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和雲秀才要上自家馬車, 卻見已有旁的馬車停在上門石前。
那馬車初見倒也並不覺著豪奢, 然而細看, 車廂下卻有四輪,那輪子上似是裹著皮革,裴氏瞧了好一會兒, 才想到, 這該不會就是犀牛皮吧。
四輪的馬車她卻聽說過——說章獻皇后不愛乘坐步輦,在宮中多乘安車。安車以蒲草包裹車輪, 行走時顛簸得便沒那麼厲害。而章獻皇后猶嫌不足, 命工匠們為她製作不震的馬車。消耗了許多人力物力, 最後做出來的似乎就是輪子上裹皮革的四輪馬車。
雖說一輛馬車用不了多少皮革,但這是安在車輪上的東西, 每走一步都會損耗, 尋常皮革怕行不了幾里路就磨光了。和石崇以蠟為薪相比也不遑多讓。
章獻皇后亦嫌奢侈,便沒准許——也有人說章獻皇后準了, 但派人去嶺南尋找能提取出“膠乳”的藤木, 用以代替皮革。章獻皇后晚年多亂政, 她去世之後, 代宗皇帝悉數廢除不用,連她留下的著述、文書也都譭棄了。兼小說家編排她的故事又多, 故而真真假假已很難說得清。
裴氏沒料到,她今日竟真見著筆記雜言上說的東西了。
馬車前有衣著相當不俗的丫鬟,見裴氏和雲秀進來,忙笑道, “小公子為夫人和小娘子準備了馬車,快上車吧。”
裴氏猶未開口,便聽雲秀問道,“我們自家的馬車呢?”
丫鬟笑道,“已讓他先回去了……”
雲秀憤慨不平,“那我們自己走回去。”
雖說令狐小公子的做法未免專斷,但雲秀直接這麼懟回去,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而是被惹惱了要打起來的法子。但顯然這麼樁小事,還不值得讓裴氏給來做客的半大孩子難堪。
裴氏便笑道,“那你自己走回去吧,我要坐馬車。這種四個輪子的馬車,我只聽過,卻還沒坐過呢。”
雲秀果然無奈,掙扎了片刻——大概到底還是覺著裴氏的臉面大過自己對令狐小公子的怨氣,委屈道,“好吧……我和您一起就是。”
可上了馬車,裴氏就有些後悔了。
進去了,一腳踩下去都是軟的——那車廂裡頭連腳下鋪的,都是柔軟的栽絨織毯。那錦絨栽得厚密,栽出的花色繁複豔麗,裴氏竟認不出是何種工藝材質,只是驚訝其厚軟精美。見雲秀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才按捺住沒露出形色來,穩穩的坐下。
坐下便覺,古人說“玩物喪志”,真是真知灼見。這座椅太柔軟溫暖了,手旁就擺著靠囊,又有放置各色點心糖果的小幾。裴氏一時竟覺著腰軟,想要舒舒服服的歪起來,吃著果子歇一歇。好容易才剋制住了。
片刻後馬車開動,她只覺微微一晃而已,全無馬行走時的起伏顛簸。偶爾車輪壓過石子,她以為會狠顛一下,誰知那車廂只悠緩的一起伏,連吱呀聲也是不緊不慢的緩長著,毫不震人。
裴氏不由道,“這樣的馬車,坐上幾百裡都不會乏倦吧。也不知究竟是用什麼機關把顛簸給化解了的。”
她只感嘆而已,誰知雲秀真知道,隨口就答道,“是簧片。把生鐵反反覆覆的煅燒捶打幾百萬次,錘鍊成極柔韌堅硬的薄片,便和笙上頭的簧片似的,只是要大得多。然後一頭墊在底架上,另一頭懸空,搭起一個中空的架子來,再把車廂放在架子上……”她一邊比劃著一邊說給裴氏聽,“就和彈弓似的,能把突如其來勁頭拉長了……底下的板子也是用上好的楓木做的,本身就減震。”
裴氏聽得一頭霧水,笑道,“只聽說鍛鋼成劍能削鐵如泥的,原來還有這用處啊。”又道,“連這種法子都想出來,真不愧是鄭國公家……”
雲秀道,“可不是?我二姨最喜歡舒服了,十七哥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享受起來,尋常人想都想不到。幾百人伺候他一個,都未必能把他伺候滿意了。”
