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十七一把甩開了雲秀的手。
他對雲秀素來很有耐心,但這一次他都這麼惱火了, 雲秀依舊不將他的情緒放在心上, 非要說些毫不相干的話,就太欺負人了。
雲秀沒料到令狐十七這麼生氣, 也懵了一會兒。
她的脾氣其實很好, 可唯獨面對令狐十七時,她的道心佛性就安放不住, 動輒像個滿身煙火氣的小丫頭片子似的,被他招惹起倔強和火性來。基本上,在雲秀的潛意識裡, 當令狐十七發脾氣時,就該不由分說的頂撞回去, 因為肯定是他無理。
但這一次她居然遲疑了。
因為令狐十七看上去是真的又惱火,又傷心,又焦躁。
可雲秀也委屈啊——她明明都把最珍貴的秘密和寶物分享給他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對著這樣的令狐十七,到底還是發不起火。
帶著“就算你委屈,但我比你還委屈呢”的心情, 傲嬌的別過頭去, “不願意就算了。”
說罷轉身要走——她也忙了一夜, 累得很, 天明後還要趕路、還要去幫少年送信物,才沒力氣同他爭吵呢。
令狐十七更惱火,一把拽住了她。
雲秀站立不穩,趔趄了一下, 手便按在了六重花印上。
似有星河旋轉,吞吐光暗。
雲秀只覺得周身靈力霎時被抽去大半,身體重得如攜泰山而行。原本穿過花印進入空間只是眨眼間的事,這一次卻被無限拉長了一般,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是如何穿越時空罅隙裡的虛無,並且那虛無彷彿永無盡頭一般。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幾乎就在她累得再也支撐不住時,身體便驟然輕盈起來。被扭曲了的虛無褪盡,充盈的靈氣從四面八方灌入她幾乎被抽乾的身體。她撲倒在草地上,大口喘息著。
好累,她想。
她扶著領口,一面喘著,一面就剋制不住的表情微妙的看向令狐十七。
按著慣例,這會兒她該跟他爭吵的——怎麼能這麼唐突的上手就拽人,出意外怎麼辦!
可她根本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躍和驚喜——她居然能帶人進空間裡來!又想邀功般向令狐十七炫耀——怎麼樣,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法寶,哼唧~
難得一見的,令狐十七竟然完全沒有接收到她的情緒。
他有些茫然。似乎意識被什麼東西給佔據了,又似乎整個人都迷失在虛無中。
雲秀先還以為他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到了,漸漸的便意識到了嚴重性——在此之前她連貓狗都沒帶進來過,枉論一個大活人。她根本就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萬一……
雲秀不由便緊張起來,只覺得指尖都在發抖。她伸手去拽令狐十七的衣袖,試圖喚他回神,“鯉哥——”
令狐十七立刻便從失神中醒來。
醒神後,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帶著傲慢和不耐煩的四下一掃,便露出嫌棄的模樣來,“這是哪兒?”
分明就中氣十足。
雲秀怕得魂兒都要被抽走了,此刻見確實是如假包換的令狐十七熊孩子本人,只覺慶幸。
“我修煉的地方。”語氣中不覺又帶上了得意和炫耀,“你不是問我那花印是什麼嗎?那是進來的鑰匙。”
聽她這麼說,令狐十七的脾氣顯然立刻便平復下來。
雖依舊掛著那副“我見世人皆蠢物”的、令雲秀分外不爽的表情,但眉梢眼底分明就透出些掩不住的驚喜與激動,倒顯得有些可愛了。
令狐十七掩飾著得意,再度四下打量了一番。
然後評價,“真醜。”
雲秀:……我脾氣好,我不跟熊孩子計較!
空間的陳設確實有點亂——主要是她從來都沒思考過府邸該如何佈局,因此空間裡東一件堂屋西一間廂房的,亂七八糟的匯聚了從長安柳宅到鄭國公府到蒲州祖宅甚至還有華山別墅……裡諸多令她印象深刻或是覺得用起來順手的建築。打眼掃過去,就跟件粗布混著綾羅拼湊成的百衲衣似的。
——用的多了自然就熟練起來,如今雲秀進出空間已不用非得將空間裡的建築和現實中的對應起來。所以空間已經不再跟以前似的,隨著她換住處而不停的改頭換面。
雲秀已隱約意識到,空間裡的佈局大概跟現實中她人在什麼地方沒關係,只隨她的神意而變動——府邸的模樣,基本上已代表了她潛意識裡對建築的審美。
於是雲秀毫不猶豫的立起一面高牆,擋住令狐十七四面審視的目光。
“不喜歡就不要看啦!”
