區區一島之地,怎知中原博大寬廣?七歲進入少林,每日佛法薰香,怎知會協助母親作惡?妙僧身敗名裂,行走如履薄冰,怎知會有此等異獸、日日相伴?
風中隱隱傳來了一陣陣流水聲,妙韻天然,如仙子鳴琴,在這無邊寂靜中聽來,令人心神皆醉。
已臨近了神水宮。
流水在月光下,如同條長長的絲帶,間或閃爍著神秘的光澤,牽引著路途。
白澤停下來,從雲端往下望去,道:“南宮靈和楚留香在跟蹤雄娘子。”
無花訝道:“雄娘子?”
雄娘子在二十年前,是個名動一時的江湖巨盜。
江湖中無論黑白兩道,每個人都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古往今來,只怕從來也沒有一個人結仇比他更多的,只因他糟蹋了不知多少好人家的閨女,更兼輕功高妙,□□也是精巧多變,作案累累,人們卻連他的真面目也不知。
無花如此驚訝,並非是因為此人的身份,而是因為此人還活著。
雄娘子伏誅,在二十年前是件轟動一時的大事,有很多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趕去看他的屍體,為的只是要從他屍身上割下一塊肉來。
江湖中沒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又怎知那屍體就是他呢?
只因殺他的人不但將他的屍身高高吊起,還在上面用硃筆寫了幾行字,大意是說∶這人便是採花淫賊雄娘子,所以神水宮才將之除去,為天下的女人除害。
——神水宮主絕不會錯。
——但水母陰姬終究也是個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就有間隙可尋。
溫潤清朗的語聲緩緩道來:“神水宮中的女弟子個個清麗秀美,且在每個弟子房中,都有條可以通往水母陰姬所居之處的密道,主人可知為何?”
見無花緊縮雙眉,似在沉思,白澤不由笑道:“柳無眉曾經說過,石觀音十分畏懼水母陰姬,若只是武功強過她,想必岳母也不會如此……”
無花神色悠然,含笑道:“還請白兄教我。”兩人已很是熟悉,他卻偏偏做出這副恪守禮儀的樣子來,一舉一動皆是優雅莫名,渾身上下都似籠著層上清仙光,宛若不在人間。
在凡人眼中,這是神仙威儀,叫人心生景仰,在白澤眼中,這卻分明是種挑逗。
白澤一個翻身,就在這雲端之上把無花放了下來,這飄渺無依的雲朵竟像是有了實際的形體,托住了少年的軀體。
他輕笑著化作了少年的形象,與自家主人滾做一團,親暱地蹭了蹭他的臉頰,才道:“男人可以喜歡男人,女人自然也可以喜歡女人……”
未盡之語,消失在唇齒之間。
水母陰姬,無疑就是個喜歡女人的女人。
所以她收了很多美麗的女弟子,而且建造了很多秘道,可以直達她所有女弟子的寢室。
雄娘子男生女相,偏偏是個絕頂的美人兒,昔年他到了神水宮,也和陰姬有了不正常的關係,等到陰姬發現他並非女人時,已經遲了。
但雄娘子一身兼有女性的溫柔和男性的魅力,這樣的人天底下簡直找不著第二個,水母陰姬終於也愛上了他,而不能自拔。
他們生下了司徒靜。
可是雄娘子卻不甘永遠“雌伏”在陰姬的裙下,他一心想離開這裡,陰姬雖不放他走,但雄娘子卻以此秘密要脅她。
水母陰姬自然不願被別人知道她喜歡女人的秘密,最後只好放他走了,而且永遠不許他再回來。
但她心裡到底還是愛著雄娘子的,自然也非常重視唯一的女兒司徒靜,雄娘子也牽掛這個女兒,常常偷偷摸摸來瞧她。
只可惜這一幕被司徒靜誤解,見父親雄娘子但凡提起母親便遮遮掩掩,且極力避免遇見水母陰姬,便以為自己的母親是被水母陰姬害死,想藉著無花之力報仇。
無花平復了呼吸,意味不明道:“阿澤果然無所不知。”
白澤笑眯眯道:“過獎。對於和主人有關的事情,我當然會多費些心力的。”他只不過藉此告知,司徒靜對無花並非痴心相戀,而是相互利用罷了。
畢竟一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少女,若是對情郎寧死不悔,人心裡難免生出眷戀。
夜更深了。
月亮已隱進雲彩之中,淡淡的星光灑落人間,白澤降下雲頭,以無花的耳目,也已經隱約能瞧見下方的情形。
楚留香和南宮靈的身影已重疊在一起,無花的神色還是淡漠的,輕輕道:“你知道的,我在這個世界還有羈絆。”
在地下宮殿之時,白澤曾經與他談起過另一個世界之事,話語間詳盡描述了那些光怪陸離、遠超如今的存在,以無花的聰慧,又怎會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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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手托起他的臉頰,白澤靜靜瞧著他,忽然笑開,就如同千樹萬樹梨花綻放:“我在這個世界陪你終老,然後我們一起破碎虛空如何?”
——反正現在妖力也不夠回去。
無花伸手撥了撥身旁人的髮絲,另一個人從善如流地伏在他懷裡,如同初見之時、那只絕對稱不上乖巧的貓兒一般。
晨霧已瀰漫。
天地已甦醒,鳥雀清脆的啼鳴響起,極目遠眺,可瞧見草木上閃光的露珠,帶著種生命的朝氣。
人生百年,能有如此際遇,已不可求。
無花聽到自己輕輕回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