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後, 她才又說, “……我嫁給了令狐晉。”
那一瞬間, 少年的感受難以言喻。
酸楚?動搖?不甘?
都有,卻也都只是一閃而過罷了,最後沉澱下的, 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念頭——原來是這樣啊。
她到底還是嫁給了令狐晉, 她果然還是嫁給了令狐晉。
還好,她不是孤身一人。還好——嫁給令狐晉的話, 她應當一切美滿吧。
她再一次詢問, “你恨我嗎?”
——不恨。他只是亡者的殘影罷了, 生不出“恨”這麼激烈的感情。
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不甘從胸口湧出,可他還是凝盡最後的力氣, 告訴她, “不恨,他是……最好的。”
韓娘漆黑的眸子一瞬間就被淚水模糊了, 但她睜大了眼睛, 不肯讓淚水流下來。
生死相隔十幾年後, 這短暫的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
她大概已將一切想對他說的話都說盡了, 便再不肯再同他多見一刻鍾。
她說,“那麼, 你就別在人間徘徊了。你的父母我幫你照看,你安心的轉世投胎去吧。投生個好人家,下輩子別再遇見我了。”
他說,“好。”
他們靜靜的對望著, 有那麼一瞬,她似乎想要伸出手來摸一摸他的臉。
但她最終沒有動。
像是明白他不可能在她眷戀的目光中消失一般——也像不願親眼看到他的離去一般,她很快便斬斷情念,決絕的背過了身。
有熒光自她滴落的淚水中凝成——那是十餘年前便已結成,至如今才終於釋下的生願。
雲秀接過熒光,飛快的逃回到空間裡。
又是那種醺醺然的感覺,但這一次比上一次柔緩了許多,靈氣沒有不由分說的就灌進四肢百骸。
可令狐韓氏想要拋卻的那些思念和悔恨,依舊清晰的感受到了。
——令狐晉並沒有失言。
儘管少年並沒有請他做自己的冰人去韓家說媒,但因令狐晉答應了韓娘,他還是尋了個適當的時機,在韓娘的父親跟前,誇讚了少年的聰穎和錦繡的前途,並隱晦的提及,自己曾想要替他保媒。
韓娘猜想得不錯——只要令狐晉開口,她家裡人便不能草率的將她送進廣陵王府。
她的婚事也就悄無聲息的擱下了。
直到廣陵郡王莫名其妙的將她哥哥叫去,說有樁十分般配的親事送上門來——邢國公的孫子看上她了。
他的父兄當然都願意極了——邢國公家的門第確實辱沒不了他家,何況還是未來的儲君親自說合?
但韓娘依舊拒絕了。
她打探到廣陵郡王愛遊獵,便打扮成賣畢羅的貧女守在他常經過的路口。在秋風蕭瑟中,趁著他風塵僕僕歸來時,用熱烘烘的肉餡兒畢羅引得他駐馬品嚐。而後從田獵入手,誘他說話——她話術一向了得,又見多識廣,很快便勾起他交談的興致。
這位郡王確實如她父親所說,是位英雄了得的人物。短短一番話之間,她便大致明白,這個人的品性是能以情理來打動的。
於是她便同他講上虞縣祝氏女與會稽梁山伯。詢問他如今又有祝氏女,父母要將她另許她人。可她既不願辜負山盟海誓,又無力抗拒父母之命,又該何去何從?是否依舊只有裂墳同死的孤途。
廣陵郡王聞弦歌而知雅意,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身份,也聽懂了她的決意。
於是他吃完畢羅,拍去手上脂渣,笑道,“早知道吃你兩張畢羅,就要替你做這麼兇險的決意,我便不吃了。”而後他問,“你真不後悔?”