裴氏聽她語氣裡微妙的毀謗,只笑而不語。
但已不由在想,令狐家這個小公子,也不知是多麼頑皮憊懶之徒,該不會是個霸道的小胖子吧。
再想想令狐晉和令狐韓氏的容貌,便又覺著,就算是個肉山一樣的小胖子,怕也是鳳眼如勾,十分美貌吧……
這次外頭的馬車沒堵住路,兩人很快便回到了八桂堂。
進了院子,下了馬車,卻見韓皋和令狐小公子的馬車已經到了。
韓皋已從馬車上下來,令狐小公子卻還沒動。
車門開著,露出來的是一襲鋪了滿車廂的白狐狸毛的毯子。單看那毯子,便讓人覺得要陷在裡頭了。
韓皋看見她們娘倆,便笑著敲了敲車廂壁,道,“快些下來吧。柳夫人和雲秀到了。”
那白狐毛的毯子便動了動,片刻後,車門前便露出一張臉來。
那臉也陷在毛領子裡。比必要的更厚實、更大的毛領子,毛芒柔軟而舒展,無風自動。幾乎將那張臉遮去一半,只露懸膽似的鼻子和上面一雙鳳眼,那鳳眼眼尾上挑,微微帶了抹紅。知道有人,他卻連脖子也懶得動一下,只黑漆漆的眼瞳轉到眼尾來看人,一勾……似傲慢、似冷漠,卻又似哀怨。一瞥之間,萬種風情都寫在了其中。
……
令狐小公子不是個小胖子,他很纖?合度。裴氏想。
令狐小公子比她猜想得還要更鳳眼如勾,美貌過人……裴氏又想。
她不由看了看身邊的小侄女……
美貌上倒堪匹敵,但在清冷尊貴上,她家這個簡直連比都不配比啊
說起來,雲秀還真是不自覺其美,看把自己糟蹋得跟個野丫頭似的,辜負了父母賜給她的天生好相貌。
因見了令狐小公子,裴氏竟生出她家侄女也該好好打扮打扮、優養優養的念頭。
這般模樣的小公子,饒是他脾氣再大,那也是尋常。
只怕都沒人捨得和他說一句重話。
大約也只鄭國公府的豪富,才配得上養他。
……裴氏瞬間就理解了之前她不讚賞的,關於令狐小公子的一切。
笑碰一下雲秀,提醒她注意儀態和禮節。
才道,“外頭冷,快些進屋吧。”
令狐小公子道,“嗯。”又道,“有些眩暈,沒能先下車迎接,請您不要見怪……”
語氣竟出乎意料的,溫和中帶了些羞澀內向。配上那清冷冷的氣質,病弱卻依舊秀如翠竹的身量,越發的我見猶憐。
裴氏忙道,“不怪不怪……你慢著點。”又吩咐丫鬟去攙扶他。
當然,令狐小公子並沒有讓丫鬟碰。
走過雲秀身邊,他停住了腳步。
雲秀看著他身上大張旗鼓的披風,恍然有種蒲州正大雪紛飛的錯覺。片刻後才想起來,他比常人畏寒些。
他從披風底下伸出手來,拽了拽雲秀的衣袖,“……去年你沒去看我。”
雲秀心猛的就被戳了一下子——前年冬天老太太開始生病,去歲春天依舊纏綿病榻。相比起來,他那種只能拿來纏人的咳疾算什麼?明明都知道她阿婆已經去世了,還在哀怨“去年你沒去看我”,真以為全天下都得圍著他轉啊!
本來只是宿怨,此刻卻成了真火。雲秀冷臉道,“嗯。有事?”
令狐小公子就眨了眨眼睛,道,“無事……你不去,我來就是了。”
雲秀回頭引路,道,“……外頭冷,先進屋吧。”
裴氏又請韓皋進去。
進了屋,柳文淵已經在堂中迎客。
韓皋和令狐十七分別上前拜見。
柳文淵倒是見過韓皋——但也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今日見他目光清明端正,已長成一表人才的好少年,心下又讚賞,又惋惜他是韓薦之的兒子。只能泛泛的道,“不料能在蒲州見到你。”
韓皋便道,“這兩年一直在韓城讀書。原本該早日前來拜見,只怕學問不精,見笑大方。去歲勉強考取了鄉貢,不能再坐井觀天、孤陋寡聞下去,才腆顏前來。別打擾了您的清靜才好。”
柳文淵笑道,“何至於謙遜至此。”但謙遜的孩子都不招人煩。何況他小小年紀就已過了府試,眼看就能進科場考進士了,顯然是有些真才實學的。想到他明明有更順坦的門路,卻不去走,而要從科舉晉身,又覺著他實在比韓薦之兄弟有骨氣得多,心裡已有些喜歡,便道,“你可有帶上自己的詩作?”
