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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錦瑟無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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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高聳, 長巷逼仄。

雲秀跟著一點螢光,走在窄窄的巷子裡。

地上積雪並未仔細清掃過,殘雪融而復凍之後,結了一層砂樣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作響。

附近並無巡視或守衛的士兵——事實上除了偶爾落在牆瓦上歇腳的雀子, 根本就沒什麼活物往來。

雲秀便也不必謹慎的潛行。

她邊走邊打量著四周, 疑惑大明宮中竟也有這麼荒涼僻靜的角落——然而再想想, 中朝戰亂中大明宮也曾遭遇兵隳,戰後百十年間幾經修繕才漸漸重煥榮光,也難免遺下幾處荒敗的廢屋、駐留幾批百十年前的亡靈。

那點螢光浮浮沉沉的往前飄行, 來到一處院落前,終於停了下來。

那院子裡倒頗有些人氣,庭中空地上闢了幾畦菜地,種了些矮小耐凍的菠菜韭菜。角落窗子和矮牆上挑著竹竿, 上晾了幾件舊衣服。

很有些尋常百姓的氣息,卻全然不像是弒君者的寄身處。

但螢光確實停駐在此處了。從浴堂殿天子被弒殺的房間裡取出的螢光, 說白了就是死去天子遺留的碎魂——是察覺到受自己栽培提拔的賤奴竟敢弒君那一刻, 天子的暴怒。跟人不同,鬼魂清明直白得很, 認不錯自己要找的人。陳玄志肯定在這裡。

……看來, 是那個小囂張在唬人。

——陳玄志被打發到這種地方, 可見新天子和他的同夥們根本沒打算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這哪裡像是要供出十四郎的樣子?

但保險起見,雲秀決定姑且進去探一探。

推門進屋,便見個蓬頭垢面的消瘦男子驚恐的回過頭來——他正蹲在供桌前, 髒黑乾枯如爪的手裡還抓著塊冷蒸餅。

看到雲秀後,他睜大了眼睛,乾巴巴的咽了口乾糧。

浮在一側的螢光忽的躁動起來。

——這是陳玄志。

看上去……像是被十四郎給打壞了腦子?但雲秀從他身上感受不到癲狂或者痴傻的氣息——凡狂亂呆傻之人,魂魄和正常人往往都不大一樣。燥亂、破碎、缺失……異常得一目瞭然。可這個陳玄志,除了掌管奮勇的魂魄略動盪了些,其餘都和常人無異。他最多是驚懼了些、多疑了些,離發瘋變傻還遠著呢。

是裝傻?

可是他為什麼要裝傻?大明宮不是他老窩嗎?新天子和那些得勢的宦官們不是他的同黨嗎?只要把十四郎供出來,他不是就沒後患了嗎?

——這些宮鬥的人做起事來,真不是正常人能看得懂的啊!雲秀想。

雖說不懂陳玄志為什麼淪落到要裝痴呆的境地,但有一點雲秀還是懂的——裝瘋的人往往處境險惡、求生欲強,並且比她擅長攻心鬥智。

她原本是來讓陳玄志閉嘴的。但此刻再遲鈍也意識到了,此事另有隱情。讓他閉嘴之前,最好先撬開他的嘴。

雲秀有雲秀的心思,陳玄志也有陳玄志的心思。

聽到聲音時他確實受了驚嚇——一半為真,另一半為演技。但等他回過頭去後,屬於演技的那一半就卡住了。

這是見了超出想象能力的美貌時的正常反應。面對這種連天光都照亮了的美貌,陳玄志有些頭暈目眩。

待眼睛稍稍能適應之後,他才開始思維遲緩的疑惑——這種層次的美人,為什麼會來到這麼荒僻的地方。是來殺他嗎?還是來套話的?是誰派來的?不……應當真的是仙女吧。誰會派這樣的美人來對付他這個腦子壞掉的人?

而後他便聽那美人說,“我是神仙。”

陳玄志:……?

雲秀道,“我是神仙。”她不擅長拐彎抹角的套話,但她還是很擅長恐嚇的。她抬手點了點了身旁躁動的螢光,為它注入靈力,“我是來替這個人向你尋仇的。”她說。

那螢光驟然便化天子的模樣,面色青黑、口吐紅舌、頸纏繩索。見到陳玄志的瞬間,怒目圓睜,雙手化作利爪,向他撲過去。

陳玄志是裝瘋,卻不是真瘋。立刻嚇得驚叫,後仰摔倒在地上。

雲秀抬手,安撫住了憤怒的怨靈,問道,“是這個人勒死了你?”

那殘魂太碎了,只承載了片刻間的憤怒而已,根本無法溝通。雲秀故意跟它說話,其實是為了給陳玄志開口的機會。

殘魂在掙扎,吼叫。雲秀假作聽懂了。

而後便看向陳玄志,“他說是你殺了他——你還有什麼想辯解的嗎?”