令狐十七若有所覺的拖了聲長音,“噢——原來如此啊。你的品味還真是糟糕。”顯然已意識到這件“百衲衣”的真相。
“要你管!”
雖名為“府邸”,其實雲秀對華屋明堂沒什麼追求——毋寧說,她對於“住所”本身,就沒什麼追求。
空間對她來說,真不是什麼“家”或者“歸所”,就只是“修煉之地”罷了。她更喜歡在這裡泡溫泉、種花種樹種菜、燒玻璃、研究各種丹藥和仙法……所以府邸根本就不是空間的主體,遮去了也根本不影響什麼。
“我這裡也有溫泉。”雲秀便岔開話題,向令狐十七炫耀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自家就有好的,為什麼還要看你的?”
“……”雲秀瞪著他,心想這個人好麻煩啊!照這麼說,他家有全天下所有好東西,他腦滿腸肥的老死在家裡就好了啊,還來招惹她做什麼?
雖嘴上說著不要,但令狐十七分明已經自來熟的開始四處亂轉了。
看一眼苗圃裡的草藥——儘管和人間的藥草模樣相去甚遠,但這藥罐子對“藥”之一物顯然有敏銳的直覺,立刻便皺著眉頭嫌棄的移開了目光。
又看向菜圃裡的蔬菜和種在阡陌之間的花草,勉為其難的彆扭的稱讚了一句,“倒還有些田園意趣。”
雖說雲秀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田園情懷,但還真被他誇得有些自滿——為了解決空間裡的食物不管飽的問題,雲秀從外面帶進來許多菜種,又是搭配晴雨又是調控酸鹼的……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種活了幾樣。這菜譜確實是她的用心之作。
至於那幾樣花草——她只是覺得好看,隨心又隨緣的種下而已。如野花般肆意又茁壯的一叢叢的開在牆角地頭,確實很喜人。
令狐十七又瞧見園圃盡頭的蓊蓊鬱鬱的老樹和老樹下的古井,瞧見空山密林之下的竹籬與茅廬,眉頭便再度皺起,恍若沒見到般嫌棄的掠過了。
——雖嘴上誇著“田園意趣”,但這溫柔富貴慣了的小紈絝可完全不喜歡真正的田園意趣。
他既沒開口貶低,雲秀便不介意他腹中誹謗。
“獨居”了十餘年之久,終於有了第一個訪客。但凡令狐十七不說格外招人厭的話,他怎麼折騰雲秀都高興。
令狐十七四面挑剔著,雲秀便自去果園裡摘了許多鮮果來,得意洋洋的捧到令狐十七面前,“我種的,你吃不吃?”
令狐十七挑著眉看她,不知是在琢磨怎麼打壓她,還是在考慮怎麼拒絕才不會過於打壓她。
片刻後,居然真的拈起一枚果子,填進嘴裡。咬了一口之後,眉頭舒展開,慷慨評價,“還不錯,這是什麼?”
“草莓吧。”雲秀不那麼確定的回答。空間裡的果蔬大都長得十分隨便,現實中根本就沒有,雲秀也不知道它們叫什麼。以往她只管吃,此刻才意識到,以後她就有同伴了,還是有必要給這些東西取個名字、方便交流的。便一樣樣指著向令狐十七介紹,“沒錯,它就叫草莓。這個是蘋果,這是桃子、橘子、楊梅……”
“誰家楊梅是靛色的?”令狐十七受不了她心口胡謅了。
“我家的楊梅就是靛色的。”雲秀斬釘截鐵。
令狐十七:……
熬了一宿,令狐十七顯然有些餓了,雖不忿雲秀牛嚼牡丹般亂取名字,但此刻他意外的心情很好,竟沒有同她爭執。反而拾起一枚楊梅塞進嘴裡,“你家楊梅丁點兒楊梅味兒都沒有。”
“我家楊梅就是這種味道的!不喜歡你就不要吃啊。”
“……我又沒說不喜歡。”
兩個人便捧著草編的笸籮,你一顆我一顆的吃著裡頭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果子,還抽空探討了一下其中某一枚應該取什麼名字。
天色始終介於暗夜與黎明之間,將亮未亮。時間彷彿停滯了一般。
兩個人都幾乎一夜沒睡,此刻心中大事和瑣事俱都塵埃落定,又吃得滿足了,漸漸便覺得睏倦湧上來。
行至一棵花樹下,令狐十七停住腳步,仰頭望著滿樹招展的桃花。
那桃樹是空間存在之初便有的東西,繞樹的泉水下行便至溫泉處,故而此地其實也算空間的中心。那桃樹十餘年來繁花盛放,從未凋零過。遠望如祥雲、如華蓋一般。樹上每一片花瓣都飽含靈氣,便在暗夜裡也帶著溫和的瑩光,皎潔如月華一般。此時天色半明,月華之光是看不見的,可樹下清風徐來,清香宜人,依舊是鍾靈脫俗之處。
令狐十七道,“此處倒還不錯。”
——他一貫都很會挑。
雲秀道,“你不犯春花了?”