韓皋忙道,“帶著。”
柳文淵見雲秀和令狐小公子都心不在焉——顯然不止他不喜歡令狐十七這種驕奢淫逸的小公子,小公子也對他們這些開口閉口都是學問的讀書人無甚好感。不由惋惜,韓薦之的兒子有心向學,反倒令狐晉的兒子無意進取。
便令裴氏照顧好兩個頑童,自己則對韓皋道,“拿上詩作,咱們進屋慢慢說吧。”
裴氏便也引了令狐十七進裡屋——裡頭更暖和些。
又令人在椅子上墊了軟墊,捧上各色點心乾果。
雖有裴氏的慧心巧手,但東西顯然難合令狐小公子的品味。他雖有心做乖巧的模樣,但捻起點心嘗了一口,就已流露出難以下嚥的模樣。
雲秀敏銳察覺到他要偷偷扔了,立刻惡狠狠道,“吃掉!”
裴氏沒覺著令狐小公子咽不下去有什麼奇怪,倒是讓雲秀給逗笑了,“好了好了,不知道你今日怎麼這麼大的脾氣。”
令狐十七道,“她生我的氣。”
裴氏道,“這話怎麼說的?”
令狐十七無辜道,“她總是在生我的氣,想來是我早年不懂事,做錯了什麼。”
雲秀:……
雲秀怕他再說下去,自己會忍不住當著裴氏的面拆穿他的真面目,忙岔開話題,問道,“長安舒舒服服的你不待,來蒲州做什麼?為何又和二表哥一起?”
雲秀多少還是知道令狐十七的性子的。
他不喜歡雲嵐,固然是因為雲嵐皮膚顏色健康,性格健康,體態更是一看就知道能吃能睡無憂無慮的健康……對他這個性格扭曲的病秧子而言實在是太刺目了,讓他不能不汙衊人家“俗不可耐”,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雲嵐是鄭氏的女兒。
這病秧子天性敏銳得緊,一見雲嵐,就知道鄭氏肯定沒一視同仁。他和雲秀認識得早,血緣也更親近,自然就要和雲秀“同仇敵愾”,以排擠、取笑雲嵐為樂。
他若是知道鄭氏那麼欺負人,怕早就上手把三才堂給掀翻了。他可不懂得隱忍為何物。
但此刻他還老老實實坐在這裡給她添堵,可見根本就不知道早先的事。
而他二姨竟捨得讓他顛簸這麼遠的路,也十分可疑。
令狐十七見她不假辭色,只好怏怏的將甜言蜜語那一套收起來,懶懶的道,“去年冬天病了一場,阿爹便尋術士給我起了一卦。算出我身上的病根兒需在什麼冬春之交,向東方又北方、面山又臨水處,尋一個在世又出世的人,得到他身上非藥又是藥的東西……才能養好。”又道,“但我若為養病而來,長途跋涉豈不是更傷身子?我真是為看你來的。”
他嘴裡甜言蜜語不但不值錢,且還動不動就包著毒|藥呢。雲秀全當沒聽見。
只道,“你又生病了?”
令狐十七不悅道,“不是什麼大病,我爹孃大驚小怪而已。”
他愛拿捏人,但偏偏又厭惡被人同情,便從不誇顯病痛。但往往他越是如此,旁人便越同情讚賞他。唯雲秀從不吃他這一套——要不是讓著他身子弱,誰愛聽他拿捏呀!
只道,“哦。”
又想——華陰縣在長安的東北,靠華山而臨黃河,又多遊仙傳說,倒十分符合條件。雖說算卦是封建迷信不能提倡,但她這不是在玄幻奇幻的考場上嗎?說不定是很靠譜的方術呢。
這麼說,華陰縣近年會有仙人出沒?