景王李沅正在母親王德妃處聽從訓導。

和出身名門的太后郭氏不同,王德妃出身閩越偏遠之地,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令。在東宮時只是個侍妾。搬進大明宮後,對於自己生育了長子,卻沒有被冊立為皇后一事,王德妃沒有任何不滿。不但沒有不滿,反而還有大大的不安。

也不是沒人恭維她,說她遲早會被冊立為皇后之類,但王德妃都謙恭的擋回去了。私底下還用閩語向兒子抱怨,“太后當年都不是皇后,我哪裡配當皇后?她們明著恭維我,實際是恨我呢。”又言辭諄諄的告誡兒子,你要學學你阿爹當年,當皇子不能這麼囂張。你怎麼能大街上就和寧王吵起來了呢寧王是你叔啊他還是你爹親手帶大的之類……

李沅一面唔嗯的應著,一面心不在焉的扣著皮扳指玩。心想學他阿爹?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膽提議。讓他阿爹知道了不知是會感到欣慰還是會背後驚起一層冷汗呢?

拖延到自己也不耐煩時,終於有人悄悄近前向他回話,“……殿下,人出現了。”

李沅倏的站起來。先向母親行禮道別,琢磨著自己日後當不能常來了,也沒忘提醒,“您多說官話少說閩語吧。您一說閩語,這殿裡除了我聽不懂,旁人全都聽得懂。”而後在他阿孃回味過來之前,便帶上人匆匆離開了。

李沅確實在唬人。他去見過陳玄志,知道陳玄志是什麼狀況——他被打壞了腦子,卻沒被放出宮去,而是丟給個雜役宦官看管著,形似軟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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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覺陳玄志是裝的,越發意識到背後真相不堪細思。

但他依舊想要知道。

他其實也沒那麼確信十四郎會比他知道得更多,只是潛意識裡他明白,若這世上除他之外還有誰會深究此事,也只十四郎而已——他這個年紀這種性格的少年,做著不合時宜的事,卻隱隱期盼能有個同樣混不吝的同黨。

他邊走邊問,“認出是誰的人了沒?”

“這倒沒看出來。只知是女子,發現時人已在掖庭了——也不知是怎麼進去的。”

“沒讓她察覺吧?”

“沒。按您的吩咐,都藏得好好的。”

李沅點了點頭——不論來的是不是十四郎的人,凡來見陳玄志的,必都和當夜之事有關。

陳玄志先還想裝傻。

可唬人的招式唬不得妖魔鬼怪。他眼前這一人一鬼,鬼自不必說,青面獠牙,分明不欲聽他辯解,只想啃咬撕碎他——便是控住了鬼怪的少女,也頗有些妖邪——人美到她那種程度,天生就少一份人氣。何況這小姑娘,眼裡看著他這個蓬頭垢面的傻子,手裡控著個猙獰狂亂的鬼怪,竟面色都不變一下。唇紅齒白的認真跟這一個傻子、一個鬼怪問著話,跟個替小狗向小貓討還公道的小孩子似的。也太邪性兒了。

陳玄志牙齒哆嗦著,拔腿一門心思想逃。

那小姑娘也不攔他,一曲指,他迎頭便撞翻在一堵透明牆上。他轉頭再跑,迎頭又被撞倒。幾次三番之後,他慌亂的抬手試探,才知四面都是透明卻穿不過去的牆——他竟被囚住了。

那小姑娘這才又說,“逃什麼逃,你逃得掉嗎?我問的話兒你還沒答呢?”

陳玄志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

那小姑娘近前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做了壞事就別指望能逃脫懲罰——當然你也不用太怕,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誠心悔過、坦白告解,也不是不能從輕發落。”

陳玄志哆嗦著,半晌,忽的一咬牙,“比我罪過大的人多了去!你怎的不去找他們?!欺軟怕硬,也敢說替天行道嗎?”

那小姑娘似是沒料到他能這麼硬氣,略一琢磨,道,“還有比弒君更大的罪嗎?”

陳玄志冷笑,“弒君、弒君……我且問你,人拿刀子殺人,是人殺人還是刀殺人?主子們謀劃驅使奴才殺人,是主子殺人還是奴才殺人?”

“……你有什麼憑據?”

“我沒憑據,”陳玄志破罐子破摔,“有本事你也像逼問我這個無名小卒一樣,去逼問那些弒父、弒夫的天潢貴胄啊!”

“審完你我自會去問。”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只是你也別信口開河。你是天子近侍,若沒拿夠好處拿足把柄,旁人差遣得了你?你若不是同謀,得了信兒,回頭向天子告個密,他們豈能成事?”

陳玄志被她問住,知她並非一腔熱血容易挑撥之輩,心下便又有些發虛。

他正搜腸刮肚著,那小姑娘身旁來索命的天子鬼魂又一聲怒吼,震得陳玄志心裡一縮,慌得抱住頭驚叫起來。

小姑娘抬手安撫鬼魂,邊好整以暇道,“你只管有一說一,我自然聽得出真偽。若你要替人掩罪,或是嫁禍於人,那也不打緊——橫豎人是你殺的,我就在這裡索了你的命,你也不冤!”

