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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相見時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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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催促令狐十七修仙這件事,雲秀的心情其實很複雜。

這個人喚醒了她身為一個勤勉刻苦的學酥遇到吊兒郎當的學神時, 被碾壓到痛苦疾呼“這不公平……”的不甘的記憶。

早些年雲秀苦心孤詣的研究修仙法門而無所進益, 他驕奢淫逸的坐著香車出趟門就能遇到機緣——這些陳年舊賬姑且不提,這空間好歹是她的隨身空間吧!她確實帶令狐十七進來過一次沒錯, 也確實說過希望常有人來拜訪, 但從此之後他就進出自如了是什麼回事?

還記得他頭一次自己進來,雲秀難以置信的問“你怎麼進來的?”令狐十七理所當然就隨手幻化出一枚六重花印, 答曰,“有鑰匙。”

“可你怎麼找來的?”隨身空間好歹是三界五行之外的東西啊!

“認路,你帶我來過。”他笑眯眯的看著她, 彷彿在疑惑她記性怎麼這麼差。

雲秀對隨身空間的原理研究得不夠透徹,根本沒法兒向令狐十七解釋, 正常人就算來十遭也不可能認路——令狐十七人都進來了,只能預設。

她在丹房裡絞盡腦汁的練習術法,令狐十七騷擾她一陣子,得不到回應,便只好從書架上扒拉幾本話本來打發時間。

雲秀又是運功、又是聚氣的, 滿頭大汗的試圖憑自身靈力催發一段枯木。令狐十七從書冊上偷眼瞅了她半天, 終於忍不住問, “你在幹嘛?”

“施法, ”雲秀下意識就說了實話,然而一說完臉就憋紅了——令狐十七這熊孩子太招人恨了,在他跟前承認自己無能,就跟在情敵面前承認自己不舉似的。她便裝摸做樣的掏了把藥粉一撒, 做出舉重若輕的模樣,催發枯木萌發,這才接著說,“看到沒?就是這個法術,我想試試,不用靈藥能不能做到。”

令狐十七面色疑惑的看了她一會兒,上前拿起段枯枝,不那麼確定的隨手一揮,瞬間滿枝花開爛漫。

一時間水流風轉,兩人面對著面,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令狐十七偷偷瞅瞅她,試探著打破沉默,“……好像,不太難?”

雲秀:……

雲秀都要讓給他氣哭了!

當然臉面還是得撐住的,便強顏歡笑,“哈哈,是啊,一點都不難……一點,都,不難!”

“……用靈藥反而比較難。你是怎麼調配出來的?”

雲秀忍無可忍,抬手一指房門,“……出去!”

雲秀在屋裡學著令狐十七的動作揮樹枝,時不時的改進一下姿勢、態度、心情,注入的靈力多少……一邊揮一邊真的要哭出來了。

那枯枝上靈力濃厚得都要發光了,但偏偏不發芽。

她抹抹眼淚心想算了,人要勇於承認錯誤,要三人行必有我師,要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承認自己做不到又怎麼了,向令狐十七討教討教又怎麼了……然後唰的眼淚又湧出來了,她居然得向令狐十七討教!向那個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做只因為得天獨厚就勝過她十年寒窗的主兒討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悲哀的事喲!

抽噎了一陣兒,心態慢慢平復下來。到底還是洗洗乾淨,推開門去求指點。

推開門就看到令狐十七百無聊賴的靠著桃花樹坐著,眼神無辜又不解又百無聊賴的,手裡拿一段樹枝,變著花樣揮、轉、挑、壓……比那些自詡倜儻的紈絝玩扇子還要流暢的把玩,那段樹枝便在他手中翻成扇子、竹笛、毛筆、棋子……最後向上一彈,在空中變作一隻飛鳥,停落在他手指上。那鳥在他手指上轉著小腦袋左瞅右瞅,栩栩如生。他抬指向上一送,那鳥騰躍而起,飛上了枝頭。

他拍拍袖上落花,正要起身,抬眼瞧見雲秀,一驚復一喜,那鳥兒便又化作枯枝墜落下來,邊墜邊開了滿枝繁花。

他看著雲秀笑,一面不動聲色的捉了那花枝藏在背後,把它重新變作枯枝。這才迎接上來。

雲秀:……比嫉妒更令人情何以堪的事,莫過於你的嫉妒被人看破了,人還要善意迎合你,做出“我也沒那麼厲害,你快別生氣了”的姿態安撫你。不,令狐十七的話,該不會是藉機諷刺她吧哼唧!

這倆人不歡而散的場合太多了,早成了默契——只要肯再碰面,那就算是和好了。

令狐十七道,“你怎麼才出來?”

雲秀反詰,“就只許你生氣,不許我生氣了?”

令狐十七抿唇,桃花眼彎起,笑意盈滿,“哦……原來你是在耍小脾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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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氣不氣人!