雲秀默默記下。她倒沒料到會有這種意外的收穫,再看令狐十七時,就覺著這熊孩子也不是那麼可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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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道,“我早年夢到神仙,神仙給了我一個方子。我拿給二姨看了,她給你吃過沒?”
令狐十七生硬的道,“不知道。”
雲秀心想不吃就不吃吧——想來也不會有什麼用處。她研究的方子若真對凡人有用,老太太也就不會去世了。
想到這裡,不免又對他心軟了幾分,“華陰縣氣候溫潤,縱然尋不到仙人,療養療養身子也是好的。你既來養病,便安心靜養,不要總往蒲州跑。過一陣子我要出家修道,若出門時,也一定替你留意訪查世外高人。”
令狐十七道,“你要出家?”
“嗯,阿爹要我去道觀修道——算是替太母還願。”
令狐十七哼了一聲,道,“看來姨父也知道,你那繼母不是什麼好人。”
裴氏卻還不知雲秀要出家的事,心有訝異,然而並沒當著令狐十七的面詢問。等令狐十七一言點破,裴氏不用問,也已想明白緣故了。
令狐十七又道,“但姨父哪裡知道什麼世外高人——何況你總得跟著女冠子修道吧?他就更不認得了。還是等我回去告訴阿孃,讓她幫你尋覓。保證尋來的人萬無一失。”
雲秀提醒,“得是真心修道的世外高人才行啊!”
令狐十七也知道,她阿孃長袖善舞,認得的女冠子也多周旋於出家的公主、貴婦之間,時不時還同文人墨客吟詠唱和,與其說是出家之人,不如說比紅塵之人還要俗緣纏身。他當然不會給雲秀找這樣的女冠子,但太虔誠修道的也同樣免了吧。
嘴裡說的卻是,“知道知道,你就放心吧!為你找師父,豈能不盡心?”
他們兄妹二人都一樣的好顏色,面對著面淺嗔薄怒、似嫌棄而實為親近的說著話,真是賞心悅目極了。
裴氏一時竟沒有插嘴的慾望。
只動手為令狐十七添茶——她烹茶的手藝是母親仔細□□過的,家中茶葉和水也都儘量講究,比在裴家時所用並不差什麼。果然一桌東西,令狐十七就只肯喝茶水。這孩子嘴尖也可見一斑。
她一添茶,令狐十七饒是正在和雲秀說話,也會立刻停下。端正的面朝她而坐,待她斟好便點頭致謝,才回頭繼續和雲秀說話。
原本在裴氏眼裡,這些鉅富的宗室都令人難以尊敬。但今日接連見了令狐韓氏和十七郎,竟也不能不感嘆,驕奢淫逸歸驕奢淫逸,但教養也確實與別家不同。
正說著,雲秀忽的想起件事。
——鄭國公夫婦都是善於結交的人。若說長安誰家的朋友能不論政見、不避私怨的涵蓋上至天子、下至京兆尹,再至興善寺、咸宜觀,一切有名有望有權有錢之人,也只他家了。
她斟酌了一會兒,還是問道,“你在長安,可知道誰家有十四郎嗎?年紀比我還小些,模樣很好看……”
她沒說完,令狐十七已警惕起來,“誰家還沒有個十四郎?我家家口雖小,我這一輩也排到二十幾了。你為何要打聽這個?”
雲秀道,“他會吹簫,他還有一管竹簫,據說吹好了可以引來鳳凰,故而就叫引鳳簫——你不覺著很神奇嗎?”
她說到簫聲引來鳳凰,令狐十七眉眼便一動,顯然已想到什麼。
雲秀忙問,“你知道對不對?”
令狐十七道,“我自是知道——可你是怎麼知道他的?”
雲秀道,“我夢裡見到的。”偶爾她也不得不拿出些她不該知道的東西,譬如給她二姨的方子,這時她便假託夢裡所得。倒也無人懷疑過。
令狐十七負氣道,“你可真會做夢!”
雲秀道,“知道就告訴我嘛。”
她難得求他一次,他反而越發刻薄起來,“你不是會做夢嗎?自己去夢裡問他吧!”
