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我曾經乘機在青藏高原上空飛過，那是一個早冬微雪初霽的正午，飛機緩緩攀升，世界屋脊的面貌逐漸收入眼底。褐黃山嶺上沾染著白的新雪，一層又一層向四方綿延開去，彷彿生機勃勃無止無息。我透過機窗俯瞰這座年輕強壯的高原，面對不可數計和不可企及的皓峻巔頂，忽然想起了那晚軍訓基地的冒險經歷——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張開眼睛仰望凌晨四點的天空時，竟有同此時此刻俯瞰高原同樣的感覺：對大自然寂寥空曠的驚歎和對人自身微渺無靠的嘆息。
總之，我那晚從昏迷中最後甦醒過來，睜開酸澀的眼睛，面前首先出現的就是一片泛著青白顏色的天空，星星在最早的晨曦清掃下餘留無幾。昏迷之前的奇遇，包括獵狗啦葦海啦鶯女啦，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凌晨四點十一分，這說明我在某處昏睡了五小時。
我一骨碌爬起來，發現自己所躺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葦叢中間，而是在早訓場和魚塘之間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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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度以為昨夜發生的事情純屬夢境，但獵狗追趕時被葦葉劃的臉上傷口還一縱一縱地生疼。我用手輕輕摸了一下：不錯，是新的傷口。
清晨的露水打溼了我的衣服，甚至有些竟凝結在我蓄起的鬍鬚上。我坐在那裡，隔塘看著對面的葦子，只是疏疏落落的一層罷了，哪裡有昨晚茂密的情景？我閉上眼睛回想昨晚的奇遇，嘗試著一點一滴地理出頭緒來。
記憶十分清晰，我毫不費力地想起了葦叢、瓜田、被狗追擊和鶯女騰空而去的事情。但是理到最後，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鶯女臨走時讓我代為保管的那個西瓜呢？
我心頭一驚，騰地站起來，四處找尋——沒有，短短的草地上沒有，空空的早訓場上沒有，魚塘裡面仍然沒有（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西瓜是應該浮在水面上的）。
本來想去對面的葦叢中搜尋一下，但是身體實在疲憊得厲害，再加上這時間同學們大概要起床了，看到我不在肯定會覺得怪異，所以我決定儘快回去，等早飯過後他們去軍訓再回來認真搜尋一下——昨夜的冒險依然像新錄在膠片上的電影一樣清晰可溯，我相信可以從中間找出若干讓人理解的東西來。
我繞過院子，躡手躡腳推開營房門進去，裡面依舊鼾聲如潮。這才多多少少有點像正常的世界，我心裡默唸著爬上自己的床，蜷成一團睡了過去。
由於疲憊得厲害，我都沒被早飯鈴響吵醒，只是翻了個身繼續睡覺，直到十點多鍾才忽然醒來，原來是肚子餓得難受。“大舌頭”似乎剛剛從醫務室打吊瓶歸來，見我醒了便把那個“溝通本”譁啦啦地翻給我看，那上面寫著他給我泡了泡麵，問我吃不吃。
我感激地接過那碗熱乎乎的泡麵，狼吞虎嚥地吃完後抬頭一看，“大舌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去了。
我拿起毛巾臉盆，跑到他曾經遇難過的水龍頭前，脫去上衣，擦洗了一下汗水。然後把水接滿臉盆，準備洗臉。
清亮的水裡面映出我黑瘦的臉頰，眼窩深陷，頭髮紛亂，尤其是下巴上一直沒有刮的鬍子毫不妥協地兀然直立，毫無順服之感。我凝視自己一會兒，用雙手舀起一掬水來，正要捧到臉上去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什麼異常。
我的右手手心裡多了塊一分錢硬幣大小的痣，與其說是痣，倒不如說是什麼烙印更為合適，因為它更像某種圖案：一個標準的圓圈圍起一個方方的獸面花紋！
原來它在這裡！昨天偷來的那個西瓜的形狀和花紋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沒錯，它沒有丟失，而是藏在了我的手心此處，等著鶯女來取！
西瓜既然已經找到，我心裡面也安靜了許多，於是匆匆洗過臉跑去早訓場，像以前那樣靜靜坐在坦克駕駛艙裡，開啟炮臺天窗，等待鶯女突然出現，用那天籟般的聲音跟我打招呼並分享昨晚上我們倆冒險得到的成果。
等待是比百無聊賴更容易佔用時間的東西，我在坦克裡面坐了整個上午也沒有見到鶯女。午飯後我連午睡的心思都沒有，又跑回早訓場，坐在履帶旁背陰的地方，點上一支又一支煙，把它們放在身邊，看著它們靜靜燃燒，灰白的菸灰攢到某種長度，便不堪重負地掉落下來，一如我一寸一寸的希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