陳玄志還要再權衡,那小姑娘手下鬼怪忽的衝將出來,獠牙幾乎咬上他的腦袋。陳玄志嚇得立刻高呼,“我說,我說!”

雲秀詰問得不錯。弒君確實不是件小事,若無共同的利害,淑妃一黨還驅使不得他們。

促使他們結黨的契機,是柳真人的丹藥。

天子服食了柳真人的丹藥之後,性情劇變,動輒暴怒,一暴怒就要打殺觸怒他的人。最要命的是喜怒無常,根本沒人能摸準究竟何事會觸怒他、何事不會。

接連兩人被天子杖殺之後,宦官們人人自危——昔日誰都想當天子近侍,如今卻人人避之不及。

宦官們開始各謀出路。而宦官之間也是有朋黨之爭的。

天子性情劇變之後,對太子也越來越不假辭色。暴怒之下甚至責打了太子,已流露出廢立之意。

素來同澧王交好的人,便想趁機慫恿天子廢掉太子,另立澧王。素來同這群人交惡的,當然不願令他們得逞。

於是後一群人便匯聚到太子身旁,自然而然的同淑妃一黨走到了一起,開始謀劃如何令天子儘快“暴卒”。

陳玄志這個小人物,便在此時成為天子近侍——他的前任是被天子杖斃的。陳玄志被推上死地,難以自安,很快便被淑妃、王衛清一黨拉攏說服。

原本的計劃是在天子睡熟後捂死他,但陳玄志太膽小了,幾次沒能下手。引起了淑妃和王衛清的不滿。

陳玄志知道難以脫身,已有意向天子告密。誰知那日服侍天子服用丹藥時,忽的大喊有人要謀害他,並認定陳玄志與他們同謀,呵斥人來拿住他。情急之下,陳玄志抄起綁帷帳的繩子死死勒住了天子……

“我弒君有罪。”陳玄志道,“可我只是為活命——比起那些為了皇位弒君的,我算什麼!他們謀劃弒君,可不比我是一時情急。”他看向天子的魂魄,狀若癲狂,“陛下您還不知道吧?那柳真人也是淑妃安排的!他們早就在丹藥中下了毒,縱使我不動手,您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他們早就佈下了天羅地網,必要置陛下於死地,我又算什麼東西?”

雲秀問,“你說柳真人是淑妃的同黨?”

“我親耳所聞——太子被責打後,他們讓柳真人加重毒量。過後又不放心,叮嚀我務必今夜成事,逼我下手。”

雲秀輕輕舒了口氣。

她確實想過,天子被弒殺一事同淑妃、太子脫不開關係。可她一直以為淑妃的弒君之心,萌生在太子被天子杖責之後——她萬萬沒想到,這位素來以賢良淑德著稱的女子,竟這麼早就有了殺人之意。

雲秀抬手驅散了附著在殘魂之上的靈力,天子的鬼魂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風裡。

沒了厲鬼在側,陳玄志明顯鬆懈下來,如爛泥般癱坐在地上舒緩氣息。

這種小人物,雖不招人恨,卻也很難招人喜歡。雖難激發人的憐憫,可他若被殺了,也同樣會令人感到不適。

雲秀不由向身後看了一眼。

——景王李沅來了已經有一會兒了。最初他似乎想衝進來抓人,不知為何中途改了主意,令隨從們離遠些放風,自己則近前聽牆角。出於某種並不善良的衝動,雲秀沒有阻攔或是拆穿他,而是放他近前。陳玄志的話,他應當都聽見了。

雲秀不確定,他聽到這些話後是什麼感受。也不確定待他接受現實之後,會不會殺陳玄志滅口。

——按照天家父子相疑的傳統,應當不會吧。

“聽你的說法——新皇即位,你該是有功之人才對,為何落得如此下場?”她又問道。

“……那一日除了我之外還有旁人在場,那人打暈了我。”一旦開始招供,似乎就沒什麼該說和不該說的區別了,“我一醒,他們就來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哪裡知道啊?我就覺得一陣風衝進來,燈臺憑空就掄到我頭上。可我說出來,誰信啊!淑妃心思那麼深,指不定疑我什麼——萬一懷疑我不肯招供是別有居心怎麼辦?再說,什麼‘有功之人’,我就是個知道太多秘密的奴才,還弒君了。新皇都登基了,還留著我幹什麼啊?”

“你倒是很明白。”

陳玄志沒應聲,卻忽的意識到什麼,“——那人不會是你吧?”

雲秀自然不會回答他。

不合時宜的道一聲,“你且好自為之吧。”便和來時一樣,無聲的離開了。

李沅顯然看到了她,卻沒有跟上來找她的麻煩。

雲秀施展隱身術,悄然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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