雲秀再想問什麼,他卻已氣惱得不肯理她了。
雲秀跟他生氣的事多了去,這一件委實算不上什麼。她只不痛不癢,氣他道,“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到——你‘自是知道’他,我卻不該知道他……他是你父親那邊的親戚,對不對?”她見令狐十七面色又一動,便知道自己猜著了。
然而他竟這麼容易動搖,實在出乎雲秀的意料。雲秀不由又起欺負之心,偏偏故意猜下去,“他是你家十四哥!”見令狐十七似有鬆懈,便改口,“不對,他明明比你還小,怎麼會是你哥哥?看來他並不姓令狐,他……”
話沒說完,她便停住了——不是令狐晉的同族,當然也不可能是韓家的親戚,那就只能是令狐晉母親那邊的親戚了。可她才聽她四嬸說過,令狐晉的母親是個公主。
十四郎他……難道竟是宗室皇親?
雲秀不由沉吟。
——她不太想同皇帝那一家子打交道。
令狐十七再混不吝,跟她也是平輩的、彼此門第相當的人——就算門第不相當,只要她不是為奴為婢的賤籍,便不會有性命握於人手的狀況。可皇帝那一家子,雖也是凡人,但跟凡人完全不是一類人。尋常兩個孩子玩,一個不留神把另一個推倒了,誰會大張旗鼓的追究?可你把個皇子推倒看看。而且不止冒犯到他們會倒黴,讓他們不高興了也同樣可能倒黴。
當年羅公遠不願意教玄宗皇帝隱身術,說得很明白,你是天子,你學這些偷偷摸摸的東西做什麼?結果玄宗皇帝強行要學。那便教教他吧,可他自己學不到精妙處,反而要怪別人不用心教,說推出去斬了就推出去斬了。自己信奉過的活神仙,在他們眼裡也不過如此。也就羅公遠大度,在玄宗皇帝逃亡時又現身將他護送到成都。但也沒忍住,特地把羅公遠三個字砍了頭去,化名作維厶辶來懟他一把。
雲秀可沒羅公遠那樣的神通,也沒他那樣的度量。對天子家,當然是能不招惹就絕不主動招惹。
正沉思間,卻聽令狐十七嘲笑道,“你還當真了啊。你夢裡的人,我怎麼會認得?”他便側身細瞧著雲秀,“一個夢而已,都不知是真是假,就這麼放在心上。這麼雜的心思,你還是不要去修道了!”
雲秀竟松了口氣——就說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露出破綻?果然是故意逗弄她。
她便又活潑起來,“我修不修得道,干卿底事?”
誰知令狐十七竟又變了臉色。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緩緩道,“……確實不幹我什麼事。”
他們先前吵了半天,也沒見怎麼著。此刻雲秀不過說笑了一句,他竟連眼角都紅了。
裴氏覺出氣氛有異,猜測他是真的惱了,正要出言調解,令狐十七已起身就走。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停住腳步,彬彬有禮的回過頭,向裴氏行禮告辭,“不久留了,請您不必遠送。”
雲秀不解他這脾氣所為何來,猶問,“怎麼忽然就要走,不等二表哥了嗎?”
令狐十七冷冰冰的懟回來,“我等他不等,干卿底事?”
雲秀懵了一下,細品了品,這四個字似乎確實有些傷人。但總歸也是實話,便道,“……也對。”
令狐十七狠瞪著她,卻再說不出比她更狠的話了。
他想,說什麼都不能讓她去修道,已夠涼薄無心的了,再修道,豈不得變成個鐵石心腸的人 ?
咬牙切齒了一陣,到底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書房。
柳文淵將韓皋的詩文留下,兩人聊了一陣學問,便又說到政事上。
武、裴二人遇刺的訊息已傳到蒲州,究竟是誰指使,柳文淵心裡有數,但到底不比韓皋這個從長安來的更清楚細節,便仔細詢問一番。
韓皋將當日情形向柳文淵陳說一遍,又道,“裴大人還在家中養傷。天子命家父安排禁衛嚴加護持,又每日親派內使前去探問傷情。只是京中人心紛亂,許多人猜不透天子的心思,竟向天子陳言,要罷免裴侍郎和姑父的官職,以免亂賊狗急跳牆。”
柳文淵笑著搖頭——當今天子是雄主,他若這麼顧慮賊子作亂,怎麼可能沒過正月就把他大哥詔回京城?