令狐十七又補刀,“早知道修仙能讓你更有人情味兒,我就不阻攔你了。”

雲秀在他面前向來都是比較從容淡定,比較有情商和常識的那個。雖說兩人之間少有不互相生氣的時候,但云秀髮的都是有頭有尾的有名之火,令狐十七才是動不動就亂鬧小脾氣的那個。如今卻被令狐十七取笑“鬧小脾氣”,偏偏她還無言以對。

——看來修紅塵道,也是有副作用的。

雲秀卻也沒便辯解,只繞到他身後,劫過他手中枯枝握著,閉目沉下心神,運轉靈力,將自己能做到的做給他看。

半晌之後,她睜開眼睛,說,“我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這下輪到令狐十七發懵了,“……哪一步?”

“催發枯木萌芽啊。”

“呃……哪一步?”

雲秀好一會兒才回味過來——敢情在令狐十七看來,她費了這半天勁兒,根本就什麼都沒做!

她恨惱的掐下一片葉芽來給他看,“裡面本來都枯死了,不能活了!但是現在變綠了,綠了看到沒?只要種下去,好好培土澆水,補足日照,過幾天就會發芽的!”

令狐十七:……

他懵了一陣子,忽然“撲哧”一聲。

“你取笑我。”

“我沒有……”

“你明明笑了,我聽到‘撲哧’了。”

“我沒有,你看我的臉,很嚴肅,完全沒有笑吧。”

……

但他本就是個肆意妄為的少年,想笑時哪裡忍得住?到底還是放肆的笑起來,“你是想修神仙,還是想當園丁啊!”

雲秀臉上漲紅,但不知為什麼,明明真的被嘲笑了,她卻並沒真覺得羞惱,反而也跟著笑起來。就只是有些不服氣罷了,“我光憑意念和靈力就把死掉的細胞重新組裝起來啟用,園丁能做到嗎?只是催發生長激素,刺激細胞加速生長分裂,這個過程比較慢罷了——所以我才來請教你啊!”

雖然說的是令狐十七從未接觸過的道法,但令狐十七顯然憑常識就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看著她,笑了一陣子,才道,“‘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你既要修仙,怎麼竟沒讀過齊物論嗎?這是一段枯枝,”他邊拾起一旁的書本,隨手幻化做一段枯枝,“還是一管簫,一朵花,一隻鳥,一本書……”他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幻化,“歸根到底,不過都是天地之間一團由一化而為二、化而為三,化而為有生、有形、有盡的可見、可知、可辨的‘物’罷了。”他隨手將書碎成一團不可見的迷霧,“你看,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他手伸入那迷霧中,輕輕掣出滿枝盛放的鮮花,“就只是換了換形體罷了。 ”

雲秀:……

雲秀確實聽懂了,也確實有所收穫,她就是稍微有些發懵。

——令狐十七生於富貴,長於溫柔,全天下一切好東西全都予取予求。可他居然無需任何人點撥,也沒有經受過任何可能會顛覆他三觀的求索、苦痛、震撼、頓悟……便能這麼理所當然的把這大千世界、天地萬物都看成一團基本粒子。

雲秀沒有這種慧根,自然也就不明白他這種“天縱之才”眼中所見的萬類、心中所感的百情,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可是她忽的就想起令狐十七對肥甘輕暖、聲色犬馬,對春之百花,夏之百蟲,秋之百果,冬之百味……對一切被她詞彙貧乏的斥之為“驕奢淫逸”的東西的挑剔到極致、卻不感到滿足的享受。想起早年他對雲嵐的孩童般無知無辜的殘忍,對她看似刻薄實則寬容執著的糾纏,和那讓她一直以來氣惱憤慨的對陌生人的洞徹敏銳和冷漠無感。她忍不住就想,他是不是確實真的有些厭惡自己的“慧根”。這“慧根”,是不是又真的有些殘忍呢。

她沉默得有些久,令狐十七便有些忐忑,“……聽不懂?”

——他們這些生而知之的人,有時真不是不熱心,不肯指點旁人,就只是真不知道你究竟哪裡聽不懂,這麼順理成章的東西為什麼會聽不懂罷了。

雲秀:聽得懂啦!她才沒那麼痴頑呢!

她便從令狐十七手中接過花枝,輕嗅,道,“世間萬物的共通之處,也許叫做‘道’,但‘道’才不是萬物的本質呢——本質是我之所以為我,你之所以為你的東西。我最多是還沒領悟到‘道’罷了,對本質,我可知道得比你通透多了。”

令狐十七不解她為何胡攪蠻纏起來,彎了眼睛笑她,“這有什麼可得意的啊。”

一個修道人居然沒領悟到“道”,這才比較慘吧!

確實沒什麼可得意的,雲秀想,就只是覺得在領悟“道”之前,先領悟到日升月恆、萬物生長,領悟到人生在世、悲歡離合,也許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她便說,“老得意了,你不明白,我教你啊。”

嗅到花香、聽到鳥語,遇見喜歡的人,品到甘美的味,讀到有趣的書……若能因欣喜而感到滿足,這熊孩子也許就不這麼熊了吧。

言而總之——她才不要被人看成一團基本粒子呢!紅粉骷髏也不成!

有空的話……實在沒旁的事可做時,去令狐十七“府邸”裡坐坐,其實也未嘗不可。

雲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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