韓娘說,“至死不悔。”
廣陵郡王想了想,說,“那我便幫你一次吧。”
她以為自己處置得很好——既沒有衝撞誰,也沒有令他們的處境更兇險。
直到少年的死訊傳來,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纏在少年脖頸上的繩索,從來都不是他登門提親的草率,而是她輕易令外人知曉了的真心。
雪滿東崗,月色如霜。
韓娘拔出劍來——她失神得太久了,劍下的屍身早已涼透。流出的血凝結成冰,把劍身凍結在了屍身上。
她手腳凍得麻癢的疼,握不住,不得不踩著屍體雙手用力。劍猛的被拔出時,噴出的血濺到了她的臉上。
她沒有管,只將靴子在屍體身上還算乾淨的地方碾了碾,擦去靴底的血漬。而後踩著凍結的河面,蹣跚的往岸上去
——雪越發大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屍體徹底埋住。等到雪化時,軍中尋見此人的屍首,該消失的證據早就消失無蹤了。
報仇了,韓娘想。
但策劃殺人時的冷靜自持,殺人時的暴怒失控都已消散無蹤,大仇得報的快感卻遲遲不到。
她只感受到無盡的空虛,和突然爆發出來、無法剋制的悲痛。
再也見不到他了……曾經總也無法感到饜足的野心,曾經設想過的令人血脈賁張的未來,甚至曾經被否決的那不合她的期待但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未嘗不可的晴耕雨讀、兒女環繞的平凡人生,已都隨著他的死去而變得毫無意義。從今往後,她的生命裡再也不會有這麼個人了。
少年一直認為是他在追求自己配不上的姑娘。卻不知從很久之前,也許久到重逢那日,也許更久到年幼時第一次相見,她便知道自己喜歡他。
他或許還曾為自己配不上她,而有過也許無法和她在一起的心理準備。可是她是這麼頑固不知變通的人,一旦認定自己想要和他在一起,便再也不去設想沒有他的人生她該怎麼去度過。
她篤定,她想要的也許得歷經磨難才能得到,但最終一定會得到。所以她對未來所有的展望、所有的期待裡,都有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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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一切都已被摧毀了。縱然聰慧、頑強如她,也無法挽回無法補救。
她已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在他死去那麼久之後,在終於大仇得報的這一個夜晚,她獨自一人坐在荒山野嶺的河邊,蜷起身子撕心裂肺的痛哭起來。痛哭他的死去,也痛哭自己的獨活。
和她以往每一次逃家一樣,這一次家裡替她打理得很好——沒有人知道她又跑出去了,也沒有人為她突然再次出現而大驚小怪。
當然她的父母依舊不忘訓斥她:快要成親的人了,這壞習慣再不改遲早出亂子,婆家可不會這麼容忍她。
韓娘冷眼看著他們色厲內荏的模樣,心中冷笑著,暗想,早就出亂子了。
那人的屍首終於被發現了。
說是戰死。
天子優待世勳之家,追贈了封賞。但知悉內情的人都知道,他是違反軍規擅自出營地打獵,不巧遇見了遊寇,被人劫殺的——死前身上衣服財物都被剝光了。
無人懷疑到韓娘身上。
但邢國公痛失長孫,不知該向誰討債,終於遷怒到韓娘身上。帶人來到韓家,逼迫韓娘入門守寡——若不是韓娘明明無心嫁他,卻偏說若他這次出征能打下勝仗,在天子面前述功領賞,她便答應婚事,他也不會去向太子討要差事,隨軍出征。如今他因此而死,韓娘卻不受絲毫牽連,叫他們如何嚥下這口氣?
同殿為武將,被人如此欺凌到頭上,誰能忍受?但邢國公家門顯赫,又正在辦喪事,擺明了要不計代價,韓家也不敢強硬應對。
只將道理說盡——不論韓娘是否說過此類話,沒定親就是沒定親。便是天子來評論,也沒有讓沒定親的閨女給人守寡的道理。
但邢國公只撂下話來,交人,她是我家的寡婦;不交人,她便是害死我孫兒的仇人。不信長安城有誰還敢保她——她照樣得守一輩子活寡。
韓娘在簾子後聽他們說話,忍不住掩唇失笑。旁人問她笑什麼。她說,嫁是嫁不出去,可若打起邢國公府孫媳婦的招牌開門納客,倒也未必有多清冷寂寞。
他父兄在前,聞言勃然失色。邢國公氣得一口痰湧上來,差點憋死過去,非命人拿她來杖殺了不可。
韓娘在簾後面不改色的彈著指甲,隨口吹去浮塵——什麼名聲富貴錦繡前程,她早就不在乎了。
邢國公終於被人抬了回去。
她阿爹摔開簾子,面如修羅,上前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上。喝令她的大哥韓薦之——“給我審!”
真不愧是她阿爹,韓娘想,不過一句話之間便已回味過來。
她的大哥還懵懂無知,“審……審什麼?”而她那個看上去不務正業的二哥,卻顯然也已意識到了什麼。
“——審她!”她阿爹氣惱道。她的母親想說什麼,卻被硬堵回去,“不準求情!這個禍害氣死我還不足,她是想來滅我滿門啊!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攤上這麼個冤家!”
韓娘只仰頭望著他,眼睛裡水光明亮,帶足了傲慢的嘲諷。
——少年是被那人殺的不錯,但決計不會是他一個人謀劃的。
她的父兄事前勢必提供了不少方便,而事後,他們身為主帥若不替他隱瞞,他也沒能耐在謀殺親衛後還能全須全尾、毫髮無傷。
韓娘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父兄也許比親自下手的兇手更期待少年的橫死,是她害了他。
明明知道自己是他們謀取榮華富貴必不可少的棋子,卻還膽敢愛上一個毫無前途的寒門子弟。
明明連自己的命運都還沒握在手裡,卻逼迫他為他們的姻緣出生入死。
明明已夥同所有兇手害死了他,卻依舊舍不下安逸,捨不得性命。
但是太好了,她愚蠢而又殘忍的父親和哥哥們,終於察覺到了——她對他們的痛恨。
她終於能同她割捨不下的這一切,做一個徹底的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