韓皋道,“梁樞密提及此事,被天子當面駁斥,說罷免此二人,是讓賊子奸計得逞,朝廷綱紀何以振舉?用此二人,足以破賊。”
梁樞密,樞密使梁衛謙,又一個手眼通天的大宦官。韓薦之和宦官交好,天子私下說的話,連他兒子都能隨口道來。而從天子此言也不難推斷,天子有心提拔裴、柳二人入政事堂為相。如此,天子敕令未下,宦官一黨已預知他的任命。
而樞密使是做什麼的?替外臣向天子呈遞表奏,替天子向中書省傳達政令。想矇蔽天聽、隔絕內外,不過是舉手之間的事。而天子還敢把神策軍交給這些人來掌管。可見在天子眼中,朝臣、藩帥一旦得勢,比這些人更為兇險。
柳文淵想到當今內外時局,心裡便頗有些不是滋味。
說話間,聽外頭有人來報,“令狐公子要走,來向郎君道別。”
韓皋聞言也忙起身,“父親叮嚀我一路護送二姨和表弟,晚輩也不能久留了。”又道,“聽說賊子縱兵劫掠,遠至河東,不知四叔這邊護衛可還夠用?”
柳文淵道,“蒲州還算平安,家中護衛足夠用。”
令狐十七告辭之後,頭也不回的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他這個人脾氣變幻無常,和雲秀鬧翻的次數實在太多了,哪次都得有一方甩手而去。但到該見面的時候,他也依舊會理直氣壯的來找她,她不想見他都不成。
雲秀還真不怕他。
果然,離開不過三兩日,他的信就又送來了。
說是已在華陰縣安頓好了,就在山下療養,請她不必牽掛。又說雲秀要修道的事,他已告訴了他阿孃。她阿孃恰知有某某道長,是何出身,精通何種道經,剛從哪處道觀出來,正在尋找寄身之處。只需姨父准許,很快就能動身過來。
雲秀便回信給他,說她很樂意。請他幫忙轉託他阿孃,將此人推薦給她阿爹。
兩人這便和好了。
但和好也有和好的麻煩——大概是在八桂堂吃過一次茶的緣故,令狐十七認定了雲秀正跟著她四叔四嬸過苦日子,接連不斷的差遣人送東西過來。
所幸他們家行事一向周全。先以鄭國夫人的名義請柳文淵教導指點令狐十七讀書,而後才送東西來,倒有些尊師重教的意味。柳文淵和裴氏雖頭痛該怎麼將這些東西退回去,怎麼阻止他們繼續送過來,卻也沒怎麼覺著被冒犯、施捨了。
但幾次三番的推辭不過,裴氏也覺著煩惱了。
便向雲秀抱怨,“真不知到底該怎麼說,他們才會擱在心上。”
雲秀:……安心吧,你怎麼說他們都不會放在心上。
便道,“所以那一日我才說,沒事不要坐他們家的馬車。四嬸你不知道,十七哥最愛蹬鼻子上臉了。虧你那日只是坐了他的馬車,你要多誇他一句,他還要蹬鼻子上天呢!”
裴氏被她逗得失笑,道,“原來是我的錯。”
女冠子雖找好了,可奉安堂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做道觀而建,再改建便需要花費不菲的時日。
因此雲秀一時還出家不得。
也不知令狐韓氏給鄭氏施了什麼迷魂咒,鄭氏這陣子慈愛得很。
先說要把雲秀接回去住,雲秀說要住在八桂堂,她也不羞惱,反而很快便差人給雲秀送來了月供和換季的衣服,還要讓春桃和冬棗過來伺候。
……當然,該抱怨雲秀不去向她請安,也沒嘴軟。
她來給雲秀送供奉,倒是解了八桂堂的圍——雲秀直接寫信給令狐十七說,你頻繁送財物過來,惹我繼母不開心了。今日特地差人來送東西,還埋怨我四嬸沒顧全柳家顏面,讓外人覺著我受了委屈。
令狐十七回信:就是要讓她不開心的,她送的東西,你遠遠丟掉就行。
但雲秀這話不是說給他聽的,是說給她二姨聽的——她二姨聽得出其中意味。
果然華陰縣裡再來人,便沒帶那些過猶不及的東西。
只帶了令狐十七埋怨雲秀的信兒——你是不是向我阿孃告狀了?
雲秀:……
她想,她十七哥果然還不知道他阿孃是個控場狂魔。以她二姨的性格,兒子和外姓姑娘通訊,她怎麼可能不仔細翻閱?