令狐十七最聽不得人提這一茬,然而這一次難得的竟沒有被點爆,只坦率搖頭道,“這花香同旁處不同,很令人身心舒暢。”
雲秀想了想,道,“……這花不是凡間的花。”
令狐十七很眷戀此刻的和諧,大約猜到她又要說修仙了,立刻斬之於未萌,“……閉嘴。”
雲秀不忿,“我才不勸你呢!為你好的事,你自己不願意,我還得求著你願意不成?”
令狐十七被她堵了個沒趣,吞吐了片刻,到底還是還嘴了,“這裡是你‘修煉’的地方,隨便就邀人進來不要緊嗎?”
“才不是隨便呢!”雲秀頂回去,“你還是第一個。”
令狐十七眯了眼睛,意味不明的,“哦……我是第一個啊。”
“神仙又不是到處都有的。”雲秀道,“我在這裡修行了這麼久,還沒見過一個訪客呢。我倒希望能有人主動拜訪,若也邀我去他府邸裡坐一坐就更好了。”
雖說並非盡如人意,但這個回答似乎竟讓令狐十七很高興。他抿著唇,沒怎麼笑,但慣常美好卻傲慢的眼神竟稍透出些歡喜柔和的模樣,“既如此,我便考慮考慮吧……修仙的事。”
“……我可沒有求你!”
“……”令狐十七嫌棄的看著她,片刻後問道,“我慣常用的軟榻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畢竟那是雲秀所知全天下最驕奢淫逸的東西。
幾乎令狐十七話音才落,雲秀腦海中便浮現出那張比尋常人的床還要大那麼兩分的,堆滿了各種軟枕錦貂皮翠羽宛若溫柔陷阱一般的軟榻。
令狐十七見她明顯記起了,便一指樹下,道,“安在那裡很不錯。”
絕對會很錯好不好!雲秀在心底激烈抗議,然而到底抗拒不了本能,腦海中已浮現出那軟榻擱在桃花樹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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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張比真實模樣更腐敗的,堆滿了柔軟織物的軟榻“砰”的出現在桃花樹下,陳列完畢了。
令狐十七忍不住吐槽,“哪有這麼庸俗?”
“明明就有這麼庸俗!”
然而令狐十七竟沒有再多爭辯,只悻悻然上前,拍了拍軟綿綿的枕頭堆,毫不嫌棄的撲了上去,還用手抓了抓了錦被,舒服的陷了進去。
那床鋪確實金碧輝煌得簡直俗不可耐,可當令狐十七睡進去後,只令人覺的煙靄生光華。一時風過,花樹搖曳,樹下沉睡之人宛在九天祥雲之上。竟真讓人覺得,這張榻陳設在此,正是幸甚至哉、恰到好處。
令狐十七莫非其實生得很好看嗎?雲秀打著哈欠,想。
她見府邸中那只讓她很不知所謂的守門獅子竟踱步到花樹下,乖巧的蜷身伏臥,如一隻皮毛錦燦油亮的大貓,讓人忍不住上前順一順毛。便隨心所欲。她靠在大貓的肚子上,只覺溫暖柔軟。壓制了一整夜的睏倦終於在此刻湧上來,她於是也抓了抓大貓肚皮上光順的柔毛,靠著它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